
近些年,一些中国朝鲜族同胞投入到韩国务工潮里,今天的来信者彼岸的婆婆就是其中一员。婆婆年近七旬,在韩国的养老院做护工。韩国疫情爆发后,婆婆依然坚持工作。对婆婆来说,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虽然辛苦,却又不可失去。
随着疫情的全球化,我们也再次发出邀请,邀请身处世界各地的朋友们,加入这次征文,观察、记录你所见证的危机与转变,它将是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一次历史性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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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打工的朝鲜族婆婆,返回之路被搁浅
撰文:彼岸
在韩国打工的婆婆原计划三月份返回,因为国内疫情推迟了日期,不想韩国疫情爆发。本以为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等待安全,却成了最不安全的地方。
一
婆婆是两个月前来到首尔下面一个叫做帕祖(音)的地方做护工的。这是一家私人养老院,之前,婆婆在首尔待了两年,也是做护工,是一家更大型的私人养老院,大约有 500 多人。婆婆干得不开心,自己在网上又另找了一份工。
婆婆坐上了一条客运专线,一个多小时到达帕祖。这里四面环山,没有大型的工厂和超市,大多都是平房。婆婆以为是农村,后来听当地人说是一个市级城市。
婆婆在五楼平台拍摄的街景
这家养老院一共五层,有 15 个房间,有单间,也有五人一间的,大约有 50 名老人,15 个护工。婆婆护理的是这家养老院院长 84 岁的母亲,包吃住,一天 8 万 5 千韩元(约人民币 500 元)。婆婆每天伺候她喂饭,吃药,处理老人的大小便。
婆婆所在的单间护理
往常,婆婆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在院子里走上一圈。现在,养老院的电梯封闭,院内的人不许外出,护士们每天给护工们测一次体温,院里天天进行消毒,进来的人都要登记测体温。因为偏远一些,这里还没有确诊病例。婆婆护理的房间在五楼,顶层有一个露天的平台,待得憋闷了,婆婆便上去透透气。寂寥的街道,像远处深绿色的青山,睡着了一样,阖无人声。阳光下红蓝青黄各色的石棉瓦屋顶,却煞是好看。
1 月末,中国疫情爆发时,婆婆在当地买了两包儿童口罩,每个口罩 2000 韩元(约人民币 12 元),院长又送给婆婆两包成人口罩,一起给我们邮来。由于国内疫情的影响,那四包口罩至今仍在路上。而婆婆他们却被告知口罩紧缺,一副口罩最少要戴三天。
在首尔打工的大舅妈和五姨给婆婆打来电话,互相问询一番,也并不打算回去。大舅妈她们来韩国两年了,在饭店打工,她说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不想就这么扔了。
她的想法和大部分来韩国打工的人一样。就像婆婆所在院里的护工们,没有人打算回国。他们平均年龄五十岁上下,大多来自中国吉林延边一个朝鲜族村,和婆婆大舅妈不同的是,他们在韩国打工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孩子很小时候就扔给家里的老人照管,每年只寄出辛苦挣来的抚养费。“回去地也没了,在这儿挣得多,比在北京打工挣的多两倍,比在延边老家挣的多三倍,回去干啥?”
但也有害怕的,之前婆婆在首尔打工的两个朋友回国了,她们在中国有退休金,本身患有高血压糖尿病,担心病死在异国他乡。
二
婆婆此次去韩国,爱人和他弟弟是反对的。婆婆今年 69 岁,虽然身体很好,但毕竟年龄大了,也不必要这样辛苦打工。婆婆说再干两年,签证到期,挣点养老的钱就回来。
这是婆婆第二次去韩国打工。
婆婆出生在黑龙江省鸡东下面的一个朝鲜族小村落。而公公的父亲——爱人的祖父却是第一代从朝鲜半岛进入中国的朝鲜族移民。祖父三兄弟逃难到中国东北,在鸡西的一个小镇落脚,只有一个妹妹留在了韩国。
最初公公和婆婆都是造纸厂工人,造纸厂效益渐渐不好,婆婆是临时工,很早就出来开了一家缝纫铺,爱人五岁时,公公也停薪留职开三轮车,后来又买了辆微型面包车拉乘客,是他们镇里的第一辆。那时,爱人一家日子过得很富裕,闲暇时候,一家人还会坐着面包车去公园游玩。然而公公意外去世、爱人弟弟开车肇事一连串的变故,让这个家倾刻间跌落谷底。婆婆把老房子卖了,全部积蓄付了赔偿,和毕业后在哈尔滨工作的大儿子——我的爱人一起租了间房子,招学生住宿,一日三餐。2006 年,婆婆用辛苦攒下的钱买了房子,娘俩终于在哈尔滨扎下了根。
大儿子有了工作和房子,二儿子还没有着落,婆婆仍不敢松懈。2007 年夏天,婆婆参加了中国朝鲜族赴韩劳务语言考试,通过之后,便等待每年九月份一次的大使馆抽签,等了三年,婆婆被抽到,每隔半年回来办一次签证。
我和爱人结婚时,婆婆已到韩国做护工一年,操办完我们的婚礼后,婆婆立即返回了,一年后,我生孩子,婆婆回来帮忙,孩子一岁后,婆婆又去了韩国。婆婆的几个姐妹,爱人的大姨和二姨都是这样去韩国打工的,儿子女儿需要带孩子的时候回来,把孩子带到两三岁时,便又出去打工。大姨做过居家保姆,婆婆一直在养老院做护工。
2014 年,婆婆申请了五年签证。二儿子结婚,婆婆回来帮忙付了新房首付十几万,又交了之前在哈尔滨买养老房子的贷款十二万,婆婆打工积攒的钱所剩无几。帮着小儿子看了两年孩子,2018 年,婆婆又开始蠢蠢欲动。在婆婆看来,手中不抓住点实在的硬通货,便是给小辈们增加负担。
三
在中国朝鲜族人去韩国务工潮里,婆婆并不是最典型的。
进入 21 世纪以来,韩国政府为弥补国内劳动人口不足,开始大量引进外国劳工。韩国外来工作者中,不少是中国朝鲜族人。据韩国媒体报道,截至 2017 年底,持中国护照在韩国工作的中国朝鲜族人已超过 46.2 万,8.5 万已经加入了韩国籍。
去韩国挣钱,回中国花钱,很早就成为中国朝鲜族普遍的生活方式。1984 年,中韩双方允许公民到对方国探亲,爱人留在韩国的姑奶向国内的叔叔和姑姑发出邀请函,爱人的叔叔姑姑得以合法身份进入韩国务工,获得了永驻权。而爱人的小舅小舅妈就没有那么幸运了。1992 年中韩建交后,中国朝鲜族劳工可以探亲、旅游等方式前往韩国,但到了规定日期,一个礼拜或者三个月就要返回。但这仍吸引了大批生活在农村的中国朝鲜族人,很多人借用探亲、旅游的名义,更有冒险偷渡者非法滞留在韩国打工。小舅办的是旅游签证,但他去的时候,正赶上 1998 年亚洲金融危机,韩国开始修改移民法以压缩移民,签证的申请和审批更加严格。小舅卖了冰棍厂,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又从亲戚那凑了一些,花了将近 7 万人民币找中介办了签证。小舅是电焊工,在韩国月收入近万元人民币。三年后,小舅用挣来的钱又给小舅妈办了过去。那时,小舅妈的两个孩子,一个读二年级,一个读六年级,交给了老人照管,房子也租了出去。然而,一个月后,小舅妈被遣返,五年后才能再去韩国。
小舅妈最初在一家饭店做洗碗工,一天工作将近十个小时,周六周日也没有休息,即便这样,每天还像偷盗一样,东躲西藏,以防抓住被遣返。
朝语和韩语在口音上有差异,只要你一开口,立马就会被发现。一般打工的饭店都会帮忙掩护,因为留住非法滞留者也会被罚款。
小舅妈被发现很突然,一帮警察直接闯进饭店带走了她,和其他的滞留者一起被送到机场,强制遣返,并且交了罚金。前前后后,小舅和小舅妈的这场冒险搭进去了 16 万人民币。
五年后,小舅妈通过考试获取签证去了韩国。2012 年,政策越来越向好,中国朝鲜族赴韩访问就业取消了韩国语考试环节,只要年满 25 周岁以上的中国朝鲜族公民,无论在韩国有无亲属,都可以申请。
如今,小舅和小舅妈在韩国租了房子,小舅妈已做到了饭店领班的职位。但他们的儿女一直在中国工作。
四
婆婆有四个姐妹和两个弟弟,除了四姨在家伺候身体不好的姨夫,他们都去过韩国打工,时间或长或短。像婆婆一样,他们大多在韩国从事劳务型工作,家庭保姆,医院、养老院护工、电工、餐厅洗碗、后厨等。但他们的子女,爱人的表姐妹,堂兄弟,都没有去韩国打工。他们和汉族人一样,在中国的各个城市工作学习。
爱人从小就在汉语学校学习,朝鲜语只是作为家庭语言存在着,传统的朝鲜族与朝鲜族通婚的规矩也逐渐被他们打破。爱人和他的弟弟都娶了我们汉族人,唯一保留了他们朝鲜族特色的,是他们的饮食,大米饭,辣白菜,各种泡菜,海带,都是爱人的最爱。爱人说,小时候能稍稍感受到朝鲜族人和汉族人的隔阂,朝鲜族女人的勤劳和洁净,使她们认为汉族人懒和邋遢。长大后,和汉族人有了更多的交往和了解,偏见也渐渐消除。爱人对韩国无感,甚至没有去过韩国旅游。由于公公的早逝,爱人一家和在韩国的姑姑和叔叔也没有了联系。
婆婆说,年轻人去韩国打工,吃不了那个苦,也攒不下钱。还有一点,婆婆感触颇深,在韩国的朝鲜族人是不大受“待见”的。这里面有很多原因。像小舅妈一样,在上世纪 90 年代,赴韩务工的朝鲜族基本都是东北农民,而且以延边人居多,口音浓重,跟南部的韩语区别很大。在等级界限分明的韩国人看来,持浓重口音的朝鲜族“非我族类”。另外,他们文化层次不高,只能从事韩国人不愿做的脏累活,无意识流露的农村陋习和从事的低层次工作,都让韩国人形成了刻板印象。婆婆曾亲眼看见,她们院里的一个朝鲜族护工被开除。只因她在休息的时候,把双手插进了围裙的兜里,显出一丝的不严肃。后勤部长语言粗暴:你,把手拿出来!护工反问了一句,这样怎么了?后勤部长立刻大怒,用手一指:病院不要你了,走吧。一般情况下,他们说你有错,就是错的,不能分辨对错。“我们上岁数了还能忍一忍,年轻人受不了那个气。”婆婆说。不过,婆婆说,她还好,由于护理的老人和院长的特殊关系,婆婆又做事勤快利落,无形中被人高看一等。
婆婆给我们买过两个韩国品牌电饭锅,邮来各种美容化妆品、调料、海带,学会了韩国人健康清淡的饮食方式,很少煎炒烹炸,一盘泡菜,一碗海带汤,或者海苔拌饭,就是一顿早餐。婆婆称赞韩国环境好,但婆婆也感慨,说还是在中国好,有人情味,韩国人与人之间太冷淡,大家都在拼命挣钱。
3 月 5 日是婆婆的阴历生日,韩国的小舅给婆婆转了 20 万韩元(大约 1000 元人民币),说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吧,几个姨也发来生日祝福,这是婆婆在韩国从未中断的亲情。
爱人早几年就跟婆婆说,咱不去韩国挣钱了,回来你愿意跟我们住或单独住都可以。然而特殊的 2020 年,婆婆的返回之路意外搁浅,婆婆说到处封闭检查,她出去很不方便,也有很多风险,还不如在这待着,无论天灾人祸都有过去的时候。“回去啥也不干了,从二十岁参加工作,五十年了没歇着过,干不动了。”婆婆说。
Launched in 2009 by an independent bookstore in Beijing, One-Way Street is a quarterly journal that publishes essays, fiction, poetry, art, and criticism by emerging writers and artists from around the 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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