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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打落水狗

作者:黄五月Irena

本科的时候我认识了陆翊,不算很熟,大概是那种“其实我们没说过话”的不熟。

有一次忘记是什么理由,我们一起去吃夜宵,要了几瓶啤酒。平素勤勉朴实的陆翊,那一次忽然动了情,喝了一点就开始倾诉,似乎平时压抑了太多,不吐不快。我很能理解他,因为我也喜欢喝酒,喝酒喝多了我也喜欢胡说八道,而且我也长得很丑,所以也就勉强听他谈。

然而谈着谈着,过去的事和未来的事就开始在他的话里混杂了。他先是说以前的高中同学都很喜欢他,都愿意用“老陆”称呼他,让他感觉很亲切;接着说他觉得以后不会有那么好的朋友了,而肯陪他喝酒的人,让他觉得值得交朋友;后来他开始说一个女孩儿对他挺好,他也喜欢那个女孩儿。

他说,他要对这个女孩儿表白。

我和另一个同学出于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关心,帮他约了这个女生,让他好好地和人家聊,不许撒酒疯。我俩远远地看着,直到女孩儿离开,陆翊都蛮平静。我们以为事情成了,走向陆翊,刚想表示庆贺,陆翊就开始失控地撒起酒疯来。

原来失恋以后的矜持都特么是装的。

没办法,我和另一个同学只好一言不发,送他回寝室疗伤。凌晨2点,我俩把他架到寝室楼。陆翊不仅沉,而且力大无穷,而且借酒出气,撒泼耍赖。人贩子拐带臭流氓,大概都没这么麻烦。到了他屋,我们赶紧把这个包袱甩给了他既惊恐又嫌弃的室友。我们天真地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回到屋里草草入睡,还颇有世事无常的感慨。

痛打落水狗

宿舍楼下

早晨6点,寝室楼外似乎有人在喊我。

一开始我不太确定,因为喊的是“老于”之类的,这叫法似乎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叫的是我,那这样叫我是要干啥?

我好奇地起身穿了衣服,再听听,终于可以确认,这是陆翊。我便叫醒了另一个同学,想着陆翊估计又不爽了?凌晨6点酒醒了之后还需要安慰?好吧!于是走出了寝室楼。

痛打落水狗

那时节地面有落叶,陆翊躺在落叶中,但一点也没有美感,因为他长得丑,而且明显宿醉的劲头没过,躺在地上的身段狼狈而邋遢,伴随着胡闹一般地扭动。

出门后我叫了两声,他坐起来,直勾勾地看着我,然后突然开始冷冰冰地指责我。他问我为什么昨晚在他喝醉的时候把女生叫出来,害他搞砸了这件事,害他无法面对那个姑娘,并且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

那一瞬间我的火气就上来了。我看着这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眼角有屎口角有涎,却不敢为自己的样子负责的男生,觉得自己昨晚的举动实在是浪费生命。但转头想想,也是活该,现在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可我还是觉得悲哀,觉得一个长得和我一样丑的男生遭逢这样的事,却做这样的选择,似乎是老天在冥冥之中给我暗示了一条我可能会走的道路,并告诉我,“千万别走这条路”。

所以我跟这个男生说,你爱哪儿闹哪儿闹,以后少特么来烦我。他眼神里似乎突然闪过那么一点不舍的意思,我转头进了寝室楼。脱下费半天劲穿的衣服,心里又升腾起一股“大早晨起来穿衣服又脱了重睡真是浪费生命”的感慨。

没过十分钟,我听到楼外再次响起陆翊的声音。他对着我们楼边上的女生楼,大喊着那个姑娘的名字,然后是“我爱你”三个大字,带着酒气的蛮横和小舌音的沙哑,在清晨的校园,震慑着我本来就要入睡的灵魂。

当天中午我去隔壁寝室串门,住在隔壁寝室的朋友笑着跟我说,现在的人都疯了吗,大早上吼什么吼,太没素质了。此后我再也没听过跟陆翊有关的话题。

很久以后我的一位师妹对我说,她工作的地方来了个和我同届同院系的师兄,是个工作狂,干活勤勉,为人朴实,大家都很钦佩他,但却不是很亲近他,他也似乎不太亲近别人。我对这人毫无兴趣,出于礼貌随口问了他的名字——发现是陆翊。

于是我又突然回想起我寝室楼前那个躺在地上的哥们儿。他剃了胡子,理理头发,再洗干净眼角,用纸巾擦擦嘴,然后穿身儿西装,搞双皮鞋,打个领带,或者不打,松开领口第一个扣子,再拗个造型,应该,嗯,应该就足以让他得到这身装扮配得上的钦佩。但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呢?我又说不出。

痛打落水狗

比如我的一个师弟。他和陆翊不太一样,是个亲切随和的人,至少对我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他一口一个师兄地叫着,我都觉得过于客气而不够随意,但他却在这客气中也十分的自如。我见过他西装革履假正经,但他随便穿什么在任何场合也都应付得来,因为他和我一样,长得丑,丑到没救。

后来他却谈了恋爱。据说他是用哭着发信息打电话的方式赢得了姑娘的芳心。这听起来让人有些不适,感觉是一种柔弱的宠溺和决绝的受虐。总而言之,他就这么不太光彩地谈起了没羞没臊的恋爱。他毕业的那年,我在食堂门口瞥见过他,他脸上大写着“我很幸福”。

或许陆翊在我想象中的形象,少的就是这四个字吧。这四个字具体代表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但它的确能以大写的形式出现在一部分人的脸上。

然而幸福又是个什么东西呢?读书的时候还会嘲笑社会上的庸碌和不洁净,把学术至上奉为圭臬,可工作了以后都看不上学校的傻白甜,努力着互相比较谁更忙碌和花哨。庸碌和忙碌,不洁净和花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大写的欲望。有些人把欲望藏在心里,脸上都是带着人文气息的苦闷;有些人把欲望写在脸上,跟大银幕上电影结束时的“谢谢观赏”一样,再追加上“我很幸福”四个字。

谁比谁能强上多少呢?

但也没什么好讨价还价的。老天爷努力给每个人都安排上恰如其分的生活,这本身就是件极为辛苦的差事,不然又怎么做得到“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所以我们应该为了自己那独一无二的不幸感到庆幸,毕竟是老天爷为我们量身定做的。

就像那段经典的话:“至于打‘落水狗’,则并不如此简单,当看狗之怎样,以及如何落水而定。”我们都不过是狗,都迟早会落水,但想想怎么被打这事儿有着丰富的可能,难免还有些小期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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