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成荫
春兰是开包子铺的,小时候,最爱吃的一道美食是家乡的大肉包。
故乡泰兴横垛公社有个人民饭店,每天早上供应大肉包,那包子很大,也很白,里面的肉也很多,咬一口满嘴流油,味道也鲜美。每次上学从饭店门口经过,看到堆在路边案桌上热气腾腾的包子,总是使劲吸一下鼻子,心里重复两个字:真香。此时,喉咙里口水已经在打滚了……
那个年代包子不是随便能吃到的,要一两粮票五分钱。钱不是问题,一只鸡蛋而已,苦于粮票紧张。在那计划经济年代,买什么都要票卷。好在是农村人,用粮票的概率并不多,父亲常说:每个月的粮票都买包子给孩子吃了。包子也不是天天能吃到,隔三差五买一次,每次买两只,用灰色粗纸包好,冬天捧在手上还可以焐手。一直捧到学校里,放在课桌上,再慢慢打开包装纸,像打开一件艺术珍品,或一件珍稀古玩,然后猛吸一口,再用两只手托住,一点一点吃完,分明是在向全班同学炫耀:我今天吃包子了。
同桌是个女生,长得很瘦弱,扎两条羊角辫子,脸蛋上嵌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水洼洼的。每当我吃包子时,她总是偷偷地看着我,似乎很羡慕我。她家里不富裕,爷爷是地主,常常挨批斗,同学们都喊她“地主婆”,为此,经常看到她偷偷地流泪。少年的我心太软,滋生了同情心。自此,我每次吃包子时都会给一只她,起初她不肯要,几次后,她再也不拒绝了。她吃包子的样子很美,脸上流露着幸福的羞涩。
我叫她春兰,她叫我哥。
她父亲腿脚不好,据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去邻近生产队的田里偷挖了几个山芋,烧山芋粥给孩子吃,被看青的逮到了,用棍子打断了腿。因没钱去公社医院治了,找了个土郎中用几块木板夹住伤肢,静躺家里养伤。农村人生了病哪躺得住,十多天后,他拄着棍子下床干点手上活,摔了一跤,刚刚才开始生长的骨痂又断开了,后来成了瘸子。因不能干重活,他在家开了个羊汤店,买羊、杀羊、煨羊汤,赚点洋油、洋火钱。
如果我闻到一股羊汤味,那准是春兰站在我身后,马上会听到甜甜的“哥哥”的叫声。有一天放学,春兰从书包里拿出报纸包的一小包东西,递到我手中,说:“哥哥,我家煨的羊肉,给你。”说完,一蹦三跳跑走了,身影消失在晚霞中……
后来我到城里读初中,再也没有见到春兰。
读初中时生活条件好了,再也不使用那让人头疼的粮票了,学校门口就有好几家包子店,看的人多,买的人却少,做的是学生的生意。我也曾大摇大摆走进去一次,像孔乙己走进咸亨酒店一样,要了两只大肉包,一碗豆浆,斯斯文文地吃起来,却有些失望。包子个头还是那么大,还是那么白嫩,馅却不那么鲜美。原来肉馅不是手工剁的,铰肉机铰的,又加了些淀粉,嘴嚼也不筋道。从此,吃包子的欲望再也没那么强烈。也许并不是包子味道差,或许是其它原因吧?

走上工作岗位后曾去过天津,满大街随处可见“狗不理包子”的幌子,天生馋嘴的我便有了品尝的欲望。据说,袁世凯曾把“狗不理”包子作为贡品进京献给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尝后大悦,曰:“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牛羊海底鲜,不及狗不理香矣,食之长寿也。”太后叫好,岂能放过?要了一笼,上桌时发现仅一只,原来那蒸笼很小,又连要两笼。包子外形不错,不走形,不掉底,不漏油,个个呈菊花形状。食之,皮薄馅大、口味醇香、鲜嫩适口、肥而不腻。算是这几年吃的最好的包子了。不过,真没少年时期故乡人民饭店的包子耐嘴嚼,肉馅稍有点糊。可能是身在异乡,品尝不出家乡的味道吧?
猜想,如果袁世凯曾把故乡的大肉包献给老佛爷,那名声一定不亚于“狗不理”。
有一年在扬州文学创作讲习班学习,住百年老店绿杨旅社。三五文友、老师无意中扯上了包子,津津有地地侃着包子和包子的故事,听说富春茶社的三丁包子味道不错,来了兴趣。第二天早上,与某诗人结伴而去,要了一份大煮干丝,一笼三丁包,一壶茉莉花茶。所谓“三丁”,即以鸡丁、肉丁、笋丁,鸡丁选用新母鸡,既肥且嫩;肉丁选用五花肋条,膘头适中;笋丁则是家乡的鲜笋。包子上桌了,洁白如雪,热气腾腾,食之,面皮软而带韧,肥而不腻,食不粘牙。馅鲜香脆嫩,肥而不腻。俩人异口同声连喊两声“好包子”,不愧文人墨客的青睐。
真的三丁包和小时候尝的大肉包味道一样鲜美吧?也许不是,也许是遇到了一起吃包子的人。
在常州工作14年,也多次品尝过当地的包子。常州作为“食之都”,不品尝一下传统小吃有点可惜。文友告知,说某馒头店的包子味道不错,推荐我尝尝三丁包和小笼包,尝之,味道算一般,馅有点甜。后又有人推荐我品尝一下某快餐店的肉包子,也尝过,那肉馅也是机器铰的,总感觉缺少点原汁原味的口感。后来,又有人推荐了加蟹小笼,辅以香醋、嫩姜食之,皮薄透明、卤汁丰富、蟹香扑鼻、肥而不腻、汁水浓郁、肉馅鲜嫩,也许这是在常州尝到的最好的包子吧,至少还能凑合。至于近几年受宠的小杨生煎包,也尝过,我并不喜欢,包子就是包子,还是传统蒸出来的适口,生煎后自会失去独特的酵香,入口干而柴。可能是环境影响我的品尝心情吧。
前几天接到一个电话,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哥哥,这些年在哪发财……”是她,准是她,春兰。
原来,中秋节春兰携孩子回娘家,在菜场遇到了我妻子,要了我的手机号码。妻子告诉我,春兰初中没有毕业,便嫁给了一个靖江男人,男人是建筑工人,跟随建筑队去大庆打工,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二年,他在一次安全事故中走了,留下了他们母女俩……唉,自古红颜多薄命,我长叹一声。年轻的春兰没有改嫁,在靖江的一家蟹黄汤包店打工,让孩子读完了大学,走上了工作岗位。后来,她自己开了个饭店,做蟹黄汤包兼炒菜,说是生意不错,邀请我一家去品尝。
老家人生日有早上吃包子,晚上吃面条的习惯,我生日那天,带上母亲、妻子、儿子、女儿,一大早便来到了春兰汤包店。春兰早已在店门口迎接我们。寒喧了几句,我打量起她来。昔日小女孩童真已从她身上消失了,不过身材还是那样的苗条,显得一种成熟的美,虽饱受风霜半辈子,看上去并不憔悴,脸上还没有多少皱纹,肤色也比少女时要显得细白红润。春兰告诉我,靖江的水好,养人。我看不是。我说:你还是那样的美。妻子悄悄捏了我一下……
包子上桌了,一只包子,一碟米醋,几束姜丝,一片笑声。汤包洁白如玉,晶莹剔透,上面的折皱细巧均匀,整个儿恰如一朵朵饱满圆润、千瓣紧裹、含苞欲开的玉菊。看上去,皮薄如纸,似吹弹即破的感觉。猛然醒悟,这不正是我们消失的青蒜岁月吗?开窗吸汤,汤清料足,蟹味浓郁,醇厚而不油,味道异常的鲜美。这岂不是朝思暮想寻找的那消失很久很久的味道吗?也许,这是我四十年来,整整四十年尝到的最美的包子。春兰问我包子怎样?我说:包子很美,人很美,回味更美。得到的回答是:老不正经!
走出春兰的店门,门前的银杏树叶如蝶飘零,片片金黄。春兰说:我们都老了,好怀念小时候的那种大肉包。我悄悄说了声:好想再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