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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布鲁姆的脚步阅读《尤利西斯》

作者:光明网

深度解读

作者:陈力(北京外国中文大学英语学院教授,爱尔兰研究中心副主任)

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对世界文学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的杰作《尤利西斯》不仅是20世纪当之无愧的文学经典,还创造了一个文学节——绽放日。每年的6月16日,世界各地的Joyce爱好者都会以各种方式庆祝这个特殊的节日。

小说《尤利西斯》的主人宣布了鲁姆的漫游,首先与古希腊英雄奥德修斯的回归产生共鸣,并与博德勒在城市街头流浪的闲暇文学人物产生共鸣,同时呼应了乔伊斯自己的自我流放和爱尔兰人的独立前夕,形成了极其复杂的多重含义。

跟随布鲁姆的脚步阅读《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第一版的图片

一、绽放日的起源

乔伊斯于1882年出生于爱尔兰都柏林。爱尔兰仍处于英国殖民统治之下,乔伊斯在民族独立运动中成长。他在一所耶稣会学校接受教育,考虑成为一名神职人员,并于1898年进入爱尔兰都柏林大学开始文学生涯。1904 年 6 月 16 日,当时 22 岁的乔伊斯第一次与来自西戈尔韦戈尔韦的诺拉·巴纳克尔 (Nora Barnacker) 正式约会,四个月后,两人离开爱尔兰前往意大利,然后移居欧洲,试图逃离乔伊斯在《一位年轻艺术家的肖像》中所说的"国籍、语言和宗教之网"。虽然乔伊斯很少回到家乡,但都柏林在他的作品中重复了这一点,成为乔伊斯文学创作的永恒主角。乔伊斯甚至告诉朋友,他想在作品中画出整个都柏林,"即使有一天这座城市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人们也可以从我的书中重建它。

1922年出版的《尤利西斯》完美地实践了这一文学理想。乔伊斯以他与诺拉第一次约会的日期为现实的都柏林,虚构了布鲁姆在都柏林街头的全天流浪。乔伊斯在他的作品中大量引用了都柏林的地图,并且非常痴迷于文学绘画的准确性,不仅给出了特定街道和建筑物的名称,还给出了人物旅行的精确路线,速度和距离。当代学者甚至可以根据他们的书面描述绘制地图,最着名的是克里夫·哈特和伊恩·古恩1975年出版的《尤利西斯的都柏林地形指南》。根据小说中发现的地名和路线,这本书绘制了一百多幅地图,为后来的读者提供了信息丰富的地图材料,以可视化乔伊斯的作品。

尤利西斯的信息时空定位极大地促进了绽放日的形成。1954年6月16日的都柏林庆祝活动是最早的"绽放日",记录在照片和书面文件中。那天,爱尔兰艺术家和乔伊斯家族的代表聚集在一起,将布鲁姆的路线带回书中。从那时起,"绽放日"演变成一个重要的年度庆祝活动,其影响逐渐延伸到爱尔兰边境之外。特别是在乔伊斯的作品于2011年底进入公有领域之后,世界各地的绽放日庆祝活动比版权问题更加多样化。更常见的庆祝方式是重温布鲁姆的漫游路线,集体阅读尤利西斯,重现当时的盛装派对(圆形眼镜和平帽草帽是经典道具),以及享受"布鲁姆早餐"(布鲁姆在书中的早餐是炸猪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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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威廉·沃特豪斯的名画《佩内洛普和求婚者》档案照片

二、反史诗英雄绽放

《尤利西斯》开始于1904年6月16日上午8点.m,当时年轻的学者斯蒂芬·迪德勒斯(Stephen Didales)离开住所去上一所男校。大约在同一时间,布鲁姆在埃克尔斯街7号的家中醒来,开始做早餐,这时他的妻子收到了他情人的来信,说他下午要去拜访。晚餐后,布鲁姆在花园的户外厕所里锻炼身体,然后离开家,进行一整天的漫游。他要么走路,要么坐马车和电车,每天步行18英里,去教堂,在澡堂洗澡,去墓地参加葬礼,去报社,在酒吧吃午饭,去国家图书馆,然后在桑迪蒙特海滩散步。晚上,他去了医院,问起一个朋友的妻子,她正在努力分娩,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喝醉了的斯蒂芬。两人一起旅行,最终一起回到了布鲁姆的家。斯蒂芬喝完过热的可可后醒来,说再见。布鲁姆在与妻子莫莉进行了简短的交谈后上楼睡觉。莫莉有睡眠问题,这本书以莫莉的大量意识流结束。

然而,将这部26.5万字的小说简化成如此简单的情节线,却是极其危险的。空间在小说中扮演着比时间更重要的角色。大部分的意识被布置出来,布鲁姆在路上的经历和思想松散地并置,大大加深了小说的适应性,使其成为对复杂文本的包罗万象的多维解释。

首先,《尤利西斯》可以被解释为对荷马史诗《奥德赛》的现代模仿。小说在章节结构和人物和情节的设定上都与《奥德赛》相对应。《奥德赛》描述了希腊神话英雄奥德修斯(拉丁语为"尤利西斯")的回程。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中取得了巨大成就,战后带领同伴们回家,打败了独眼巨人、海妖赛勒斯、魔法少女等,在10年的时间里成功回到了家乡伊塔卡岛,杀死了纠缠妻子佩内洛普的求婚者,与家人团聚。布鲁姆的流浪日是奥德修斯10年艰辛的重现,有家和回家的愿望。失去家园和回家之间的紧张关系形成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现代寓言。

然而,布鲁姆作为奥德修斯的对手,对读者的阅读期望非常具有颠覆性。他不是英雄,而是一个微不足道、懦弱的普通人。奥德修斯杀死了所有纠缠他妻子的追求者,但布鲁姆知道他的妻子和情人正在见面,并故意漂流出去以避免突破。奥德修斯的名字来自战争和征服,而布鲁姆的日子充满了吃喝拉撒路的琐碎细节。小说对这些最常见的生活细节的大规模描绘,比如布鲁姆早餐后上厕所的过程,产生了令人震惊的艺术效果。这些隐私主题以前被认为过于粗俗而无法优雅,因此长期以来一直被排除在文学材料之外。然而,乔伊斯使它们出现在小说的文本中。许多乔伊斯的读者,尤其是早期的读者,发现这很难接受。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称乔伊斯为"下水道痴迷",即对庸俗事物的迷恋。然而,这种"下水道美学"已成为乔伊斯作品的一个特点,对后来的西方文学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这样做的过程中,乔伊斯不仅拒绝了以古希腊和罗马文化为代表的西方古典文化传统一直钦佩的高贵之美,而且拒绝了古典文化中英雄的定义和古典文化具有永恒适用性的假设。这是一种叛逆的姿态。因此,古代英雄奥德修斯变成了现代小人物布鲁姆。这种模仿和反叛也挑战了奥德修斯所代表的古典男子气概和英雄主义,宣扬了现代价值观的闪耀。通过将现代人物与史诗英雄联系起来,乔伊斯承认了现代生活的价值和悲剧的史诗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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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乔伊斯档案照片

三、城市漫游者绽放

城市漫游者作为现代性的文化特征,最早出现在法国现代主义诗人博德勒的作品中。巴黎在19世纪下半叶经历了从中世纪城市到现代城市的转变。在波德勒的笔下,艺术家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城市漫游者,作为旁观者在城市的街道上徘徊,加入中东的人群,体验和审视城市现代性和商业化的召唤和诱惑,同时保持与人群的审美距离。这种距离感,让艺术家摆脱了商品的麻醉和奴役,以清醒的态度探索各种商品背后的深层内涵。波德勒代表了批评现代性的文学家想要推广的美学和哲学观点。

布鲁姆在20世纪初的都柏林当然不如巴黎繁荣,但它是爱尔兰岛上最大的城市,也是各种消费品和奢侈品的桥头堡。布鲁姆作为广告推销员的身份使他与商品消费和现代城市生活密不可分。在他漫游的过程中,广告经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成为理解都柏林现代景观的关键,也使日常生活的单调场景具有一定的商业艺术氛围。在布鲁姆的眼中,都柏林不仅是一座有着天主教会、殖民建筑、民族主义者、醉汉的饮酒者固有形象的爱尔兰城市,更是一座走在现代性门槛上的现代城市,充满了对消费的渴望和对黄金的追求。

乔伊斯在艺术形式中突出了这种现代性。他对布鲁姆的漫游更多的是关于路线,给出了准确的地名,但不像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那样详细。空间似乎被缩小到地图上的点,使角色的步行路径更加突出。当叙事在第三人称叙事和布鲁姆的内心独白之间来回跳跃时,很容易看出布鲁姆对自己的道路非常心不在焉。很容易理解,布鲁姆是都柏林人,他不需要太关注他已经熟悉的街景和路标。

这种空间写作技巧创造了一种虚构的归属感或排斥感,熟悉都柏林的街道景观成为区分当地人和游客,内部人士和局外人的标准。Joyce的关注点不是第一次来访者的出游体验,而是住在都柏林的当地居民的城市体验。这反过来又促使布鲁姆与博德尔的城市流浪者队建立了联系。Podler还关注艺术家作为城市内部人士的情感体验。他不是像游客一样欣赏街景,而是一个内部人士,在熟悉的场景中寻找艺术的"震撼"体验。在十四行诗《致一个交叉双臂的女人》中,波德勒描述了诗人对一个女人的瞬间爱,当他在街上漫步时,女人在人群中经过他。这种惊人的爱情一瞥,就是要表达熟悉的场景瞬间"震撼"体验对现代人的心理冲击,将心理上非常近和非常远(恋人相对于陌生人)投射在空间距离上非常近("交叉双臂")和非常远("未来我们,彼此都是未知的")," 现代生活的形象瞬息万变、多变、偶然等特点。

不同寻常的是,布鲁姆在都柏林街头的徘徊也描绘了一个内部人士在熟悉的场景中短暂的震惊。在《尤利西斯五世》中,布鲁姆和麦考伊在一次偶然的相遇后站在路边,马路对面是几对离开酒店登上马车的男人和女人。布鲁姆以麦考伊令人不寒而栗的回应回答,他的言行默默地评论着,同时仔细地审视着对面的女人。他对这位女士的观察与博德勒的诗歌"致一个交叉手臂的女人"有一些共同之处。两位观察者都注意到了大量的物理细节,利用五名官员的官方感觉来巧妙地描述这座城市传达的个人短暂震惊感。然而,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精神上的距离,观察者和被观察者之间有着深刻的分裂感,他们不想与被观察者建立密切的联系,而只是通过自己的观察来满足。乔伊斯20世纪初的都柏林街头广告和波德勒在19世纪中叶在巴黎街头悠闲的识字能力在这里发现了短暂的精神共性。

乔伊斯的太空写作特征,没有用光的名字来描述,影响了20世纪初的重要作家,如弗吉尼亚·伍尔夫和阿尔弗雷德·德布林,并成为一种普遍表达空间体验的现代主义写作风格。一些学者甚至认为,许多现代主义小说中的地名并不是为了告诉读者人物的地理取向;大量地名接踵而至,引起读者,特别是那些不熟悉这些地名的读者的恐慌、沮丧和困惑。漫游者的街头行为既创造了冒险的快感,也创造了迷失的恐惧。我们对我们太熟悉的街景视而不见,只有当我们迷失方向,熟悉的场景变得陌生时,我们才会抬头看路标,标志,行人和标志性建筑。这种奇怪的体验,突然迷失在对街景的熟悉中,与Bodler在他沉闷的日常生活中不得不寻求催生艺术之花的"震惊"体验是一样的。这种"奇特"的技巧和体验,打破了我们对街景的熟悉态度,迫使我们体验到内行人的迷茫和迷茫。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尤利西斯》在描绘布鲁姆的现代城市漫游体验方面具有普遍性。都柏林的经验可以通过更改地名应用于任何城市。

四、边缘爱尔兰人布鲁姆

布鲁姆的民族性格也是其艺术魅力的重要方面。布鲁姆是土生土长的都柏林人,但他的民族性格并不稳定。他的父亲是来自匈牙利的犹太人,母亲是爱尔兰人。由于这种混血关系,布鲁姆经常被称为"犹太人"而不是"爱尔兰人"。在第12章中,极端民族主义的"公民"因此猛烈抨击布鲁姆。然而,布鲁姆的犹太身份并不典型,除了他父亲的犹太血统外,他与当地的犹太社区没有任何联系。換句話說,他被夹在愛爾蘭人和猶太人之間,一個處於三明治狀態的邊緣人。在这个层面上,布鲁姆的漫游是一个边缘人寻找他的身份和社会定位的过程。

乔伊斯在1906年首次谈到创作《尤利西斯》的想法,当时他想设计一个短篇小说,然后逐渐扩展它。这本书于 1918 年至 1920 年间首次在美国期刊《小评论》上连载,然后于 1922 年在巴黎出版。爱尔兰正在经历快速的变化,特别是在政治方面。1916年的复活节起义宣布爱尔兰共和国从英国独立,只持续了几天,但随后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进程势不可挡,最终发展成为1919年至1921年的爱尔兰独立战争。布鲁姆对自己爱尔兰身份的追寻与爱尔兰人在独立前夕对民族认同的集体愤世嫉俗的追求密切相关,也反映了乔伊斯在自我放逐欧洲大陆期间对自己身份的反思。布鲁姆成为国家时代精神的代表人物。

在博德勒的写作中,漫游车是一个可以自由进食、无所事事的人,但布鲁姆却没有博德勒式的休闲和自主。20世纪初,他陷入了爱尔兰的社会和文化矛盾中,受到政治、宗教、文化和其他力量的压迫和监视,无法看到他的真实面目和处境,进入了乔伊斯所说的身心瘫痪状态。布鲁姆是一个在各种意义上都被边缘化的爱尔兰人:他不是一个激进的民族主义者,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天主教徒,不会说爱尔兰语,不会喝酒,甚至不是一个有男子气概的丈夫,但他与爱尔兰的关系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乔伊斯用这个完全不符合爱尔兰人想象力的爱尔兰人作为民族精神考官,用冷静、冷漠的眼光从远处审视都柏林的城市和文化,并在殖民者的地图上覆盖了爱尔兰人自己的家园地图。

因此,我们看到一个被深深疏远的布鲁姆在都柏林徘徊,以一种被疏远的、整体的非殖民化视角看待殖民城市都柏林。在布鲁姆的流浪中,都柏林象征着帝国权力的地标继续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同时被各种自由联想和并置默默地瓦解了权威。例如,小说的第七章开始于纳尔逊纪念碑附近,象征着对大英帝国的暴力征服,但该部分的标题是"在希布罗尼亚首都的心脏地带"。爱尔兰的拉丁古名希伯尼安(Hibernian)说,副标题对殖民前古老术语的强调与纳尔逊纪念碑的存在形成鲜明对比,既嘲笑了"希伯尼安的首都",又破坏了纳尔逊纪念碑的坚实存在。权力/权力、殖民化/殖民化、征服/独立的对抗表现在双边文本的重新出现,既有殖民国家压迫性的存在,也有解体和颠覆可能性的暗示。而这充满紧张和变化的城市风光,正是都柏林乔伊斯希望通过他的画笔保持的真实。

布鲁姆用水的形象表达了他对身份的渴望——"新鲜、冰冷、永恒、千变万化的水"。水不仅与流动的生命相容,而且是他所看到的都柏林风景和生活空间的隐喻,在他看来,它具有"普遍性"、"民主平等"和"自身和平的本质"的特点。布鲁姆超越了他对匈牙利人、犹太人或爱尔兰人的任何狭隘身份的追求,他们既不是其中之一,也不是兼容的。为了回应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对以"公民"为代表的纯种爱尔兰人的要求,乔伊斯承认国籍本身固有的混合主义。

光明日报 (2021年6月13日)

来源:Guangming.com-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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