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散记(一)
文/刘贵香
我有多次搬家的经历,每一次都烙上了深深的时代印记。
1992年,初登讲坛的我任教于距家十五里的永丰中学。刚报到时,分管领导告诉我先入住学校西面的一套两间房的宿舍。一人还能住两间房?我不由心中窃喜。当我在先于我报到的同事引领下兴冲冲来到宿舍时,瞬间傻眼了。那是怎样的两间泥坯房啊!不仅低矮,而且破旧,外墙皮大片脱落,似一位饱经沧桑,风烛残年的老人,孤独地蜷缩在校园一隅。推开早已裂缝的木门,只见满地灰尘和杂物,咳一声,房顶似乎还有泥土掉落。说实话,这种破旧古老的泥坯房在农村都已少见,没承想却成为我从教后的栖身之所。置身于满是尘垢的房间,我的心头也不由蒙上了一层微尘,心中的郁闷、失落不言而喻,甚至有些许凄凉。没办法,学校有规定,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安排住房,报到晚些的我只得带着万般无奈搬进了我破败的新家。
后来听同事说,本校教职工宿舍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学校一下分来十多个师专生,这是学校进人最多的一年。要不是乡教委(时称“教育组”,其办公室就设在永丰中学)将先前在中学任教的小中专学历的老师都调到小学,就根本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恐怕连泥坯房都不够住。不过,同事告诉我,学校东面正在扩建教职工宿舍,以后的住宿条件应该会有所改善。听罢此言,我心中多少有些宽慰。之后,我决定正视现实,接受现状,开始对我的陋室大加改造。
我先从集市上买来几块漂亮的粉色碎花棉布,然后把它们钉在床周围脏兮兮的墙面上。又从家中拿来蚊帐吊在床上方,并在蚊帐顶上也缝上了一块带着精致图案的花布,以防房顶尘土掉落到床上。然后我又把学校配发的破损的书桌也铺上了崭新的蓝色碎花布。屋子的角角落落清扫干净,破旧的木格窗子换上全新的白色塑料布。经过一番整改装饰,房间内干净明亮了许多。原先屋子里的那股污浊、腐朽之气逐渐退去,一股清新的家的味道让我内心也随之明朗起来。晚上,坐在书桌前,环顾着焕然一新的卧室,我不由低声吟诵起了刘禹锡的《陋室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孔子云:何陋之有?”从此,我便把我简陋的宿舍也称为“陋室”。
随后,我把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陆续添置进陋室,但做饭却成为一大难事。那个年代既没有燃气灶,也没有电饭锅,单身职工宿舍内更没有灶台。冬天还好,大家可以用学校发的煤炭炉生火做饭,可分得煤炭的数量只够冬季使用,其他季节,老师们只能用电炉子烧水做饭。不过电炉子功率太大,每到饭点时,多台电炉子同时使用,学校的变压器便会承受不住,多次出现跳闸断电情况。于是,学校禁止老师们再使用电炉子。况且电炉子在使用起来也不安全,我就因电炉子漏电,在炒菜时被炒勺的铁柄电到过。后来,还是三哥把他的煤油炉送来,我才告别了这种做饭时提心吊胆的局面。
在陋室内烧水也成了问题。那时还没有电烧水壶,于是有一种叫“热得快”的烧水工具登上了生活舞台。使用“热得快”烧水时,需要先在暖水瓶内加满凉水,再把“热得快”带电热丝的一头插入瓶内,最后把带插头的一端插到电源上。“热得快”功率不小,几分钟后便会把暖瓶内的水烧开,但烧水时人是要盯在旁边的,水开时要立即拔下插头,取出“热得快”,否则,会因长时间加热,瓶内水熬干而把“热得快”烧毁。
一天,吃罢晚饭,我刚烧上水,有同事在门外叫我,我便站在门口与她聊天,聊着聊着,二人结伴去了另一同事家串门,彻底忘记了烧水之事。等晚上回宿舍时,我才突然想起,慌忙切断电源,拔出“热得快”。结果暖水瓶内的水已快熬干,“热得快”的下半截也在瓶内化为灰烬,幸好没有引发电路火灾。现在想想当年在陋室内的生活也着实艰苦,不过,当时老师们的生活状况大抵如此,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陋室前面有一片闲置的菜地,那是以前在此居住的老教师开垦出来的。春季来临,从未种过菜,更没干过农活的我决定尝试一番。我自家中带来了最易种活的豆角种子,并事先向家人问清了种植方法,然后种下了一大块地的豆角。闲暇时,我学着老教师的样子,精心地管理着菜园。不久,一棵棵小嫩芽似乎在一夜之间呼啦啦破土而出了。这群可爱的小生命令我又惊又喜,喜的是我种菜的初战告捷,惊的是种子们随遇而安的顽强生命力。这种生命的力量深深地震撼并激荡着我的心。
在有种菜经验的老教师的指导下,我用一根根木棍为长大的豆角秧苗搭建起了支架。之后,豆角苗们便蓬蓬勃勃生长起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如我所愿,豆角秧上开始长出了嫩嫩的豆角。不久,每个秧架上都挂满了长长的豆角,比老教师菜园里的豆角长势还要喜人,这不由引来老师们的驻足参观。有年轻同事禁不住调侃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女子竟然成了种菜高手!”的确,那些豆角秧苗似乎格外眷顾于我,每一棵都伸出长长的藤蔓,爬满了秧架。它们努力生长着,肥嘟嘟的豆角摘过一茬后,很快又长出新的一茬,根本吃不完,我便招呼同事们去菜园一起采摘。陋室门前的这片绿意盎然的豆角园,既给我带来了丰收的喜悦,也为简陋的寒舍平添了生机与乐趣。
半年后,有一大龄女同事结婚,搬进了学校新盖的双职工宿舍,学校通知我入住女同事空出来的这间房。于是,我便告别了陋室,告别了我的菜园。
新宿舍虽只有一间房,但比同排的其他单职工宿舍都要宽敞。据说,这间大单人间比同排的房子盖得晚一些,当时为了增加居住面积,就在前面加长了两米,所以住起来更加舒适。跟我同年进校的同事开玩笑说:“你这是后来居上呀!”我则说:“我这是苦尽甘来,再也不用在陋室吃土了。”后来在一次与同事聊天中得知,在我入住陋室之前,还有一位女同事在那儿住过,屋子里居然爬进过蛇,她们怕我害怕便没告诉我。这绝对是一件令人惊悚的事,如若之前知道,我肯定日日胆战心惊,夜不能寐的。
搬进新家,心情大好。于是,我把家中的录音机搬进了新宿舍。这款录音机虽然用了多年,播放效果依然不错。自此,我的宿舍内时常响起动听的音乐。那时播放最多的便是“四大天王”的歌曲,还有费翔的《故乡的云》,齐秦的《大约在冬季》,叶倩文的《滚滚红尘》等,真是百听不厌。平时没课时,我经常和喜欢唱歌的女同事在我的宿舍内随录音机高歌。这些风靡一时的流行歌曲给我们的课余生活带来了颇多快乐。 当然,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的私语》《致爱丽丝》《命运》,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二胡独奏《二泉映月》等,也都是我的最爱。那三十几盘给我带来愉悦与享受的录音机磁带,至今我还收藏着,它收录的不仅仅是一曲曲动听的音乐,更是一代人难忘的青春记忆。
新宿舍一排有十来间房,都住着单身同事。夏天一到,房间内较为闷热,晚饭时,大家喜欢把饭菜端出来,凑在一起,边吃边聊。这时,常会发生极其搞笑的一幕。
在学校大门口住着一位姓张的老师,三十五六岁,说话做事总是慢悠悠的。张老师的妻子在学校门口开了一个小卖部,每到饭点,张老师就从办公室走回小卖部去吃饭。当他路过我们宿舍前,看到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时,便笑眯眯地凑过来,一本正经地说:“那天下大雨,咱们学校的厕所被淹了。哎哟,那些蛆都爬了出来,我的脚丫巴里也全是蛆,一挤,‘嗞溜嗞溜’的……”女老师们“啊呀”一声,端起饭碗,纷纷溃逃。张老师则迈着四方步,心满意足地吃饭去了。如此被“恶心”到几次后,大家吃饭时,每当看到张老师笑容满面地走来,便不约而同端碗起立,哈哈笑着,一哄而散。张老师形象生动的“情景再现”,曾一度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谈。其实,谁都知道那是幽默的张老师的杜撰。但每每看到张老师那白白胖胖、憨态可掬的笑脸,我仍会不由自主联想到他脚丫巴里挤出的蛆,因为在那个年代,公共厕所里蛆虫满地爬的“壮观景象”并不鲜见。
一年后,学校东面新盖的几排教职工宿舍全面竣工。按进校的先后顺序,与我同排的几名同事率先搬入了新的单职工宿舍。我则是在又过了半年后才入住新宿舍的,那是一位调走的同事空出来的,而我空出来的房间则分配给了后来的老师。这种论资排辈的分房制度还是比较公平合理的,所以老师们在搬房时都没什么怨言,有的只是搬入新家的兴奋。
新盖的单职工宿舍设计更为合理,把一个大房间隔成了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北面的小房间可当作厨房,这样,炒菜时油烟就不会满屋飘了。搬入新宿舍后,我立即购置了当时尚未普遍使用的煤气灶,开始了用煤气炒菜、做饭的新生活。新宿舍被我收拾得更加干净整洁,住在里面,感觉神清气爽。遗憾的是宿舍门前的一大片空地是用建筑垃圾填平的,既没有树,也没人种菜,让人感觉有些空旷、荒凉,这与崭新的宿舍区多少有些不匹配。何不种点花,美化一下环境?我突发奇想。鲜花在当时的校园内还是不多见的,只有少许蜀葵零星分布在校园的角落。于是,我决定在我宿舍门前栽种鲜花。种什么好呢?还是种月季吧。月季可是滨州市的市花,不仅漂亮,而且花香四溢,沁人心脾。它的“已共寒梅留晚节,也随桃李斗浓葩”的风采尤令我欣赏。还有那“带雨红妆湿,迎风翠袖翻”的美人蕉,初见时就深深惊艳了我。主意已定,经多方打听寻找,我终于在集市上购得一株月季和一株美人蕉苗,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栽到了我的屋门两侧。可在挖坑时发现,挖出的土里面竟然掺着一些白石灰,这应该是建房时的废弃物。大家都觉得在这种土壤中种花恐难以存活,我不禁也担忧起来。
每天早上起床后,我推开房门的第一件事便是观察一下两株花的状况,看它们的叶片有没有打蔫,真担心它们的根会被石灰烧坏。但令人惊喜的是,两株花不但顽强地活了下来,花期一到,还陆续长出了花苞,继而开出了娇艳的花朵。美人蕉亭亭玉立于屋门右侧,叶片翠绿而肥大,花朵更是鲜红艳丽,格外惹人怜爱。怒放于门口左侧的七八朵粉红色月季,散发出浓郁的香味,隔着很远就能闻到,引来人们的一片赞叹声。这还真应了那句“才人相见都相赏,天下风流是此花。”我对这两株花更是疼爱有加,悉心照料。我觉得能在这种劣质土壤中如此热烈绽放的花,可真算得上是花中的奇葩。当时我甚至想到了“秋翁遇仙记”中的百花仙子,该不会是花仙子光顾我的新家了吧?这两株“花仙子”伴我度过了一段极为开心的生活。
后来,当我因结婚要调离学校,搬往他乡时,一位老教师征得我的同意,将两株鲜花移植到了他家门前。当时,望着被挖走的两株“花仙子”,我的心里顿时空落落的,一种不舍与伤感瞬间涌上心头。
如今,每每读到蒋捷的那首《一剪梅》,我便情不自禁想起在永丰中学种花的日子。诚然,“流光容易把人抛”,但无论是风飘飘,还是雨萧萧,也不管是红了樱桃,还是绿了芭蕉,我始终萦怀的,还是我那芬芳的月季和娇艳的美人蕉。
三年多的校园生活,三次搬家的经历,留下了太多的青春印记。那些旧时光虽早已远逝,但那段没有牵绊,悠然闲适的青春岁月,一直以来都是最纯真,最美好的回忆。
作者简介:刘贵香,山东省滨州市沾化区教师,山东省写作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