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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三百七十三)|搬家散記(一)

大平原(三百七十三)|搬家散記(一)

搬家散記(一)

文/劉貴香

我有多次搬家的經曆,每一次都烙上了深深的時代印記。

1992年,初登講壇的我任教于距家十五裡的永豐中學。剛報到時,分管上司告訴我先入住學校西面的一套兩間房的宿舍。一人還能住兩間房?我不由心中竊喜。當我在先于我報到的同僚引領下興沖沖來到宿舍時,瞬間傻眼了。那是怎樣的兩間泥坯房啊!不僅低矮,而且破舊,外牆皮大片脫落,似一位飽經滄桑,風燭殘年的老人,孤獨地蜷縮在校園一隅。推開早已裂縫的木門,隻見滿地灰塵和雜物,咳一聲,房頂似乎還有泥土掉落。說實話,這種破舊古老的泥坯房在農村都已少見,沒承想卻成為我從教後的栖身之所。置身于滿是塵垢的房間,我的心頭也不由蒙上了一層微塵,心中的郁悶、失落不言而喻,甚至有些許凄涼。沒辦法,學校有規定,按先來後到的順序安排住房,報到晚些的我隻得帶着萬般無奈搬進了我破敗的新家。

後來聽同僚說,本校教職工宿舍之是以如此緊張,是因為學校一下分來十多個師專生,這是學校進人最多的一年。要不是鄉教委(時稱“教育組”,其辦公室就設在永豐中學)将先前在中學任教的小中專學曆的老師都調到國小,就根本沒有我們的容身之所,恐怕連泥坯房都不夠住。不過,同僚告訴我,學校東面正在擴建教職工宿舍,以後的住宿條件應該會有所改善。聽罷此言,我心中多少有些寬慰。之後,我決定正視現實,接受現狀,開始對我的陋室大加改造。

我先從集市上買來幾塊漂亮的粉色碎花棉布,然後把它們釘在床周圍髒兮兮的牆面上。又從家中拿來蚊帳吊在床上方,并在蚊帳頂上也縫上了一塊帶着精緻圖案的花布,以防房頂塵土掉落到床上。然後我又把學校配發的破損的書桌也鋪上了嶄新的藍色碎花布。屋子的角角落落清掃幹淨,破舊的木格窗子換上全新的白色塑膠布。經過一番整改裝飾,房間内幹淨明亮了許多。原先屋子裡的那股污濁、腐朽之氣逐漸退去,一股清新的家的味道讓我内心也随之明朗起來。晚上,坐在書桌前,環顧着煥然一新的卧室,我不由低聲吟誦起了劉禹錫的《陋室銘》:“……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孔子雲:何陋之有?”從此,我便把我簡陋的宿舍也稱為“陋室”。

随後,我把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陸續添置進陋室,但做飯卻成為一大難事。那個年代既沒有瓦斯竈,也沒有電飯鍋,單身職工宿舍内更沒有竈台。冬天還好,大家可以用學校發的煤炭爐生火做飯,可分得煤炭的數量隻夠冬季使用,其他季節,老師們隻能用電爐子燒水做飯。不過電爐子功率太大,每到飯點時,多台電爐子同時使用,學校的變壓器便會承受不住,多次出現跳閘斷電情況。于是,學校禁止老師們再使用電爐子。況且電爐子在使用起來也不安全,我就因電爐子漏電,在炒菜時被炒勺的鐵柄電到過。後來,還是三哥把他的煤油爐送來,我才告别了這種做飯時提心吊膽的局面。

在陋室内燒水也成了問題。那時還沒有電燒水壺,于是有一種叫“熱得快”的燒水工具登上了生活舞台。使用“熱得快”燒水時,需要先在暖水瓶内加滿涼水,再把“熱得快”帶電熱絲的一頭插入瓶内,最後把帶插頭的一端插到電源上。“熱得快”功率不小,幾分鐘後便會把暖瓶内的水燒開,但燒水時人是要盯在旁邊的,水開時要立即拔下插頭,取出“熱得快”,否則,會因長時間加熱,瓶内水熬幹而把“熱得快”燒毀。

一天,吃罷晚飯,我剛燒上水,有同僚在門外叫我,我便站在門口與她聊天,聊着聊着,二人結伴去了另一同僚家串門,徹底忘記了燒水之事。等晚上回宿舍時,我才突然想起,慌忙切斷電源,拔出“熱得快”。結果暖水瓶内的水已快熬幹,“熱得快”的下半截也在瓶内化為灰燼,幸好沒有引發電路火災。現在想想當年在陋室内的生活也着實艱苦,不過,當時老師們的生活狀況大抵如此,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陋室前面有一片閑置的菜地,那是以前在此居住的老教師開墾出來的。春季來臨,從未種過菜,更沒幹過農活的我決定嘗試一番。我自家中帶來了最易種活的豆角種子,并事先向家人問清了種植方法,然後種下了一大塊地的豆角。閑暇時,我學着老教師的樣子,精心地管理着菜園。不久,一棵棵小嫩芽似乎在一夜之間呼啦啦破土而出了。這群可愛的小生指令我又驚又喜,喜的是我種菜的初戰告捷,驚的是種子們随遇而安的頑強生命力。這種生命的力量深深地震撼并激蕩着我的心。

在有種菜經驗的老教師的指導下,我用一根根木棍為長大的豆角秧苗搭建起了支架。之後,豆角苗們便蓬蓬勃勃生長起來。又過了一段時間,如我所願,豆角秧上開始長出了嫩嫩的豆角。不久,每個秧架上都挂滿了長長的豆角,比老教師菜園裡的豆角長勢還要喜人,這不由引來老師們的駐足參觀。有年輕同僚禁不住調侃道:“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小女子竟然成了種菜高手!”的确,那些豆角秧苗似乎格外眷顧于我,每一棵都伸出長長的藤蔓,爬滿了秧架。它們努力生長着,肥嘟嘟的豆角摘過一茬後,很快又長出新的一茬,根本吃不完,我便招呼同僚們去菜園一起采摘。陋室門前的這片綠意盎然的豆角園,既給我帶來了豐收的喜悅,也為簡陋的寒舍平添了生機與樂趣。

半年後,有一大齡女同僚結婚,搬進了學校新蓋的雙職工宿舍,學校通知我入住女同僚空出來的這間房。于是,我便告别了陋室,告别了我的菜園。

新宿舍雖隻有一間房,但比同排的其他單職工宿舍都要寬敞。據說,這間大單人間比同排的房子蓋得晚一些,當時為了增加居住面積,就在前面加長了兩米,是以住起來更加舒适。跟我同年進校的同僚開玩笑說:“你這是後來居上呀!”我則說:“我這是苦盡甘來,再也不用在陋室吃土了。”後來在一次與同僚聊天中得知,在我入住陋室之前,還有一位女同僚在那兒住過,屋子裡居然爬進過蛇,她們怕我害怕便沒告訴我。這絕對是一件令人驚悚的事,如若之前知道,我肯定日日膽戰心驚,夜不能寐的。

搬進新家,心情大好。于是,我把家中的錄音機搬進了新宿舍。這款錄音機雖然用了多年,播放效果依然不錯。自此,我的宿舍内時常響起動聽的音樂。那時播放最多的便是“四大天王”的歌曲,還有費翔的《故鄉的雲》,齊秦的《大約在冬季》,葉倩文的《滾滾紅塵》等,真是百聽不厭。平時沒課時,我經常和喜歡唱歌的女同僚在我的宿舍内随錄音機高歌。這些風靡一時的流行歌曲給我們的課餘生活帶來了頗多快樂。 當然,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秋日的私語》《緻愛麗絲》《命運》,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二胡獨奏《二泉映月》等,也都是我的最愛。那三十幾盤給我帶來愉悅與享受的錄音機錄音帶,至今我還收藏着,它收錄的不僅僅是一曲曲動聽的音樂,更是一代人難忘的青春記憶。

新宿舍一排有十來間房,都住着單身同僚。夏天一到,房間内較為悶熱,晚飯時,大家喜歡把飯菜端出來,湊在一起,邊吃邊聊。這時,常會發生極其搞笑的一幕。

在學校大門口住着一位姓張的老師,三十五六歲,說話做事總是慢悠悠的。張老師的妻子在學校門口開了一個小賣部,每到飯點,張老師就從辦公室走回小賣部去吃飯。當他路過我們宿舍前,看到大家聚在一起吃飯時,便笑眯眯地湊過來,一本正經地說:“那天下大雨,咱們學校的廁所被淹了。哎喲,那些蛆都爬了出來,我的腳丫巴裡也全是蛆,一擠,‘嗞溜嗞溜’的……”女老師們“啊呀”一聲,端起飯碗,紛紛潰逃。張老師則邁着四方步,心滿意足地吃飯去了。如此被“惡心”到幾次後,大家吃飯時,每當看到張老師笑容滿面地走來,便不約而同端碗起立,哈哈笑着,一哄而散。張老師形象生動的“情景再現”,曾一度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笑談。其實,誰都知道那是幽默的張老師的杜撰。但每每看到張老師那白白胖胖、憨态可掬的笑臉,我仍會不由自主聯想到他腳丫巴裡擠出的蛆,因為在那個年代,公共廁所裡蛆蟲滿地爬的“壯觀景象”并不鮮見。

一年後,學校東面新蓋的幾排教職工宿舍全面竣工。按進校的先後順序,與我同排的幾名同僚率先搬入了新的單職工宿舍。我則是在又過了半年後才入住新宿舍的,那是一位調走的同僚空出來的,而我空出來的房間則配置設定給了後來的老師。這種論資排輩的分房制度還是比較公平合理的,是以老師們在搬房時都沒什麼怨言,有的隻是搬入新家的興奮。

新蓋的單職工宿舍設計更為合理,把一個大房間隔成了一大一小兩個房間,北面的小房間可當作廚房,這樣,炒菜時油煙就不會滿屋飄了。搬入新宿舍後,我立即購置了當時尚未普遍使用的瓦斯竈,開始了用瓦斯炒菜、做飯的新生活。新宿舍被我收拾得更加幹淨整潔,住在裡面,感覺神清氣爽。遺憾的是宿舍門前的一大片空地是用建築垃圾填平的,既沒有樹,也沒人種菜,讓人感覺有些空曠、荒涼,這與嶄新的宿舍區多少有些不比對。何不種點花,美化一下環境?我突發奇想。鮮花在當時的校園内還是不多見的,隻有少許蜀葵零星分布在校園的角落。于是,我決定在我宿舍門前栽種鮮花。種什麼好呢?還是種月季吧。月季可是濱州市的市花,不僅漂亮,而且花香四溢,沁人心脾。它的“已共寒梅留晚節,也随桃李鬥濃葩”的風采尤令我欣賞。還有那“帶雨紅妝濕,迎風翠袖翻”的美人蕉,初見時就深深驚豔了我。主意已定,經多方打聽尋找,我終于在集市上購得一株月季和一株美人蕉苗,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栽到了我的屋門兩側。可在挖坑時發現,挖出的土裡面竟然摻着一些白石灰,這應該是建房時的廢棄物。大家都覺得在這種土壤中種花恐難以存活,我不禁也擔憂起來。

每天早上起床後,我推開房門的第一件事便是觀察一下兩株花的狀況,看它們的葉片有沒有打蔫,真擔心它們的根會被石灰燒壞。但令人驚喜的是,兩株花不但頑強地活了下來,花期一到,還陸續長出了花苞,繼而開出了嬌豔的花朵。美人蕉亭亭玉立于屋門右側,葉片翠綠而肥大,花朵更是鮮紅豔麗,格外惹人憐愛。怒放于門口左側的七八朵粉紅色月季,散發出濃郁的香味,隔着很遠就能聞到,引來人們的一片贊歎聲。這還真應了那句“才人相見都相賞,天下風流是此花。”我對這兩株花更是疼愛有加,悉心照料。我覺得能在這種劣質土壤中如此熱烈綻放的花,可真算得上是花中的奇葩。當時我甚至想到了“秋翁遇仙記”中的百花仙子,該不會是花仙子光顧我的新家了吧?這兩株“花仙子”伴我度過了一段極為開心的生活。

後來,當我因結婚要調離學校,搬往他鄉時,一位老教師征得我的同意,将兩株鮮花移植到了他家門前。當時,望着被挖走的兩株“花仙子”,我的心裡頓時空落落的,一種不舍與傷感瞬間湧上心頭。

如今,每每讀到蔣捷的那首《一剪梅》,我便情不自禁想起在永豐中學種花的日子。誠然,“流光容易把人抛”,但無論是風飄飄,還是雨蕭蕭,也不管是紅了櫻桃,還是綠了芭蕉,我始終萦懷的,還是我那芬芳的月季和嬌豔的美人蕉。

三年多的校園生活,三次搬家的經曆,留下了太多的青春印記。那些舊時光雖早已遠逝,但那段沒有牽絆,悠然閑适的青春歲月,一直以來都是最純真,最美好的回憶。

作者簡介:劉貴香,山東省濱州市沾化區教師,山東省寫作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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