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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香》第一章 七十二

我竭力让自己泰然自若,接过钱,蓝灰色的,并没有去数,“五百,”舅舅说。“这么多?”我把钱攥在手里,胳膊慢慢往下移,一把将钱揣进兜里,但全面的态度已经露出我的兴奋之流。

然后转身掷出去一样往车站跑,舅舅喊,“下次别自己背……”

从秋天做口罩到了春天,冬天没有夏天温暖,寒冷时刻压榨你的热情。先是一捆一捆,然后装在编织袋里。在火车上两个袋子毗连着,人们看一眼,“什么玩意?”“大酱块。”

东风县在角都里东部,两次停靠站,四十分钟。——我出生几个月起到十岁,每年一两次,那时姥姥还在,母亲抱着我牵着姐姐就坐这趟火车。后来,母亲抱着弟弟,姐姐领着我,那次父亲也来了,大雪覆盖的冬天,下了火车父亲就不见了。桌子上摆着菜,我们都等着,姥姥一次一次到大门外张望,“这小沈哪去了?能去哪儿?……”姥姥小脚。大门两侧干榆树枝剪短的栅栏,一个卖豆腐的一路喊着走过去,收垃圾的推车带着箱板,我在垃圾车旁边捡起一张糖纸,粉色的,“扔了扔了。”姥姥喊。她四方大脸,头发梳得光溜溜,第二年她就死了。直到天黑父亲才回来,去了飞机场,新建的,十公里,跑去跑回的,记得他说看到了飞机,像房子一样滑翔。那时或现在,父亲的好奇心我们姐弟六个没有一个比得上。

我坐在火车上兴奋劲持续着,似乎忘记了我坐在车上,而且,仿佛刚上来就要下车,甚至不很清晰地从车门下来,踩在站台砖的青色上,比所有人走得都快。

第一次有这么多钱;那时候每月工资六十八元。简直难以置信一下子到手这么多,虽如此,我往车站跑省五毛钱坐车,自己背货省三块钱。我摸着兜里的钱,下道口就买了三十斤猪肉,五十根麻花,还有香蕉。就像我的权威做法,或是勇猛的做法,自得其乐这么做。

先给母亲送去十斤肉。小美奶奶接过肉,“买这些干啥,乱花钱。”小美前屋后屋跑,一手抓三根香蕉,她爷爷两次到大门外劈柴,黑狗跟着他。这一晚前屋后屋同时炖肉,一样的铁锅,一样的木头火。味道大得只有这种味道了,在脑门儿盘旋。回来一个儿子问一次,“炖肉了?”“你嫂子买的,可没少买。”这句话小美奶奶重复了四次。窗口暗灰色,传出笑声……我想着,还是肉好,或许是傍晚,而且白天放长,人人都喜出望外。

这种家庭形象给我震荡。

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对普通人家的生活产生感慨,或是无需感慨。我没有先去理解,而是先于感受了,那就更好:我有一种成就感。

那时候总能听到工地的打桩声。早上的时候,咕咚……咕咚……遥远又近在咫尺,像是来自于深深大地被捶打的哀痛声,天边是剪短头发立志要亮起来的黎明。而且,那时候走在路上,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脚手架,如高处的凉亭。工地四周围着简易的围墙,从空隙可以望见里面羊圈一般。我们早上一到单位,徐经理就站在门口喊,“天气晴好,都赶紧下工地,都主动一些。”

跑了半年。到了八月,大家催促了几次关于提成的事。事实上大家已经把这个事儿当成了一个主要话题了,哪怕是没有多大的数目。——凡是付出辛苦得到的东西——总是超出一般的珍视,总是精神上的作证。

“一直没有动静。”

“徐经理是顾虑魏珍没有业绩,催几次她都不出去。”于会计说。

现在,徐经理不在办公室魏珍就疯狂地找他。

“你去哪儿了?”

“去我弟弟家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弟弟,不是就两个姐姐吗?怎么去这么长时间呢?”

一阵沉默。

“又去找谁家少妇了?你不就是癖好找结婚两年左右的,拧紧的螺丝一样。”

徐经理仍然沉默。

“我说对了?”

“宝贝,你是我祖母行了吗?”

她跟我们说,“这个死人,一刻也不老实,想打发我出去,他随心所欲,想的美。我天天晚上往他家里打电话,那天,他老婆接的电话,我听到她说,‘找你的,该死。’,他不出来我就一直打。”

在不满一年的时间里,她们从甜蜜而越来越暗淡,而且,她们的出口不逊就像我们的出口不逊。有时一整天没有人说一句话,我们陷在她们驳杂的情绪里,她们非这样不可,我们出来进去轻手轻脚,我们说话都暗哑了,仿佛我们做错了什么,是我们导致她们纷争,揭掉房瓦和房梁的纷争。有时我们被她们刺激的忽上忽下,亦或是神经上的享受。

温情一旦发生就永远还原不到之前的陌生感了,而且新奇随之衰亡,神秘荡然无存。人们逃不出熟视无睹的悲哀,仿佛对一个人一生当中只能发生一次 新鲜的感觉,就像所有的稻子,去了皮,再也回不到皮里了。

布置下半年工作的时候,终于说到了提成,“老于,你把提成说一下,你就直接说都谁,多少钱就行了。”于会计念出来:“娄经理五十元,张丽和沈香香三百二十元,营业员小陈八十元,收款小崔六十元,业务小朱一百五十元。”

按照正理,下面他要说的话可能无法启齿,但他上了一点年纪,又身强体壮,给人以护河堤坝似的稳妥。虽然他没有什么文化底蕴,但和正常男人一样,迅速果断,唯恐迟迟不决。魏珍坐在他旁边,两条腿伸进他桌子底下,从我们这边只能看魏珍上半身,但偶尔徐经理挪动一下身体,好像下边总是有人踢他。

“是这样,大家推销都是为了单位的效益,有盈利才有福利,这大家也都深有体会,我们分大,分豆油。我准备这几天给大家买风衣。关于提成,本来都是有本职工作,都是在工作中完成的销售,就没必要再提成了,好了,散会。”

“哎呀,白忙活了,说话不算数,有这么办事的吗?”张丽看着徐经理质问他:

“我是经理,我说的就算,都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滚蛋。”

他说完滚蛋两个字立刻要走,我和他同时站起来,啪一声拍桌子:

“岂有此理,是什么让你扭曲了威信,让一个领导不能公平合理地对待员工,谁滚?滚到哪里去?滚不滚不是你说了算?你不明白水涨船高,羊毛出在羊身上,提成越多利润越多吗?要不要把所有的事情摆在桌面上……”这时候娄经理拽我的胳膊,直接拽下楼,到营业厅她悄声说,“行了,你说的掷地有声,点到为止,大家以后还要继续在一起工作,你说得真是痛快。”

“你说的对,娄经理。”

稍后,徐经理告诉我和张丽去给大家买风衣。

待续

2024.5.16

《提香》第一章 七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