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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避二十六年后,她拍出《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作者:南方周末
逃避二十六年后,她拍出《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李冬梅执导的电影《妈妈和七天的时间》于2024年5月12日公映,这一天是母亲节。资料图

李冬梅的电影终于上映了。2020年,《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在平遥国际电影展首映,获得了费穆荣誉最佳电影。当年在平遥的电影院里,很多人半途离场,却也有很多人在暗暗抹泪,观众们给出了两极分化的评价。

这部电影讲述了李冬梅极为私人的一段伤痛史。母亲在李冬梅12岁的时候难产而死,作为家中长女,她负担起了照顾四个妹妹的责任。影片围绕着母亲去世前后的那七天时间,用长镜头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母亲的生活与死亡。在看似没有戏剧冲突的自然主义风格下,隐藏着李冬梅对那段记忆的沉痛感知。

很多影评人都说,这是那一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艺术观念执行得最为彻底的一部电影,如果没有内心强烈的情感作为支撑,很难对影像有这样决绝的态度。瑞典哥德堡电影节将最佳处女作奖颁给了她,这个奖项以英格玛·伯格曼命名,颁奖词说:“通过坦率的表达和勇敢的极简主义,导演传达出一种充满内省的真实情感,邀请我们所有人在情感上、理智上甚至本能地去感受它。”

2018年,李冬梅动笔写影片剧本的时候,已经37岁了。她说很多年来,这是一段她不愿意去触碰的记忆,去写作、去拍摄,就是一次将自己剖开、淋漓地掏出、再愈合的过程。

2024年5月5日,李冬梅在朋友圈发了一张2019年的照片,拍的是剧组的开机仪式。照片里有一位老人已经去世,小演员们也都长大了。影片选择在这个母亲节上映,是她对那个已经长出了新皮肤的伤口的再次回望。

以下是李冬梅导演自己的讲述:

跨出最沉重的时光

逃避二十六年后,她拍出《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片中临盆在即的母亲(左)。资料图

那天晚上,我听到小妹在寝室里尖叫了一声,我就问怎么了,但她没有回答。后来我们就都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我在宿舍给小妹梳头,看到我的姨妈和幺舅来了,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我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来看住校的我们。他们当时告诉我:“你妈妈病了,现在比较严重,我们去看她。”其实那个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是那种“咯噔”的感觉。那年我12岁。

这种感觉后来持续了七八年,从12岁到二十几岁,我只要感觉到某种心慌,就会是当时的心情,那种“咯噔”。

我是巫山人。《妈妈和七天的时间》电影里取景的地方就是我出生的地方,画面里呈现的就是我曾生活的地方,几乎没有美术的修饰。

小时候,父亲在外面打工,只有母亲在家。我平时住校,周末回家,走路两个半小时。电影里拍的这些路,就是我小时候走的那条路,唯一的区别是现在铺了水泥,以前是土路。

我之前也写过两三个算是半自传体的剧本,但是后来我发现,在那些剧本里,我下意识地把有些东西模糊处理了。比如在一个剧本里,我把妈妈去世前后的这一段时间抹去了。

后来我想,为什么我会抹去这段时间,是不是我那个时候还在害怕,还是没有那么容易直面它?它是我人生里面最痛、最沉重的一段时光,它对我人生的影响也是最大的,所以我一直不敢轻易触碰。甚至很多年来,我听到哀乐,看到有人去世,看到怀孕的女性,都感到悲伤,就是那种天然的悲伤。

随着年纪渐渐增长,到了四十岁,我慢慢觉得,这个东西是我生命里避不开的。“你已经逃了这么久了!”我会对自己说。我一直在逃避的那个部分,也是我真正需要去讲、需要去面对的——关于母亲去世前后那几天之内发生的事,我要把它写出来,然后拍出来。

写剧本的时候很顺畅,甚至没有遇到什么难处,架构也很清晰。从2018年的年末开始写,半年不到的时间,就写完了第一稿。虽说是我的回忆,但隔着“小咸”这个角色,就好像是小咸在经历这一段人生,所以还感觉不到痛,还会有创作的乐趣,而且里面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有文学性的东西在里面。我读的时候也觉得像是在读别人的故事,可能那是一种自我保护吧。

但在开拍之前,看景的时候,我的情绪很快就不行了。那是电影里的开场镜头,那个小女孩的背影。那是我从6岁到12岁走了六年的路,是我上小学的那条路。我觉得人的身体是有记忆的,也许你自己都忘了,但是那些时光,你的身体和土地之间,和周围所有的东西之间有一种连接,而这个连接时隔近三十年,又突然出现了。这种感觉是扑面而来,让我一下子慌了,它是潜意识的、身体的记忆,你没有办法用意识控制它。

后来正式拍摄,女孩在第一天翻书、看书,那是她的世界发生巨变之前最后的宁静时光,也是我童年里一段美好的回忆,所以我把镜头拉得很长,让她躺在床上,像所有的少女一样,感受那个午后的宁静。

后来有一场戏,在给小朋友说戏的时候,我也哭了。妈妈去世后,小咸和妹妹从学校回来,她们从门口看到了妈妈的遗体,但还没有走进去。这个镜头我们没有用到电影里,但它是直面死亡的一个表达。当时我一边指导演员,一边流泪。我想的是,如果我不跟她们最真诚地对话,我的演员可能感受不到,她们还那么小,我要把我掏出来,让她们看到。

其实我跟她们分享自己当时的情况,对我自己的身心也是一次疗愈和释放。我在借用她们的身体表达我当时的惶恐、思念。后来我听到哀乐,就没有以前那么敏感,因为剪辑的时候,一遍一遍地听,拍的时候也是一遍一遍拍。我想我已经跨过了哀乐这个“障碍”。还有之前我很怕“死”这个字眼,但是在拍摄的过程中,我觉得我有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对这个字的感觉变得不一样了。

逃避二十六年后,她拍出《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片中小姐妹面对生活变故的场景。资料图

坚决的、完整的

我回到家乡准备开机前,投资人出现了资金问题,拿不出钱了。我当时有想过解散剧组,但我四妹说:“姐姐,你不用担心。”然后她把自己买的一份平安保险的保单去做了抵押,就这样,抵押所换得的十五万五千元,开启了《妈妈和七天的时间》这部电影。拍片的时候,我大部分精力都在跟钱做斗争,一边拍一边去借,各种途径地去借。

片子准备的时间很仓促,这是一个长片,我们从筹备到开拍只有接近三个月的时间——我以前一个短片的筹备都超过半年。拍摄期三十多天,除了中学的戏份是在其他地方,整部戏几乎是在村子里拍的。电影里的演员都来自当地,大人们就是这个村子的。饰演爷爷的就是我们的一个远房亲戚,饰演外婆的也是同村的。他们有些人我不认识,但他们都认识我爸爸,知根知底。

我爷爷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看起来温良、勤劳,可能还有点懦弱。这样一个形象,我从那位“爷爷”身上有感受到。至于“外婆”,我问过她,她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所以我觉得她和电影里的角色会有情感的共鸣。

这个团队基本上是临时搭起来的,没有钱,也没有经验,当时最缺的就是一个制片人。我想我只有5%的精力在做导演,95%的时间是在做制片、做出品人。但当时演员都选好了,我想着如果今年不拍的话,这些孩子明年就变了,小虎牙就长出来了,选好的老人们可能也会有变故,我们村子的变化也特别快,我就觉得我必须得拍。

这是我第一次拍长片。但我一直相信我们所认识的这个世界不全是世界本身,电影也是一样,拍摄过程中会有一些“天意”的东西。

电影里,有一场戏是妈妈和爷爷奶奶一起坐在堂屋里,突然有一只蝴蝶落在妈妈的膝盖上,然后她就把那个蝴蝶掸走了。这场戏不是我安排的,那个蝴蝶也不是特效。当时,我们正拍着,就有一只蝴蝶飞过来,这位妈妈从来没有演过戏,她认字也很少,我在画外指导她,我说你要把这个蝴蝶从你腿上拨走,如果它不飞起来,一直在那儿,观众就看不见,我说让它停一下再把它拨走。她当时的动作就非常自然,整个感觉跟那场戏很和谐,感受也很好。

还有一场外婆的戏,真的贴到我的心了。那个镜头是外婆背着背篓去割菜、背菜,但背篓太重了,她想站却站不起来。那天早上拍戏之前,饰演外婆的阿婆在家里做了很多的农活才来片场,所以我想她本来已经很累了。那场戏我们又拍了很多遍,我记得有14条……她的疲惫感和我的剧本描写是最契合的。我的外婆就是矮小的个子,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外婆跪在地上抓东西,想站起来,因为背篓太大了,又会跌回去……她的“表演”没有遗憾,这部电影我有不少遗憾,但是这场戏没有。

在电影里的“七天”时间里,很多事情都在反复发生着。吃饭、走路、睡觉,都在重复。也许这个片子最大的关键词就是“日复一日”,就是重复,老百姓的日子就是这样,种地、做饭、吃饭、走路、睡觉。从家里到医院,小咸姐妹重复地走着那条山路,长镜头也一直拍着她们的行走,如果我用蒙太奇突然间把镜头从家里切到了医院,我想会破坏掉片子里面的节奏。

很多观众会说片子的镜头为什么这么长,我是希望观众从物理感受上、从身体感受上,知道这个时间的长度,他们吃饭就是这么长,你要看着他吃这么久。从家到医院的过程,从医院回家的过程,也需要物理地感受它,否则的话,你感受不到生而为人的艰难,感受不到他们当时的那种处境。

不管别人给我什么评价,我自己觉得它真的只是一个习作,它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但它绝对是一个真诚的习作,它的风格是成熟的。当初威尼斯电影节给我发邀请函的时候,也用了一个单词“mature”。我觉得我已经完成了,在这个片子里面我没有试探,没有犹豫,是坚决的、完整的,它也很好地传达了我对电影美学的理解。

逃避二十六年后,她拍出《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片中年幼的姐姐照顾妹妹。资料图

“为什么偏要生一个儿子?”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里,有一幕是小咸在妈妈墓前对爸爸说:“爸爸,我会孝顺你的,像儿子一样。”我模糊记得,在妈妈的葬礼上,我也曾对爸爸这样讲过。

我写剧本的时候,回忆当时我跟妈妈的最后一次见面,正好是周日。我们那个时候住校,一周上六天课,周一到最后她去世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放假,这样倒推算下来,我妈妈去世七天的时候,就埋葬了。

我小的时候只是觉得妈妈很忧郁,她好像不怎么开心,不像其他的妈妈一样说话声音那么高,那么亮。我妈妈说话声音是慢慢的、低沉的,永远是很安静的样子,眼里有一些不是那么快乐的东西。

她几乎没有什么笑容,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我记不得她有任何笑起来的时候。只有一次,她的好朋友来到我们家,她们在做饭的时候聊天,声音比平时大。两个女性在厨房边做饭边聊天,可能还有笑声,那个时候的妈妈才是我很喜欢的样子。

她24岁跟我爸爸结婚,25岁开始做妈妈,生下我这个长女。十一年里,她除了产下我们这五个女儿之外,其实还怀孕过两三次,但没有顺利生产。几乎每一年她都在怀孕,她想要生一个男孩子。

她是36岁走的,难产,胎盘卡在了身体里。那天,几个人抬着母亲去遥远的镇上的医院,一路小跑着下山,但是来不及了。其实母亲可以在离医院更近的外婆家生产,但那时候的村里习俗认为,女人在娘家生孩子不吉利。

到了我36岁那一年,我常常会想起她和她的事情。现在我已经比她当时活的时间更久一些了。

在生儿子这个问题上,我觉得我爸爸并不是单纯的重男轻女。我爷爷这一辈四个孩子,就只有一个儿子,就是我爷爷。我爷爷下面就只有我爸爸一个儿子,到我爸爸这,下面就只有女儿了。我爸爸其实是生活在这么一个框架里了,他被局限住了。爷爷对他有这个想法:我们三代单传,到了你这儿,你一定要把香火延续下去,所以我爸爸有压力。

其实我爸爸很宠我的,对我们很好。他要儿子可能更在乎的是名誉上的一个东西,而不是本身对女儿有多么大的不满意,他也没有觉得女孩子不好。所以我在电影里面没有太多地去表达父亲的想法,反而是“我”作为女儿想了很多,我希望我自己是一个男孩子。

后来我决定学电影,我的爸爸、我的家庭给了我很大的自由,我从小就觉得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没有感受到限制。我是我们当地第一个大学生,那时候还包分配,四川外国语学院读完本科后,分到了离我们村最近的镇上教了四年初中——就是电影里那个镇。最开始教语文,后来又教了英语。

我小时候确实有一个当老师的梦想,现在它已经实现了。当时我就会想,我要不要做点别的,而且当时我的内心还是被很多东西折磨着,我没有办法很安然地过那样的生活。所以我就辞职了,自己创业,供妹妹们读研究生,也想为将来再学点什么挣学费。我现在回想,也许这也和小时候父亲对我的包容有关,他让我觉得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

母亲走后,父亲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都没有露面。他在外面赚钱还债,也过得很艰难。我是长女,妹妹们的生活我要多照顾着,她们和我一样,性格会比较要强,也许她们和我一样,小时候很想问妈妈一个问题:“为什么偏要生一个儿子?”她们现在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幼儿园园长、律师或特殊儿童教育工作者,但我们很少谈起小时候的这段经历。

这次电影要上映,父亲说他可以帮忙做很多事情,但他说他不能去看这部电影。

我前几天回老家,去了我妈的墓地。我在她的坟墓旁边坐着,看着对面的风景和山,感到很宁静。我妈妈的安息之地,像是一个已经愈合的长出了新皮肤的伤口。

逃避二十六年后,她拍出《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片中对幼年丧母的直接呈现。资料图

“你自己的声音”

我去澳大利亚学电影时已经31岁了。墨尔本大学导演专业的研究生是两年,我是零基础,怕研究生学得不扎实,就去读了本科,相当于我前前后后一共读了八年的本科。学位没有那么重要,又不是去高校当老师,就读了很久。

去澳洲读书,也是一个偶然的机缘。此前我遇到澳大利亚的一位海洋生物学家。有一天他看到我拍照,说:“我觉得你在拍照的时候是一个很宁静的人,为什么你不去学摄影?”

我觉得摄影的话,技术的东西太难了,我没有这方面的天分。但是导演好像可以,导演可以请别人做摄影,我讲故事就好了。

考墨大的导演专业,需要有一个短片作品。我给的作品是一个4分钟的短片,讲一个爱情故事,片名叫《So am I》,其实也是讲人的内在,结尾台词是男的说“I know you are friend”,然后女的说“So am I”。其实我们在情感里面的这些东西是源于一种对不确定的恐惧、不安。因为这个片子,电影学院的人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Dongmei Ka-Wai,王家卫嘛,他们觉得片子很有王家卫的感觉。

我不是影迷,去电影学院之前,看过的电影都没有超过50部,但是我比较喜欢写东西。因为以前在国内读的专业是英美文学,所以会喜欢写。第一年上电影史的时候,很多人名都不知道,但是我看到小津的《东京物语》,看到罗伯特·布列松的《穆谢特》,会觉得好像这是我特别喜欢的东西。小津是把生活的细节、琐碎的东西描写得最生动的导演。

还有塔科夫斯基的《镜子》,有一种梦幻感。我从塔科夫斯基学到的是,什么样的东西才是值得用电影去表达的。如果你可以写书、可以用语言沟通,那为什么一定且必须要用电影表达呢?

我的电影观就是这样,语言和文字到达不了的地方,会有电影,否则你不要用电影去做。所以我的台词会非常少。电影就是一种你说不上来的感觉,它给你的体验绝对是其他东西不能带给你的,所以你只能拍电影。我觉得电影是模糊的,是暧昧的,如果一个片子没有这些,没有那种言语到达不了的东西,那这个电影是不值得拍的。

我们在电影学院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尽量用视觉去思考。所以我们前面拍的几个短片都不允许有台词,不允许有文字。记得一年级读基础班的时候,我人生的第一部短片是用超8毫米胶片摄影机(super eight)拍的,老师要求我们用十个镜头把一个故事讲明白,没有台词,没有音乐,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有。

这样林林总总地在电影学院拍了九个短片,让我们一步一步地成为导演。在墨大的导演系,我们的制作方式是非常好莱坞的,但是我们的编剧模式并不好莱坞,它希望我们更多去挖掘自己内心的一些东西,所以它没有教会我们吃饭的本领,而让我们去做艺术的表达。它会永远在问:你想要什么,你是怎么感受的,你会怎么表达时间和空间?它一再强调你自己的声音,一定要“your own voice”。那个时候我们每次写完剧本,班里14个人坐一圈,大家都来读自己写的东西,每一次我要读的时候,老师就说大家要prepared,要给他们纸巾。

墨大这样的教学方式,后来毕业的时候,让我们每个人还是每个人,唯一的改变可能是在视听语言上有所进步,但很好地保护了我作为“冬梅”非常个人的天性。如果你们看了《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可能就能理解那个东西的出处在哪里,那永远是非常自我的东西。

正因为这些非常自我的东西,让这个片子很像榴莲,可能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很好吃的东西,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他进电影院,看到它,又离去,哪怕只看了10分钟,他就像尝了一口榴莲,在他的心里从此就留下了他不喜欢的味道。但是这已经产生了意义,这个意义就是世界上曾有过这样的一种表达。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南方周末实习生 董嘉迪

责编 刘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