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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情

作者:原鄉書院
《红楼梦》中的情
《红楼梦》中的情

问:《红楼梦》的核心主旨究竟是什么?如果是“大旨谈情”的话,为什么作者又写尤三姐说“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那么《红楼梦》主旨是否是“色空”呢?感觉作者有些矛盾。

这其实是整个《红楼梦》最复杂的一个问题,或者说最难诠释的话题,原因就在于《红楼梦》到底写什么可能本来就没有办法说清楚。

就阅读感受来说,《红楼梦》确实主要写情。虽然作者在说自己“大旨谈请”的时候,其实是想说他毫不干涉时世,是想避祸,是一个策略性的说法;我也曾反复强调,作品真正的核心不是情,而是那个被作者小心翼翼地掩盖起来的面向社会、面向家族的问题,但我们仍要承认,《红楼梦》最显著的艺术面貌确实是由情来建构的。

当然,这里的情还可以分两个层面来理解。我们普通人看到的是浅层次的,就是宝黛之间的爱情,这个我们在后边分析宝黛形象时再细论;事实上,《红楼梦》中的“大旨谈情”并不应该拘束在爱情之中,它更多的是对生命的、人类社会的哲学性问题的深层表达,所以小说在刚开始说那个和尚抄录了之后,“因空见色,由色生情”,然后就把它叫《情僧录》,就是这个原因,因为它要通过情来悟这些道理。

正因为有这两种层面的情,所以,《红楼梦》在表达上便会出现一些看似矛盾的地方。正如这个问题中所说的,作品本来以情为核心,但又总是希望超脱情,总是觉得有情是一个可耻的事情。所以尤三姐说“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她对柳湘莲一片痴情,但她说“误被情惑”,表明这是错误的。作者给秦可卿的判词说“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情本来是他要大肆标榜的,但是“情既相逢”一句又把它导向了一个负面的评判。我们看警幻仙姑对贾宝玉的启发与宁、荣二公之所托,似乎也存在类似的矛盾。这些都源自于此。事实上,这也是作者无法解决的问题,既知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情,但人又往往因情而无法超脱,这也可以从某种程度上视为《红楼梦》的核心。

《红楼梦》最深微的地方就在于它提出了我们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不面对的问题,就是作为一个人,应该如何在保持自我的前提下去和社会相处,如何去承认我们个人的生命价值等。这些都是与情有关的话题,但它是怎么解答的呢?最后贾宝玉悬崖撒手,就是出家,这自然是对问题的逃避,但从情的角度来看,却也是对情的放弃。作品在前面已经反复铺垫了,宝玉常说他要出家当和尚,连黛玉等人都嘲笑他,问他到底要当几次和尚,要记着这个遭数。其实他说要当和尚这个话本身就有问题。早期的贾宝玉对于自己的情感寄托其实还是比较模糊的,他还认为他的情感寄托会以婚姻的形式来固定,要不他不会发誓赌咒说做和尚。

他的所谓做和尚就是不娶妻子,我们中国汉传佛教不能娶妻。所以他向林黛玉赌咒发誓:你要怎么样,我就出家当和尚。潜台词就是:我要不当和尚我就跟你结婚;我要辜负了你,就罚我一辈子没有老婆。这个时候他把他的感情寄托、他的情只放在家庭。

但是逐渐地,他就不这么发誓了。原因不只是别人嘲笑他,更主要的是他慢慢开悟,发现自己的情感寄托并不一定要拘束在婚姻形式里边。他的视野更开阔了之后,他会说:“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这些说法都很诗意,但内核是什么?他觉得自己的情感寄托的美已经失去了,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意义了,他要消灭掉他所有的痕迹。我们看惯了会觉得它是一个很傻的话,但实际上要真的从哲学角度去解读《红楼梦》,这个说法是很值得思索的。

我们中国人最讲究不朽,比西方人更看重不朽。在儒家经典里面就强调要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目的是什么?就是不想离开,想造成一种在场的既定现实。别说古代了,我们现在也一样,几乎所有的人想做的任何事情归根到底都和这一点有关,比如我们人要吃饭,为什么要吃饭?要让自己活着,就是我要在现场,我不能离开这个地方,我要看这个人世。中国古代把长寿叫长生久视之术。为什么叫久视?因为长生的目的就是看这个世界,人在场叫久视。我们现在维持自己的生命就是这个原因。接下来人还要生孩子,为什么?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因为人不可能永远活下去,让孩子代替自己继续看这个世界,让孩子的孩子也继续看着,要用这种方式来久视。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有追求的人,用儒家的话来说,就是追求道的人,他要做什么?他要留下著述。包括现在小说家要写小说,电影艺术家要留一个流传后世的电影,学者要留一部能够被以后的学者反复拿起来再看的学术著作,其实也是一种“在场”。也就是说我人虽然不在了,但是我的学术思想还在。所以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在往不朽的方面走。但是,贾宝玉追求的不是“不朽”,而是“不不朽”,是“朽”。我们有没有从这个角度来思考一下?他希望自己最后化成尘土,后来说尘土还有痕迹,他一点儿都不想留下,化成轻烟就没有痕迹了。为什么呢?这真的值得思考,因为生命的第一要义就是延续,但是他不要,所以他最后的结尾就是悬崖撒手,确实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个问题和我们刚才说的话题有关,它其实一直在写人生在世最关键的东西是情。但是面对情感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又无法解决。因为情感和社会有纠葛,如果你不是一个社会化的人,其实你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没有情感。情感是社会化的产物,包括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类型,都是如此。

你要生活在唐代,就会以胖为美;现在大家都使劲减肥,恨不得都有A4腰,为什么?其实瘦真的是美吗?是我们现在的社会规定了你的身份,你就会觉得瘦很美。我们很多人都以为审美是自己的,其实我们错了,审美是社会给人的设定。对于现在很多网络的热点话题,我们很多人义愤填膺地认为是自己对它们产生某种愤怒,但实际上我们可能是被某些谣言引起了愤怒,然后还为自己的愤怒自鸣得意,觉得自己会愤怒,是独立的人。情感是社会化的,《红楼梦》要表达这个,但是他又无法消除其中包含的矛盾,所以作者就把它空幻化、虚化。

《红楼梦》中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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