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司马南
如果齐白石的画，加上梅兰芳的戏，两大国粹艺术交织在一起，集中呈现在舞台上，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如果让齐白石唱戏，令梅兰芳作画，两大国粹艺术交织在一起，集中呈现在舞台上，那会是一种什么情形？
昨天晚上在长安大戏院，我陶醉了一回。
整个胡同的居委会中心理论组只两张票，我爱得瑟，抓阄，居然一抓而中，你说我是不是走了狗屎运呀？票的座位特别好。坐在第9桌，论排，那当然是靠左第1排，看得一个真真切切。抻抻脖子，连乐池里的乐队演奏也能够看到上半身。
原以为这是一部讲齐白石大部分人生经历的正戏，没想到编剧巧思妙想只讲了“衰年变法”这一段，齐白石是一部大戏，衰年变法是其中最重要的折子，这折戏戏份很集中，人物很饱满，有意加强了梅兰芳的戏，梅齐二人，时而唱戏，时而舞蹈，时而作画，满堂生彩。
该剧自白石老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衰年变法”切入，以京剧之表现手法勾描齐白石艺术创作上此承前启后之重要转折时期。旅居北平之齐白石初倚刻字卖画艰难度日，一次中日画展上之画作大售，使其声名大震。订单纷沓而至，润格一涨再涨，齐白石乃陷沉思：画家若不能遵内心作画，与花圈店画像师傅何异？一番挣扎后，花甲之岁之齐白石决遵伯乐陈师曾之教诲，启衰年变法之路。
梅兰芳的唱腔身段名人逸事多了，人们不难想象梅兰芳在舞台上的形象，但是齐白石这个怪老头儿，这个倔老头儿，这个国画大家的形象，尽管人们印象深刻，但不免刻板，要让齐白石动起来，唱起来，还要舞起来，难度不小。然而北京京剧院做到了，梅花奖得主张建峰饰演齐白石，他完美地呈现了这一切，在京剧舞台上开辟了一番新境界。
今天说到齐白石，仰之弥高，他在天花板的顶端，国画大师，他笔下信手一只小虾米，比菜市场铺子都贵，但当年进京的齐白石，不过是一个文化不高的木匠，一口湖南话，带着家眷举目无亲，刻字卖画，艰难度日而已。
齐白石自靠刻字卖画艰难度日，至订单纷至而陷挣扎，终遵内心，于世人之不解与嘲讽中启衰年变法，梅兰芳先生口中“有滋有味之怪老头”跃然于舞台。以清新脱俗著者奚派，亦俨然塑白石老人之不二选，张建峰登场之唱念作派即为此怪老头儿。
“沿齐白石之创新脉络作此剧”，作曲家朱绍玉一言可谓全剧创作之点睛之笔。于是，舞台有武旦演员饰之意象蜻蜓，有简约轻盈之纱制景片，有神思与尘想二预示白石老人内心纠结之角……此皆与传统京剧舞台之表达大异也，亦正应导演傅永凡之“吾等就是要作具当今时代美感之一剧。”
与我同赏的老赵同志退休前是某部政委，酷爱京剧，他摇头晃脑时而鼓掌，每叫好处，他总是带头喊起来，一向老成持重的他到了这个地方，其活跃度像个幼儿园的大朋友，多数情况下他都瞪大了眼睛看，有的时候闭目跟着节拍律动。
虽说我也喜欢，但肯定不是发烧友级别，且我懂的很少。老赵能准确的说出什么地方是二黄散板，二黄慢板转原板，什么地方是西皮流水，还有西皮导板，西皮散板，散板转二六，还有什么北京小曲……扑通一声跳进大海，才知道谁会游泳，谁不会游泳，难怪居委会中心理论组里老赵拼命要抓这张票。
完全可以想象，今日之京剧舞台上，多种表现手段之下，白石老人的画呈现在舞台上给带来的那种赏心悦目。舞美很讲究，白石老人的画境，投影般打造出舞台意象，长衫，白须，竹杖，削瘦的身躯，唱腔则乃熟稔且耐品之如泣如诉，白石老人亮相便得报头彩。
虽非首演，张建峰老师扮演的齐白石被现场观众全盘接受，这是整台京剧欣赏的最关键的环节。
继之，如噫如咽之娓娓道来，像剥洋葱一样层层剥开，大段内心戏，将矛盾冲突内化之，这契合了京剧塑造人物大段唱腔之需要，给京剧形式塑造齐白石的形象，提供了极大的便利。看惯了快手抖音短视频的观众，于长安大剧院里欣赏到的东西，更深刻，更完美，更京剧，更文化。
这个怪老头儿特绝，他将夏日拍摄之身著皮衣头戴皮帽之照片，与以创新著之梅兰芳先生之照片同挂于大北照相馆，以表决绝之心之细节，而今，其状大概要属行为艺术了吧？
张建峰完美地表现了齐白石这个老顽童的有趣，着火了，别人急着救他，他却在地上欣赏蚂蚁。了解他的家人们，最先抢救的是他临摹观赏用的金鱼一类小动物。大街上，他盯着白菜瞧个不停，又一叶一叶掰下，小贩以为这个老头是个大主顾，发现他行为怪异，口中喃喃自语，这不是瞎耽误功夫吗？复见有人在街上卖小鸡雏，他跟着人家走了好远，直勾勾盯着看个不停……这些类电视剧里边的情景，以京剧特有的舞蹈表现出来殊令人忍俊不止。
“真有天然之趣”乃为白石老人的创作理念，我之所见，我之所赏，我之所爱，皆可入画也，“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与其说这是艺术傲骨，不如说独辟蹊径，独树一帜，本心本我之追求。
齐白石是20世纪中国百年文化巨匠之一，他是那个时代的文化符号，是中国的文化符号，在21世纪如何解读，如何用京剧艺术解读之，这是一个大课题。编剧导演没有把齐白石放到大背景下鼓捣鸿篇巨制，而是把衰年变法小段大加渲染，与齐白石之大千世界于小处趣处落墨，有异曲同工之妙。
京剧的音乐美术亦可圈可点，继承先辈留下来的京剧的经典内容，又有一些出彩的创新，我虽不懂，老赵旁侧给我解释了不少。譬如开场是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头……稚嫩的童声，在一片轻纱淡墨之中，一下子就把人们带进了水墨童话世界。西皮二黄的本色正宮，加上北京小曲儿小妞，加上幻境里齐白石母亲出现时，那带有湖南乡间音乐特点的曲调，大大丰富了京剧表现力，不显累赘多余。
李宏图老师饰演的梅兰芳，炉火纯青啊，功夫到那儿了，举手投足都在点上。《霸王别姬》片段搬到舞台上，霸王造型唱腔衬托着梅兰芳的美目传情小细嗓儿窈窕身段，美不胜收呵。
许多人不知道，戏神梅兰芳其实内秀，诗书棋画都达到很高的境界，梅先生是拜过齐白石先生的，两人属于不同的行当，但心心相印，均以创新为宗，故能知心同命。
京剧《齐白石》将这一点表现得相当充分，每当两人一同出场的时候，观众便报以热烈掌声，齐白石不再是那个定格一祯不会动的白胡子飘飘的神仙老人，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趣又有才华有嗓子，有舞蹈功底在舞台上牢牢占据着中心位置的艺术之神。相形之下，梅兰芳属于从属，两人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别的不论，仅是从齐梅二人共进退唱念做打联袂表演而言，这台戏全国巡演必将爆火。
京剧是程式化的，程式化好比是交响乐的谱子，这是前人留下来的经典，是千锤百炼的精华，然而任何经典均需当下解读，任何经典均需继承和发展。现代京剧那些样板不是开辟了古老京剧的新境界吗？不是经常有人说那些样板戏，今天依然是不可超越的经典吗？今天的京剧人为什么不可以在创新的路上，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够到更高一层呢？
《齐白石》成功另则标志，据我目测，现场至少有1/3的年轻人。浙江小百花茅威涛新版《梁祝》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年轻观众，一些外地戏迷打着飞的去杭州看越剧。
越剧可也，京剧尤可也。
（2024年5月6日早饭前，写于北京东城区南锣鼓巷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