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集）
四
过了农历正月十六，按崮前村的风俗，算正式出了年节。天气还冷，田里仍没有什么农活可做，不过人都不敢贪玩了，有人挖出猪圈的粪推进麦田里，有人去山坡上搂秸草回家当柴火，有人收拾农具，还有人趁好天气在村口的空地里“打地瓜炕”，准备育地瓜苗......往年，春节过后二蛋家是最早开始劳动的人家，过了初十他家门前准能听到敲打石头的声音，今年倒是不急着干活。父母希望巧玉早点怀孕，没有安排二蛋做什么活，白天仿佛是用来给二蛋休息身体的，好攒足了力气晚上在巧玉身上施展。
这天晚上，巧玉对刚折腾完后累了的二蛋说：“已经过完节，你也该开始干点活了，可别让爹娘说咱们懒！”巧玉懂事，心里喜欢二蛋夜夜跟自己缠绵，可又怕二蛋太贪恋自己的身体，耽搁了手中的活，让公婆背后说自己这新媳妇不懂事。二蛋说：“现在哪有什么活干？地里还封着冻呢！”巧玉说道：“地里没活，你可以打门枕石，看这好年景，十里八乡盖房的人家肯定少不了！”
“那我跟爹说下，明天就去西山里买车石头打门枕石！”二蛋觉得巧玉的话有道理，过去穷苦人家没地方住，有的一大家子人就挤在一间破茅屋里，如今分到了土地，这两年庄稼又连续大丰收，像自己家过去从没有收成，现在半人高的三个大瓷瓮里都装满了粮食。有吃有喝了，接下来就要想办法解决住的地方。
巧玉不解地问：“我们家不是有石坑吗，石头又好又不用花钱，往家运还方便，怎么还要去大西山里买呢？”二蛋解释说：“去石坑里采石头得爹安排才行！爹说过这石坑里每年采的石头大小不超过一百块！”巧玉恍然道：“原来这样呀，这下可麻烦啦！”
二蛋不明白巧玉什么意思，就问起来巧玉。她说今年家里想给大弟盖房子，好明年春天给他办婚事，自己觉得作为姐姐，别的忙也帮不上什么，就跟爹娘说她给大弟出盖房的石头。男人是石匠，婆家又有石坑，在她眼里只有这事最容易。自己没想到公爹有这个规矩，看来说出去的话不好兑现了。二蛋觉得巧玉承诺得很对，姐姐帮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己这当姐夫的是石匠，内弟盖房还要买石头的确说不过去，可爹的话也不能不违抗，怎么办呢？二蛋难住了，比巧玉还犯难。两人商量了一夜，最后决定明天由巧玉把大弟要盖房的事跟爹说一下，看爹的意思。
赵石匠说：“那就趁现在没农活干，你领着两个弟弟去石坑里采些盖房的石头吧！自家盖房要紧，门枕石可以少打几对！”二蛋和巧玉一听满脸的高兴，吃完饭，巧玉就去家里告诉了弟弟。二蛋领着巧玉的两个弟弟，带着铁钎和大锤来到石坑。这是他第一次来石坑采石头，他知道今后这活就是他的了。按崮前村的风俗，孩子结了婚就算成了人，男的要承担起家中顶梁柱的责任。来石坑之前，爹悄悄叮嘱二蛋：“不要采多了，够巧玉大弟盖房子就行。”对爹的话，二蛋向来是满口应承。二蛋顺着爹采石头的茬口开采，这样石坑就不会凌乱，外人来动一块石头，也能轻易发现。这也是爹告诉他的。
从第一层石头开始，二蛋找准石头缝隙和纹理，让两个弟弟顺着纹理和缝隙，抡起八磅锤狠命砸石头，看到石头上被打出裂纹，他就用钎子撬动，不一会儿就开出一块大石头。有些锤头打不出裂缝，二蛋就先用凿子凿出道长长的沟，再用锤砸。石坑里开的石头多了，三人就肩扛手搬地把石头弄上来，堆放在山坡上。
开采石头是个耗大力气的活，而且也危险，锤头抡起来撑握不住力度或眼力跟不上，伤到自己或别人是常有的事，翻滚的石头或者自己脚下一个不注意就会磕碰到腿脚，最轻微的也是擦伤流血。二蛋是石匠，了解石头脾性和厉害，平时不爱说话，这会儿却像个婆娘，一会提醒大弟“锤要握牢了，先瞅准了位置再下锤”，一会儿又跟二弟说：“小心脚下，把脚踩实了，不能毛躁。”两个弟弟第一次摸钎子和锤头砸头觉得新鲜好玩，十七八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把锤头抡圆了，狠不得一锤砸下一块大石头。二蛋看着两人的那个欢腾劲，心里那根弦始终绷着，哪个弟弟伤一下，自己这当姐夫的都有责任。
晚上，爹问：“今天开采了多少石头，差不多够盖房了吧！”二蛋爹人没到石坑，心却在石坑那里，坐在家里整个人心神不宁。家里没事可干，他就走到村后找个地方晒太阳，时不时地朝山上看看。他仿佛能清晰地听到石坑里传来锤打在石头上的声音，那声音让他心疼，仿佛锤头不是砸在石头上，而是敲打在他的心上。二蛋说：“才采了不多，还不足一半呢。”二蛋爹便没再说话，他知道二蛋不会骗他。第二天晚上，爹趁巧玉没有跟前，又问二蛋：“石头采够了吧？”二蛋知道爹心疼石坑，可的确不够，只好告诉爹：“明天再采一天就够了！”
第三天中午，巧玉照例是挎个柳条筐把饭送到石坑来。石坑在村后山上，也有段路，她把饭送来，就省去三个人路上来回的时间。饭是白面馒头，白白的软软的，菜是白菜炖粉条，崮前村的人家冬天里最常吃的菜。小米粥是巧玉娘熬的，她说：“采石头可是个费力气的活，熬点有营养的粥给他们补下身体。”三人吃饱饭，巧玉就把碗筷收拾起来装进篮子。
二蛋站起身子，慢慢地绕那堆石头转了一圈，他觉得石头已足够巧玉大弟盖三间房子用了，就不急不慢地说：“我看石头够大弟盖房打坚脚用了，下午咱们就往家里搬运吧！”他记着来石炕开采石头前爹说的那句话。大弟学着二蛋的样子围着石头转了一圈，摇着头慢声细语地说：“我看不太够，不过也差不了多少了，再开采一下午肯定就够了！”二弟也绕石头转了一圈，很肯定的大声说：“不够，这些哪能够？”见两位弟弟都说不够，二蛋也不争辩，只是很认真的小声说：“盖三间房子肯定是够了，我做了十多年石匠，这点眼色还是有。”大弟也小声说：“姐夫，既然咱都在这里吃了午饭，就再开一下午石头吧。不然盖房时万一不够怎么？多预备点总比不够好。”巧玉也帮着弟弟说：“是呀，大弟说得对，宁肯多点不能不够。石头这些东西剩下就霉不了，二弟很快也要结婚盖房了，到时也得准备石头。爹好不容易答应了，就干脆采个足够吧。”二蛋想想也是这个理，巧玉下边好几个弟弟呢，就是他们开十天石头，也保准没有哪块石头会剩下。又听巧玉二弟说：“是呀！是呀！到时候姐夫可不能不帮我了。” 二蛋说：“那们就再开一下午石头。”
很快三个人又“砰！砰！砰！”的敲打起石头来。二蛋觉得开采的石头足够大弟盖房子，加上两天多来的这活也的确累，二蛋干起活了就慢悠悠的，巧玉大弟和二弟则仿佛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多开采些石头，干起活来比前两天更起劲，连中间休息会儿都舍不得。直到日头落下山去，才在二蛋的劝说下收起锤头和钎子。二蛋瞅瞅躺在坑底的石头说：“咱们把这些石头都搬上来再回家吧，免得明天早上还要往上搬！”三个人就下到坑底，把一块块的石头往炕上面搬。
太阳落了山，天说黑就黑下来。二蛋最后一次下到石坑底时，世界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坑底里更是看不到什么东西，好在刚才搬石头时他知道剩下的几块石头分别呆在什么位置，也知道两个弟弟各搬一块石头爬上炕去后，坑底就还剩两块不是太大的石头。二蛋摸到那两块石头，将它们叠放在一起搬起来，感觉没有刚才搬的一块大石重，就冲石坑上边的两个弟弟喊：“你们不用再下来了，只还有两块不大的石头，我自己搬上去就行了！”两个弟弟答应着，坐在石头上喘着粗气休息，想等姐夫把石头搬上来后一起回家。
坑底实在太黑了，二蛋想赶快爬上石坑，步子就急了些，快爬到石坑沿时，脚下大意，有一脚没踩牢实，整个人顺坑坡往下滑去。怀里只抱着一块石头，他就好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太忙乱，大不了把石头撒手一扔，只要别让石头伤到自己就好。百八十斤的一块石头不是很重，可顺坡翻滚碰到人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在他抱着两块石头，上面的石头是靠下面的石头托着，他两手搬住的是底下的石头，对上面的石头没有一点控制能力，身子一晃时，上面的那块石头就循着惯性飞离自己怀抱，正好跌落在自己面前的坑坡上，根本容不及二蛋多想，石头接着就顺坑坡往下翻滚。二蛋慌忙把怀里抱着的那块石头扔掉，努力想稳住身体不让自己再往坑底滑，然后再往旁边移动下身体，以躲避过从身体站立位置的上方顺坡滚下的石头，可还没等他的身体站稳，那块石头已经重重地撞在他的一条小腿上，脚又往下一滑，整个人扑倒在坑坡上，随后听到两块石头先后跳动着滚向坑底，他也毫无控制力地滑进坑底，双脚碰到坑底时他感觉那条被撞到的腿一阵钻心的疼。这时，一块石头碰到坑壁弹回来又落在那条受伤的腿上，他分明感觉那块石头的锋利棱角正切在了自己脚后筋上，整个身体抽搐了一下。
巧玉的两个弟弟忽然听到石坑里有石头滚落的声音，赶紧几步迈到石坑沿对着坑底问：“姐夫，怎么啦？怎么啦？”坑里黑咕隆咚已经什么也看不见，问了几声，才听到二蛋在坑底发现疼痛的声音说：“我被石头伤到腿了，脚后筋像被割断了。”巧玉的两个弟弟急忙下到坑底，循着二蛋的呻吟声摸到他，巧玉的大弟摸黑用擦汗的毛巾将二蛋的腿跟用力包扎了下，这样至少可以止下血。两人一个在前面背一个在后面推，把二蛋弄上石坑。两人没敢歇口气，轮流背着二蛋往村里跑。二蛋人高马大，两兄弟背着他并没觉得有多大困难。等把他放到屋里的床上，两人才感觉浑身衣服都湿透了。巧玉二弟又忙去把村里的医生找来，医生看了看说：“只敷中药怕是不行，还是去城里医院找西医给接骨接筋吧。”巧玉两兄弟又用独轮车推着二蛋去医院。二蛋爹跟在后边一句话都不说，两兄弟也不敢说话，除了坐在车子上的二蛋疼得偶尔呻吟一下，在寂寞的夜晚一路上只听到鞋子与路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二蛋在医院里躺了段时间，伤口慢慢愈合了。砸断的腿骨接好了，倒没有什么大碍，割断的脚后筋，接起来却短了截，腿落下了残疾，走路一拐一拐的。村里村外的人，当面喊他小石匠，背后开始叫他“赵二拐”。
新婚不久的二蛋瘸了，让赵石匠无限感慨。他自语道：“都是贪心惹得祸呀！这个石坑为治好老婆的瘫帮了大忙，现在却又还给儿子一个瘸！”叹了口气又说：“大概是山神爷不让俺再去石坑开石头了。现在有地种、有饭吃了，干脆把石坑填掉吧！”说到这里，他感觉吓了自己一跳。自己曾多么盼望有个属于自己的石坑，现在却想把拥有的石坑填掉。
看着赵石匠自言自语的样子，二拐娘没说话，巧玉不知道说什么，二拐也没吭声。赵石匠扛着铁锨和镐头来到石坑。他在石坑边站了好长时间，又蹲了好长时间。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要把石坑填掉，不然还会出大事情；可一会儿自己又忘记来这里的目的，望着这个在生活最艰难时带给自己希望的石坑，诸多往事浮现眼前。呆了整整一个上午，到中午时，赵石匠才往石坑里填进了第一锨土。接着第二锨。用了好几天时间，他才把石坑周围的碎石和土填进石坑。坑没有完全填平，不过整个石层还是给盖严了。有人问二拐爹：“赵石匠咋把好好的石坑填了？”他回道：“山神不让采了，孩子的腿都断了，再动还不死人？”
村里人听赵石匠这么说，想想被砸瘸了腿的二拐，还有他找到石坑的神秘故事，就觉得这个石坑充满邪气，盖房打墙需要石头时，要么去西山买，要么满山遍野到处捡些石头，从没人再想这个石坑。村里人将这里称作“老石坑”，带着废弃的意思。填掉的石坑，成为崮前村后山上的一个地名。
“人算不过天，也争不过命！”赵石匠硬气了大半生，五十多岁后最常说的是这句话。他对二蛋娶巧玉心存幻想，希望人丁兴旺的陈家女儿给赵家多添子孙，没想到巧玉嫁过来，却迟迟怀不上孩子，一个都生不出来，更别说多生了。二蛋两口子急，几乎每晚都不敢偷懒，可勤奋播下去的种子却毫无收获。二蛋爹娘从没说过巧玉什么，仍然和原来一样待巧玉，这使巧玉面对公婆时更像亏欠了什么，整日里把头埋得很低，像给公婆认罪。
赵石匠两口子嘴上不说，心里却比二蛋夫妻还急，只要有点工夫，两人就东跑西踮，这里求神，那里拜佛，保佑巧玉早早怀上孩子。短短几年时间，赵石匠的头发就由黑变白，曾经身强体健的人似乎像被霜打了，腰杆竟然也有些弯；一刻不说话就憋得慌的二蛋娘话也少了，实在非说不可的话才说，声音也没有以前的响亮，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了底气。她听村里有人私下议论：巧玉怀不了孕，可能是赵石匠填老石坑，阻住了子孙脉！就赶紧跑回家，跟赵石匠说。赵石匠二话没说，当夜就扛着家伙去了石坑，在填过的土层那里狠劲挖了个深井。不久，巧玉竟真怀了孕。巧玉确认自己怀孕的那天，赵石匠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那一刻他感觉把憋在心里近十年的一口气吐出来了，身体轻松了很多，连走路都有劲了。
巧玉生了孩子，是个大胖小子，赵石匠乐得跟那次找到石坑一样。他给孩子取名常领，希望让小家伙领着一帮弟弟妹妹进赵家大门。只是常领没有遂赵石匠的愿，一个弟弟妹妹也没有领回来，依然固执地维护着老赵家代代独苗的传统。七岁那年，常领跟一帮孩子，去村里的学校读书了。常领高中毕业那年，恰逢国家恢复高考，他发愤苦读了两三个月，却没有如愿走出崮前村。在村里生活的常领，没有跟父亲和爷爷学打石头，而是当了村里的文书，成为村干部。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陈照田，山东青州人，现居广东佛山。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佛山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有小说、散文发表于《天涯》《散文》（海外版）《山东文学》《广州文艺》《佛山文艺》等文学杂志。
【跋】淮南八公山历史人文厚重，也是《淮南子》的成书之地，地名品牌声名远播，对宣传作家作品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八公山文学》（年刊）是由八公山区委宣传部、文联主管，淮南市作家协会指导，八公山区作家协会主办的内部刊物。本刊致力于文学事业的发展和繁荣，为八公山区、淮南市其他各县区，以及全国各地的作家、诗人、文学爱好者提供一个作品交流、展示的平台。截至今年，《八公山文学》已经刊印七期了（2016——2022卷）。在文坛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今日头条“八公角度”合作选登其中的优秀作品。本期“八公角度”发布的陈照田小说选自《八公山文学》2022卷“琅玕青青”小说专栏。
（淮南八公山作家协会《八公山文学》编辑部）
2024年5月2日今日头条“八公角度”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