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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香》第一章 六十四

作者:香女

已经深秋了!天气持续温暖,如果每天增加一点用于延长秋天的温度,那是很不错的。早晨,听见自行车铃声从后窗一路而过:这种声音好像拖拽着一块玻璃,一路走,一路震碎。这种声音急切,像突然地催促。

小美或许认为她还在镜子里,因为她不停地拿起来看,每次她都能看到自己。我告诉她去姥姥家,给她穿上刚织好的毛衣,外面套上呢子小大衣。又用电梳子给她烫发,告诉她不能乱动,她就很谨慎,把整个身体都缩在一起,一动不动坚持了半个小时。当再次看镜子里满头卷发的时候,一瞬间她不相信自己了,像麻雀一样凝视警觉的眼神,当然,变了样,她用手戳头发,似乎很喜欢。

七工区:母亲现在住在这里。这里的房子横竖分布,像一件衣服扣着扣子,袖子平伸。母亲的房子在横着这一趟南面第一间,房头有很大一块地,种二十垄大白菜,这时候碧绿,像一张如茵的地毯,风中有枯叶的味道。一条小路通往上下,下面就是小铁路与马路,并排通向南北。

这些房子就在山下,很高的山,站在院子里望过去山尖的一圈猪毛松如朝向天空的帽子。它的侧面是连着大榆岭的山脉,仿佛伸开一只胳膊,在地理位置上这些房子就像在山的心口窝里面了。我感觉这里亲切,山坡上椴树和落叶松,西边有河套,旖旎风光。其实这个地方,——整个我们住的地区,以至于连接外省,如果从五千米,或是八千米高空俯瞰都是牛的脊背,或是盘着的蛇。人们看似居住在平坦的地面,事实上都拢在山坳里,星星点点,别具一格,高楼像个毛刺。仿佛从北方一步就跨到南方,再跨一步就到了澳洲。海洋一匹白练,奇光异彩,平原也只是个杯垫,宽阔的河流是一条丝线。再上升——世间空荡荡,只有白茫茫的雾气了。

说起来我还是喜欢秋天多一点。春天总是乍暖还寒给人在一天当中紧逼不舍,五月份:阳光灼热,眼看着树叶已经长成,中午的时候拿出裙子,穿上走出去,俄顷之间凉气就打透了身体,抱着胳膊抖着腿,拼命地往回跑加衣服。每每总是脱了厚衣服又加上,在一天里三脱三换,因为冷,使我们非得屈从不可了。

——我和小美在白菜地里,我看着她用力趟过幽深的白菜垄,手扶着菜叶,像被夹在白菜中间,走几步就趴在白菜上,再走,又趴下,能听到白菜帮咔嚓咔嚓响,我就像赞赏她走过白菜地,压倒白菜并没有踩烂白菜,母亲在院子里喊,“我的白菜可毁了,都给我糟蹋了。”我一动不动看着她,奔向那边的向日葵。她抬头看,然后,摇晃一下就吓一跳,后退一步,上面的瓜子头遒劲地悠荡,如大门口吊着的灯笼,刮风就摇晃不定。我过去拧下来,抱着她一起回到院子里。

生瓜子有鲜奶的味道。

王萍邀我参加她的婚礼,她是我那会儿在镇上系统开大会做服务员时认识的。她家住在市内,现在已经调回去在县社上班,她爸爸是那里的主任。她结婚比较晚一些,因为她非常漂亮,所以成了问题,就好像漂亮本身并不完善。

“北方大酒店正在招人,你来这边工作吧,明天我带你去问一下,我认识那里的人。”他告诉我,如献给我想法。

我们两个去了,填个调转表就可以上班了。我在一天时间里就离开了我长大的水泥厂,仿佛轻而易举,完全出乎意料,差别是,这边好于原来的环境,从小镇到了市内。想起那时候从广播室被撤下来,那个苦难的时刻,整整躺了两天,苦思冥想怎样才能离开这个地方,似真似幻地想象,离开,到新的地方去,我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但无能!——这就像在想象之中想象完成了,就像在无意中达到了某种目的:我处于不相信的状态下。第二天早上坐车来上班,这确实,我想,世上这么多人,只有我知道这具有魔幻色彩,不由得心里窃喜。当下车走一段路,上旋转门的台阶,又一次窃喜。

我的调转表上填写的是已婚,孩子三岁,丈夫当兵在外地。

迥然不同的莫过于我的心境了!

领导安排我在门口做迎宾工作,我没有多想,微笑着迎接每一个进来的人,“你好,欢迎光临,你好,欢迎光临。”如此简单。

我穿着湖蓝色的制服,白丝巾打了蝴蝶结,高跟鞋,盘头发,嫣红的嘴唇,微笑高于自己的情绪。

这样三天下来,第四天我就不说话了,而且不能专心致志地注意来人,需要努力才能回答别人的问话;一天八个小时笔直地站着,机械地、向无数个人问同样的话,向无数人回答同样的问话,拉磨一样在原地打转。无休无止地笑,一个人对无数个人:比在哭泣中的笑还艰难,比拿黄豆织毛衣还不稳定。不单单是腿僵硬,简直就是浪费生命,有人反应给了领导。

李经理四十多岁,文质彬彬,第一次看到如此粉嫩的男人,像个唱京戏的。我站在办公桌前听他的训斥,“看你的模样还端正,安排你在门口,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说话有那么困难吗?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他想去饭厅洗碗,扫地都可以。“好,好,你去吧!”他摆手让我出去,嘟囔了一句,“怪了。”

可以肯定的是,站在门口光鲜,就像身份有个高低,如果有谁问我做什么,但对我而言,只要符合现状,因为表面的事情是这个世界最小的理由,虽然自己还没有学会辩证地看问题。也是出于我的自由思想,而且意志坚定。我来这里时并没有想到这些,但并非想要去餐厅,昨天打饭的时候看到一盆红绕肉,占据了我的头脑;如果我到餐厅,不相信吃不到。我有很多种需求,这样就满足了食欲。我没能喜欢迎宾的工作,或许是一次遗憾,但后来,也很难想象,究竟那份工作值不值得。

换掉精致的衣服,就像从台前撤到了幕后,然后白罩衣,套袖,弓着腰转圈地擦桌子,在大洗槽里洗碗,黄色胶皮手套在碗里插着水仙一样,可掬,而呼呼的热气冲到脸上。

饭口一过,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了,在酒店的四楼有一间宿舍,专门给做早餐或是家远的住。到了星期天做三十分钟的小客回去接小美。那时候有杂志,我每一期都买,看的一个字不落。

接小美都是晚上过去,避免和王峰碰面。在灯光下,小美看我可疑,因为戴着风帽。

待续

2024.4.26

《提香》第一章 六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