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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打工夜里画画,她以手中的笔为自己走过一座海|夜读·倾听

作者:文学报
白天打工夜里画画,她以手中的笔为自己走过一座海|夜读·倾听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白天打工夜里画画,她以手中的笔为自己走过一座海|夜读·倾听

央视报道图

白天打工夜里画画,她以手中的笔为自己走过一座海|夜读·倾听

2017年,51岁的王柳云只身前往位于福建省屏南县双溪古镇的免费画楼学习油画。之后的几年,她辗转于地处浙江省沿海的家、深圳市大芬油画村、河南省柘城县的官庄村等地,学画、打工、游历,还曾在乡村学校当美术老师。2020年,王柳云开始“北漂”,白天在写字楼里做保洁员,夜里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画画、写作。许多媒体都曾对她的故事进行叙述和阐释。最近出版的《走过一座海》是王柳云的自传作品,她走出媒体的叙事,以亲历者的视角讲述自己从51岁开始的新生活,既有在山水间的诗意漫游,也有对广大女性群像的真实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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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柳云 著

后浪|湖南美术出版社

明月双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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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前前后后张望了一番,从旅社走上那条南北方向的柏油路。昨天就是打这条路来的,匆匆行过没留下多少印象。

屏南的春天阴湿、多雨、乍寒,路上一地的泠泠细水,空气里沉淀着风的香味,这感觉我只在二十多年前于湖南绥宁山区有过。在我老家新化的春季,同样的雨天感觉却不同,老是发闷。而在浙江台州我那海边的家,这雨天固然司空见惯,可却更有差别。在台州,往往冬天还没过去,海息已将春送来。正月没过,遍地枇杷花、桃花、杏花争奇开放,温度上升得像马跑那么快。我想慢慢欣赏新绿的绽放,可一眨眼已漫山浓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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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村庄》,2017年

为避雨水,我从街廊边小心走过,到正对油画城的十字路口,才过早上六点。哦,那儿有个小集市!这种早已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事在这里仍保留着,我顿时欣悦无比。因为压根不会有车经过,所以道路中间也随意摆着菜篓。本地人戴着雨笠,甚至披着棕叶编成的蓑衣,用簸箕装着葱、绿叶菜、白萝卜、腌咸菜、辣椒酱等,都是自家制造。让我大开眼界的是,每个箕杆上都挂满了各种野草,有麦冬、苦槠子、七星、满天星、雷公仔、矢车菊、车前、野芝麻……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的。这些在我老家全是当草药用的,后来我才弄明白,这儿的人把它们当菜吃。我在十字路口转了一圈,问了菜价,非常便宜,可我要了也没地方煮呀!

我拐进石板街,街约三丈宽,约合十米,原原本本地保留了三四百年前的模样,历经岁月至今未变。街边的铺面都是青砖嵌木板的二层门楼,商住两用。积淀着岁月风尘的瓦顶上淅淅沥沥地淌下雨水,溅起苍苔的气味,深褐色的雕花木板墙抚摸我的视线。这是我昨天去镇政府打听林正碌老师时走的那条街。我顺着街道望向民居密集的古镇的尽头,群山白雾蒙蒙,头顶春雨泠泠。

我找了一家小店,花一元钱买到两个很大的缸饼,里边包着红豆馅,味咸,饼上撒有芝麻。咬一口,香甜酥热,真是人间美味,我顿时热泪双流,人世间怎有如此惬意之地!

八点多,我上了画楼。走廊上,一大群人簇拥在林正碌老师身边。我已在电视里见他多次,这是头一回亲眼看到。他一九七一年出生,形容枯槁但很有精气神。他曾在莆田做画商,见过大世面,也见过大钱,却在四十三岁时突发脑梗,从头上取掉两片小骨去除瘀血再装上支架,才捡回一条命,这是另一位助理老师后来告诉我的。病后,林老师一夜证悟,命和钱都已不再是事,改为别人吧。他来到屏南,见到千百年来藏于深山、保存完整的古村,深感这是民族文明的刻印。他致力于修复古村,为让世人知道此地,便打出“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标语,免费教大家画画,却意不在此,这是我后来才弄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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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与勇气》,2022年

林正碌老师的声音中厚温和,闪念间露出微笑,表明在这面容的覆盖下他时刻在另做思考。所有人向他问候,并拿画请他指教。我心怀喜悦与感激,探上前问好,脚立于人群外。汪雨菲老师在一旁告诉他,我就是昨天刚来的画马灯的王柳云。

林老师笑得更真切一些,说他昨晚已看过我画的灯光,火焰画得真实而唯美。初次见面,老师居然称赞我画得唯美!我不敢相信,又顿生信念。他很忙,交代了助理几句便与司机去了别的古村。那些成片的古村落,林正碌带人逐个修复,工程浩大、烦琐且艰辛。

汪雨菲找来几名来得比我早的画友和我一起在昨天的那间屋子学画。她让我们把面前的残木头、歪桌子和跛脚板凳画在同一画面里,限时一上午,又说了那句“老话”,让我们用自己的念头、自己的眼力、自己的手,画这些东西。说完,她转身去了别的画室。

汪一走开,我们便开始聊天。从北京来的李姐财务自由,五十几岁,美而有气质。她的忘年交小李是南京的高级白领,出于热爱,请了三个月长假来此学画。这两人在双溪相遇后便形影不离,互相照应。从天津来的大高个老张小我几岁,是个老牌大学生,几年前仍是一家大饭店的老板,现已退休。他妻子是某家国企的高管,去广州开会,顺道把老张捎到这里解闷。一位是来自安徽的退休男教师,个子不高,性子很急。他揣着一本厚厚的钢笔线条习作东张西望,那是他半生的心血,他拿来请林正碌看,并向我们一一展示。

还有一位瘦高的秀色女子,时年四十岁,属马,性格直率热情,露着花滴蜜汁般的笑容。我向她自我介绍:“我是王柳云。”她便说:“哦,王柳云姐姐,我喜欢你。”她叫陈丽云,是内蒙古通辽人。她低头看看,又说:“哦,王柳云姐姐,你穿的鞋子比你的人更精致,在哪买的?”我说是浙江老家的亲戚送的,这在我们那儿是稀松平常的商品。我又向她描述浙江台州与宁波的海。我们家老一辈的亲戚到相邻的石浦赶海谋生,并定居在那里。去年腊月,我携礼前去探望,其实为的是近观深海,并赏游那一带历经千年繁华的古镇。亲戚回赠我很多野生海蟹、海鱼,还有鱼干,并送我这双牛皮质地、鞋面覆盖着黑色兔毛的平底鞋。就因为这些兔毛,便宜的鞋子风情大改。穿着它来到双溪,一路走来,人们大多对我看鞋不看人。

我喜欢和能聊到一起的人结交,喜欢四海春风天下路的人生。互相谈天说地一场,几个人马上打成一片。大家开始画画,边画边讲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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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过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山村老屋子》,2022年

我们要画的这种跛脚板凳,我家里一直都有。我父亲一生爱惜器物,所有家具都是他储蓄钱粮,一年年、一件件地从败落的富人家买回的。旧时富人家的物什,哪怕只是一条寻常的板凳,也木料厚实,有着红色土漆的面,做工精致,观感与手感都仿佛得到神的眷爱。而眼前这种已显露木纹的枞木板凳,我们颜家口的村民家家有几条,我抚摸过它们几千遍,形态、纹理都烂熟于心。仅仅用了一个小时,我便把屋里的几样东西搬到了画板上,不过是提取记忆而已。

下午,我们又照着一盆紫罗兰画了一幅。晚上林正碌老师在大画室里教所有人画一张纸。他把一张平整的纸折起一角,又揉皱一角,然后把这白纸贴在墙上,让大家画出它在灯光下呈现出的光影。同样地,他不会给出任何提示或建议,全由我们自己发挥。即使再来几万人,林正碌所讲的唯一课程也是画纸,他的授业真像如来提示的那样—不可说,不可说。

因为一天只发两块画板,所以我有很多的时间走出画楼去双溪的老街闲逛。

在屏南奇峻的群山之间,双溪是一块天宝般的小盆地。这里民风淳朴,人民勤劳而有智慧。我去时,只见每一寸山坳都种着蔬菜,每一处陡坡都种着桃李果树。当地有种叫锥栗的原生栗种,改良后皮薄而甘香,漫山漫坡地种植。当然,这也很招松鼠、果子狸、仓鼠的喜爱,在人们采摘售卖前,它们已经吃饱,并在我们找不到的石缝里储存充足。

在灌溉便利的低洼平地,乡民们才舍得种上稻谷。福建省的农业合作组织非常细致地关照着每一位地处偏僻的农户,菜和水果一律包销,他们也可以自行销往各地。我不由得想到,在人多地少的浙江,人们饭桌上的蔬菜瓜果有多少来自这世外深山啊!

张、陆两姓为双溪巨族。唐末,张氏太祖得罪了朝廷,他的挚友陆氏出手搭救,两族人马带上财物星夜南逃,躲进深山老林。那个地方叫前峭,他们在那儿耕读繁衍几百年,不敢出山。到了南宋,一位从后峭出来的读书人入朝为官,光耀家族,才开始在双溪这片至宝盆地拓荒。为了报答陆氏的搭救,但凡平坦一点的坡塬肥水之地一律给了陆氏家族,陆氏宗祠也居中心要地。至于张姓,即使在南宋名臣张疆在任时,也只在西北山坡边建了宗祠,祖牌左位历代供奉写有“恩祖陆某某”的牌位,可谓没齿不忘救族之恩。

这里虽然地形险峻,但为闽北之地,北近浙江温州,东离海路咫尺。茶叶、香菇、木耳、布匹、干货于此地集散,再转运出海。短短几百年过去,这块方寸之地富商巨贾云集。从这里出发,北抵政和,西取南平。人们在山谷间取直线,铺设了石板官道,遥远的高山秘境也能速达,贸易畅通。

镇西近山处建有文庙,供奉着孔圣人,文庙北侧建有高大的城隍庙。小山顶上曾是书院,砖雕的山门精致华美。从南面山脚出发,攀登九百九十九级宽大的石阶便能到达书院门口,而在文庙旁则有三百六十六级稍陡的石阶通往书院的山门。如今,古老的书院改建成了双溪镇第一小学。我前去游览时发现,除了新建的教学楼,办公室仍沿用数百年前的旧舍,非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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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2023

双溪的春天里难得的晴天也总是水雾氤氲,灰云低矮。我是那么亲密无间地迷恋这座古镇,日日在那些七拐八折、沉淀了岁月的石板深巷里行走,穿梭于衰颓、废弃的厚土墙洞之间,而它也以几百岁的昏眼亲切地观我,我与双溪互为敬亭山。

双溪的古建街屋大多高三层,用粗壮挺拔的柳杉木做梁与柱,榫卯结构,青砖与夯土墙外刷上千年不败的石灰浆。宅邸称厝,如张厝、陆厝、蒋厝、甘厝等,刻于大门左上角的砖或石板上。房屋历久弥新,深红色的土漆大门上保留着寓意富贵荣华、子孙昌盛的浮雕图案。门内天井里的小花园大多保留着巨大的防火用的厚实陶土水缸。曲径通幽的木梯宛转通往三楼,四面回廊有雕栏扶手与长椅。

今人仍住在这些古屋里。我走进一户人家,又走进一户人家。人们非常愿意引我进厝里看遍上下每个房间。家家户户的天井里种着奇花异草,许多是祖上栽种于此的。当年防火用的水缸里换上了自来水,用来养鱼,也种睡莲,古老的睡莲活到如今。

我请他们放慢语速,才略微懂了点土语:天要下雨乌云至叫“天墨”,归来叫“登”,洗澡叫“洒身”……我学了几句,他们便乐得笑破肚皮。遇到热心的女主人,为我端来甜米酒煮鸡蛋。我一边喝,他们一边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祖上曾当过清朝海疆某处的提督,又或者他们的第几房第几叔祖去了南亚或欧洲某片陌生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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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洞里的小紫貂》,2022年

我沿着西山那由南向北蜿蜒而上的九百九十九级石阶攀登,行至中段近文庙处,见一座并不高大的幽深旧宅。门前有一口深井,紫红色的石砌井台外呈六边形,内口圆,旧石槽、洗衣石台俱全,雕纹犹在。葡萄藤爬满了前庭巨大的旧木架,继续爬上屋檐西侧,可是它虽然果实累累,但果实又白又小。初次经过时,我只简单地感受到这庭院穿透岁月的沉郁之美。直到有一天,我第二十次经过这里,才踌躇地走进那座宽阔但不太高的宅门。

里面是三进院落,两边为幽静的厢房,中间是个不大的天井,盛开着繁花。看样子,种花是此地古老的传统,有许多花我从未见过。我向一位出来迎接的中年男子问好,告诉他我想参观这座宅邸。这男人虽然以种菜为生,却生得斯文秀气且白皙。他很欢迎我,向我介绍说他的太祖父在清朝末年是这一带有名的画师,曾为县太爷画虎、画山,他家几代人传承画技。谈说间,他带我上二楼看证物。那是一块樟木大画板,宽近一米,长约两米,厚一寸,已经黑到发亮。我明白了,在那个年代,画师将纸铺在这块板上,以墨作画。

然而我实在不明白,这么个麻雀窝大小的地方,为何出了如此多的画师,莫非在旧时能靠卖画养活一大家子人?于是我向他发问,这位陆姓村民瞥我一眼,说他的曾祖父曾把画裱好后用马队驮出深山,走海路送往南洋。有很多更早漂泊到那里谋生、定居的族人看到来自故土的画,便以金子买下,还有的画卖给了南洋当地阔绰的外族人用于收藏。

然后,他更自豪地说起他的一位叔爷在一百多年前就去了欧洲,也是因为画画而去的,他堂哥的儿子在英国留学后也成为小有名气的画家。至于他自己一家,他的爷爷当年作为长子,要继承房产和山林,便留了下来,后代包括他自己,对画一窍不通,也再无兴趣。

祖宅保存完好,而他意下很怪爷爷古板,当年没走出去。

门外的这株葡萄,是曾祖父修葺这座宅院时从国外带回的洋种。在遥远的当年,它是风光之物,粒粒果实像新绿的珠子似的。他叫我待到熟时来摘点尝尝。

一株葡萄藤与一口石井,相守走过百年的时空,见过几代人来去。

奇怪的是,我当初第一眼看到这院子,就决定画它,可怎么也画不好,在与它的主人相会后,只用一下午便一气呵成。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作者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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