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各国的纷争，尤其海洋霸权的争夺，开阔了智识阶层的眼界，深化着他们对大自然、人类社会和宇宙的理解。基督教毕竟继承了犹太教的“一神”衣钵，引导欧洲智识阶层的视野统一向“三位一体”创造的天地万物打开。这如同春秋战国的列国征伐，激发了诸子百家更灼烈地燃心、思考一样，积久了即在各类经验领界、智识领域，全社会、全行业结晶出璀璨的文明成果。
地理大发现（15-17世纪）、生产力发展及其出品为欧洲智识阶层提供了无穷无尽的思考素材，及探索工具。他们开始基于“三位一体”创造的天、地、人及其中具体对象，以趋向全球化的视野和向往，重构之前的神学体系、人文理论及社会实践，并顺理成章借助现代地球仪（1568年第一次世界完整表现）、显微镜（1600年前后问世）、望远镜（1608年被第一次申请专利）等仪器和相关实验设备，把探究目标聚焦到具体的人身、自然物及天体上。
汉人则认为宇宙时空、天地物人已经尽收眼底。早在北宋时期，程朱理学就引领汉人的智识阶层，把对“天”的超验、认知，深入到万事万物发展、变化的规律、秩序，和人的身心、情感、品格、意味、意念等相对应的，哲学、伦理学、社会学的思辨方面。
程朱理学认为“理”或曰“天理”是一切的本源及至高存在。理是逻辑化、抽象化、系统化、伦理化、道德化，可用文字、语言表述的天道、天理，丰富、深化、提升了“天”的内涵，修正了以往粗糙的天命观。它比上古神话的“混沌”超深刻，比《易经》中的“太极”多丰满，比老子的“无极”可认知，比君权神授的“天”更依规律、合秩序，可理解、可遵循、可升华……
在天道、天理的演示方面，汉人用河洛八卦图式模拟天地万物变化，接近“完备”。在气候变化、物理规律演绎方面，汉人用天干地支推演24节气、四时往复、甲子轮回，并根据无中生有、阴阳相生、五行生克、星图星象推理自然万物变化，接近“完备”。
在治病、养生、疗愈方面，汉人总结了八纲辩证、五行五脏、经络穴位、七情六欲等规律，还对药物的性味归经、君臣佐使、七情配伍、炮制方法等全面验证，接近“完备”。在衣食住行、生活保障方面，汉人的建筑制式、园林形式、菜系、服装、车轿、家具，首饰、妆奁，和陶器、瓷器，木器、铜器、铁器、漆器等相关的工艺及加工，极尽天工，无限出新，接近“完备”。
在征战杀伐、攻城略地、防卫御敌方面，汉人积累了兵法、地图、武器、装备、器械、操练、城防、攻坚、后勤保障等相关经验，随时运用，接近“完备”。在人际关系、伦理道德维护方面，汉人既有的三纲五常、宗族家训、祭祀仪式、制度法律、社会规则、风俗习惯等可以遵循，接近“完备”。
所有这些，以及未加叙述的其它，天、地、人对应，气、相、意贯通，有交织、似天网、藏阴影，但大体脉络清晰、有条不紊地相互感应、推衍、演化，蕴含汉人的智识阶层共同认知、探索、完善，无始无终、恒常自在、颠扑不破的天道、天理——而且其“内在完备”与“外部证实”看上去浑然一体！
只是，当时汉人的智识精英不知道，在理论物理方面，还有牛顿的力学三大规律，能量转化和守恒定律，普朗克奠基的量子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及万有引力、电磁力、强核力、弱核力统一的“大统一理论”——生物科学方面，进化论、细胞学说、基因学说等将来会在西方陆续问世。
他们也不知道，一千多年后的科学家可以用“四种基本力”解释几乎一切宇宙现象，并计算出不同物质间的这四种力，在个别或相互作用下所产生的力和能量的变化、转化，借此掌控子弹、炮弹、导弹、卫星、宇宙飞船等，还确保它们不乱飞、乱跑、乱炸——汽车会在陆地上疾驰，飞机在云上飞，航母横跨大洋；田地自动灌溉，车间自动生产，意念可以遥控，AI“自主”创作；拨通一个号码，远隔万里的人能面对面说话。
基于已臻“完备”的人的（主要由汉人世代积累的）经验总结和社会发展，在伦理道德方面，程朱理学认为，男尊女卑、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符合至高的天理，个人只要遵循之，就能自律、合群、符合社会要求地约束自己，而不至于乱性、乱法、乱德。
由此，程朱理学主张“存天理，灭人欲”，达到内圣外王。过度人欲是超出维持人之生命的欲求和违背礼仪道德的行为，和天理相对立。即使天子，也有必要通过“明理”实现“内圣”，才有可能成为合格的皇帝。任何人只有“存天理，灭人欲”，才能实现修为提升，成圣、成仁、成大人，将个人有限的生命扩充至无限圆满。
这实际上是把智识阶层思想观念中的“道统”置于对天子的“迷信”之上，具有逆天、灭神、人人平等的进步意义，为臣子、小民凭借“道统”制约天子的权力，提供了理论依据——“理学”于是成为地球上最早蕴含“无神论”精神的理论体系，领先了当时所有信神的国家。
南宋后期，程朱理学被统治者认同并推崇。之后元、明、清时期，历代统治者多将其作为官方正统的思想体系使用。它提升了汉人智识阶层的地位，为华夏封建社会的君主专制政体走向民主化和议会式参政、议政提供了理论支持——这原本对逐渐破除天子身上加持的神之光环、世人的天命观，以及限制皇权具有非凡的指导作用。
但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需要相应客观条件辅承。仅提出超前的理论，距离社会与之匹配地进步转型，还很远很远。由于程朱理学在智识精英的思想观念里，削弱了天子的神圣地位，令他们的内心对天子缺少了几多以往的敬畏，以至于他们动不动就和天子“讲理”，有时拼上性命也要争出对错。
宋、明两朝的皇帝，博学多识，会讲理还想得理的，经常陷在与文官集团无休止的争执中。嘴皮子不溜、不擅长讲理的皇帝，处于弱势，常常被文官集团裹挟，难以自主地敬祖孝亲、赏功罚过、生杀予夺，不得不扶持外戚、宦官力量与之抗衡。
百姓一如既往对天子怀着无限憧憬及敬畏，但除了开国太祖，后继皇帝都不会驾驭这一浩浩荡荡的“民粹”力量，尤其在和文官集团斗争，缺少智识阶层支持的情势下。比之与文官集团争吵不休，皇帝更怵头的还是民众力量，所以只好乐见整个官僚体系和智识阶层共同努力，把程朱理学结成“捆民索”，用纲常伦理紧一圈、再紧一圈地缠绕民众的身心——尽管这也同时削弱了皇权，束缚了自己。
三贞九烈、贞节牌坊、缠足陋习等就此轰轰烈烈地兴盛起来，在华夏大地绵延近千年之久。颇值得回味的是，在“男女之大防”方面，对男人的要求并不比以往严厉多少：三妻四妾照旧，通房外室照养，青楼勾栏照逛。似乎只要把女人的身心锁在贞操带里，男人的此处“人欲”就自然“灭”了。
自古以来，不管圣贤怎么以天下为公地呕心沥血、披肝沥胆、熬油著述、谆谆教化，汉人的权贵名奢圈层总有法子把“公加”的限定主张、价值标准、清规戒律、伦理道德等，曲解、拼凑、装扮了利用，大举宣导，解脱自身，依然骄奢、淫逸、傲慢、恣肆，还是那么名正言顺、冠冕堂皇、风光无限，相应苦熬煎、幽抑恨、伤累损，则都转嫁给中下阶层，弱势群体——由此可见一斑。
创建大明朝的朱皇帝不吃这一套，凡是限制皇权的统统删改、废除，敢嚼舌根儿、唱反调的打包收拾，包括刘基、宋濂、高启这样的名臣、诗文大家。后继皇帝远不如他霸道，只好要么和文官集团交好友爱，要么躲入深宫斗蛐蛐、炼仙丹、纵情、数钱、做木工，有的数十年不上朝，派内官、近臣递条子办事。
至明末，文官集团内部的党争越演越烈，皇帝经常调停不了，也弹压不住。声势最大的东林党人，在朝野的威望比老天爷还盛。皇帝则屡屡被夹在外戚、宦官和文官集团之间，被他们折腾来，折腾去，一会儿争国本，一会儿遭梃击，一会儿服红丸，一会儿险移宫……总之是神威大不如以前奉天承运、一言不合就开干的天子，几乎沦为别人争权夺利，可以抢来抢去的牌位了。
清朝的康、乾大帝意识到程朱理学的“逆天”作用，连续大兴文字狱，先将文官集团震慑得噤若寒蝉，再将其中的纲常伦理重点突出忠孝、清正、廉耻，标榜为天下读书人忠君、做官、为人处事的高阶标准，做成“捆官索”，令官员一圈一圈自缚在身上。外力则有密折、包衣、粘杆处等，严密监控治下的官员和学子、士子，极力把所有读书人变成或迂腐守旧、或媚上欺下，或明哲保身、或权诈诡谲，相互倾轧、彼此挖坑的政治棋子。
所以，在等级式社会价值体系内，程朱理学虽然发挥了一定积极作用，但终究还是化作“捆索”，沦为皇权极端强化的政治工具。此外，它的原则性主张被有选择地偏执应用，如“橡皮塞”一样，直接堵在了以读书人为重点对象，天下臣民的心理意识的“出气孔”上。
“人欲”实现，须穷究物理，洞悉现实，改进工具、工艺，不断更新换代人工出品，适宜客观环境，理顺社会关系，用于改善人的日常生活，提升人的精神文化修养。其基础是实现人的“依赖”与“独立”、“封闭”与“开放”、“性爱”与“传承”，简要说，即温饱性方面需求的适当满足，再及更高层级需求的满足。
程朱理学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主张，被官方着意利用、变相实施，堵住了宋、明及其后，汉人的智识阶层和民众对人的身体、欲望、情感、心意等，以及自然物、人工出品的升级探索，而且一“堵”千年，窒息了他们在这些方面富有创造力地发挥，最终导致了清朝中后期，汉人相对于西方国家的国民，在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心理研究、科技创新等方面的全面落后。
自明成祖朱棣派遣郑和下西洋之后，明、清的天子、智识阶层就不再关心天朝之外的风云变幻。举国实际上沉浸在温饱性方面，“封闭”的“依赖”和“归属”需求，或戏剧曲艺、虫鸟花卉、奇珍古玩、仙道林泉方面，“自尊”的“共情”和“审美”需求，自我陶醉式的虚拟满足之中。
即使贵为“天子”，他们的需求满足，也难免尘落在斗蛐蛐（明宣宗）、装神仙（明世宗）、幸宫女（明神宗）、做木工（明熹宗），或盖房子（乾隆）、打补丁（道光）、扮佛爷（慈禧）等凡俗偏好上——国家的权贵、高士、智识精英，对于神性、神力的追求日益丧失，身心沉入下三路及无名虚妄里，更别说田间农人、市井小民了。
欧洲各国的国民则竞相朝偏独立、开放、自尊、共情一侧的需求，切实满足的方向提升。十七世纪行星运动三大规律提出、人体毛细血管发现、计算机问世……十八世纪蒸汽机发明、铅板制版问世、精纺机发明……十九世纪发电机问世，X射线、天然放射性、电子发现……这些应用于民生，就奋发生活、健康、生产制造、社会环境的巨大改善；应用于军工，就激增枪支弹药、铁甲战车、坚船利炮的装备、军队。
欧洲的中央集权国家陆续形成，只是政教分离的君王加教宗镇不住迅速做大的世袭爵贵、封建领主和资本新贵。数十回合拼将下来，作为近代政治民主先声的议会制首先在英国产生（1714年）。继而君主立宪制、三权分立、普选制等陆续实行，欧美国家率先步入所谓的“民主政治”时代。
第三篇 人的信仰，是是非非五千年
第五章 自从成了神，人即落向深渊
一学·造物论之《人性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