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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品的世纪之争| 葡萄酒打分里的“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

作者:乐酒客lookvin

回到2004年4月,那场Robert Parker与Jancis Robinson的“世纪争论”,围绕颇具争议的Chateau Pavie 2003展开:当Jancis Robinson为这款久负盛名的Saint Emilion葡萄酒打出12/20的不及格时,全世界酒商和爱好者都屏住了呼吸,等待Robert Parker的回应。同样作为顶级酒评家,二人对于Chateau Pavie分歧已久,但此次Robinson的分数彻底打破了和平。12/20是JR评分体系的最低分,意味明确:faulty or unbalanced(有缺陷或不平衡)。不久之后,Parker罕见地提前公布了评分,96~100/100,酒评中充满了off-the-chart, brilliant等溢美之词。

一系列文字交锋随即隔空展开:Parker质疑Robinson的中立性,认为她在盲品中依靠瓶型辨认出了Pavie,继而保持了对该酒庄一贯的恶语相向;而Robinson自然是驳斥了这样的指责,并反唇相讥,“只要跟世界上最有权势的味蕾不一致就是恶语呗”。

Robinson和Parker二人其实私交不错,会出现如此激烈的言辞,恐怕是都有些怒气上头。

盲品的世纪之争| 葡萄酒打分里的“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

八卦完毕,回到正题:我们该如何理解二人对于同一款酒打分上的巨大差异?

人们常说Parker和Robinson口味不同,前者偏好享乐主义风格,而后者则更欣赏精致内敛的葡萄酒。然而,从不及格到96~100,如此的鸿沟,真的能用简单的“口味不同”来解释吗?更何况,回想你学习过的WSET课程,你的老师不是反复敲着黑板强调:“质量是客观的,和你喜欢什么风格无关”吗?难道酒评家可以不客观吗?

在此,笔者想用伦理学中常见的“事实/价值二分法”去解释这个问题。

“1+1是否等于2”、“水在什么温度下会结冰”、“地球是否绕着太阳转”,以上都是事实问题。这些问题研究的是事物本来的样子(what it is),价值无涉,其答案客观而唯一,只待发现,故人们往往容易达成共识。

至于善恶、好坏、美丑之类的,则属于价值问题,讨论的是事情应该是什么样的(what it ought to be)。讨论者因其自身信念、经验、和立场的不同,主观地在无数事实的碎片中生成了各自看待问题的角度,可以说一开始就没有一个共同的基础,常常给人一种“什么都聊了,却又什么都没聊”的错觉。“人性本善还是本恶”、“什么是美”,从亚里士多德和孔子的时代讨论至今也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而当人类飞出太阳系的那天,也依然还会争论“豆腐脑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所以,稍有常识的人也不会期待在价值问题的讨论中找到唯一答案。

然而,麻烦就出在我们常把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混为一谈。譬如,小明对小冰说,“大规模统计表明,男性的上肢力量大于女性。”小冰回答道,“你的说法很不平权,谁说女性就不如男性了?”这就是个典型的价值先行,因为小明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判断,并不带有“上肢力量决定性别优劣”的价值判断。你在网络上看到的那些永远争吵不休的话题,十之八九是因为混杂了事实与价值。

不幸的是,给一款酒打分,就是一个既有事实判断、又有价值判断的问题。

如果要在Balance(平衡性),Length(余味长度),Intensity(浓郁度),Complexity(复杂性)这四大葡萄酒质量判断标准中找出一个异类,那我想应该是“平衡性”。

余味长度、浓郁度、复杂性更接近“事实判断”,对此人们往往比较容易达成共识。尽管不同人的感官有所差异,但以自身为出发点,回味长不长,风味浓不浓、复杂不复杂,都是可以在建立标准之后进行相对明确的判断的。只要嗅觉正常,拉菲喝起来一定是比拉菲传说要浓的。

至于平衡性,缺乏一个统一明确的标准。包括WSET在内不少品鉴体系将平衡形容为一架天平,“果香和甜度在一端,酸度和单宁在另一端”,太过偏向任何一端,平衡性便会打破。然而在品鉴实践中,天平的平衡范围大得惊人。一支打火石风味主导、酸度极高的干型雷司令可以是平衡的,一支糖浆般甜蜜,酸度极低的Pedro-Ximenez也可以是平衡的。你要问老师为什么,老师很可能会告诉你,平衡性的判断需要考虑品种和产区的typicity(典型性),高甜低酸的PX是平衡的,而高甜低酸的雷司令是不平衡。这么一想,问题就可怕了起来:即便你是一台感官极其敏锐的人形品鉴机,也无法在不知道一款酒的品种和产区的前提下判断一款酒是否平衡(更何况“产区品种的典型性应该是什么样的”本身就是一个很难说清话题)。既然是否平衡的标准根据观测对象的不同而改变,那么就很难说这是一个客观标准,所以只能归入价值判断。

回到那支被Jancis Robinson认为faulty or unbalanced的Pavie 2003上,我们来看看她的品酒词。尽管“写品酒词不属于Jancis Robinson的众多天赋之一”(不是我说的,是Andrew Jefford说的,你们去找他,我爱JR),但在这份品酒词里却充分展现了英国人的吐槽天赋:

"Completely unappetizing overripe aromas. Why? Porty sweet. Oh REALLY! Port is best from the Douro, not St.-Emilion. Ridiculous wine more reminiscent of a late-harvest Zinfandel than a red Bordeaux with its unappetizing green notes."

“令人倒胃口的过熟香气。为什么?波特酒般的甜。真的啊!波特酒最好还是来自杜罗河谷,而不是圣埃米利永。荒谬的酒,带着令人倒胃口的青味,更像是晚收仙粉黛而不是波尔多红。”

我们知道,Robinson和Parker品尝的是同一款酒,且都是盲品;同时,二人作为备受尊重的酒评家,嗅觉与味觉想必相当敏锐。也就是说,他们对于Pavie 2003的事实判断应当并无二致,想必都是long length, pronounced intensity, high complexity。

然后问题就出现了,Jancis Robinson开始上价值了:好你个Pavie啊,亏你从小长在法国波尔多,怎么屁股一会儿歪到葡萄牙杜罗河谷,一会儿歪到美国加州呀?这是跪久了站不起来啦?(不好意思,忍不住演绎了一下,笔者其实真的很爱JR)于是,便有了这份“抛开事实不谈”的Pavie不及格。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Jancis Robinson是在一个产区品种不限的盲品中尝到这款酒,或许打分上要宽容许多。

有趣的是,几年以后,英国葡萄酒作家Jamie Goode真就在一次产区品种不限的盲品中遇到了Pavie 2003,他打出了91分,并在答案揭晓后表示,的确没盲出这是一款波尔多。

其实笔者很能理解JR的评分。当事情突破我们的价值底线时,往往会激起我们强烈的情绪反应,并对其全盘否定。Jancis Robinson对于一款波尔多尝起来应该是什么样的(即便在史上最热的2003年)或许抱有坚定的信念,遇到Pavie 2003这样风格的酒时,“破防”也是情理之中。这同样不意味着其他酒评家的打分不会受到价值判断的影响,只是从结果上看没有这么明显罢了。

最后想强调一下,“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是一个非常形而上的二元划分,而在真实世界,事实与价值往往相互纠结缠绕,我们也不掌握随时将他们分离或结合的魔法。

笔者当然不认为酒评家应该将诸如审美这样的价值判断排除在酒评之外,但或许,出于“对观众更有用”的特定目的,酒评家们试着可以做一个事实与价值的适度分离。譬如,在打分时专注果实质量(e.g.健康度,成熟度,浓缩度)以及酿造工艺(e.g.是否有缺陷,是否最大化了果实的潜力),然后在分数后边留出3个表情符号的空间 —— 3颗红心/笑脸代表在审美上对其高度认可,3颗黑心/破碎的心/哭笑不得代表完全不赞同其风格。

那么一份Pavie 2003的酒评或许可以是这样的:

93 (┳Д┳) (┳Д┳) (┳Д┳)

2003年的Pavie拥有极佳的果实浓缩度,酿造工艺也堪称精良 —— 然而,他们用这么好的果实和这么好的工艺,酿出了一支这么荒谬的酒。(真能如此,文字就比打分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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