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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与“龙的传人”:从帝王的象征到中华国族认同的符号

龙与“龙的传人”:从帝王的象征到中华国族认同的符号

《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记载,秦朝时就有人对皇帝说:“今年祖龙死”,《集解》引苏林“龙,人君象”,应劭云:“龙,君之象”,可知伴随着中国第一个帝制王朝的出现,龙便已被视为皇帝的象征。

《史记·高祖本纪》也记载同时期的刘邦“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反映的观念亦是秦汉之际人认为龙是帝王之象征。

而在此前封建时代周代礼制中,龙已经开始作为天子的纹饰,《礼记·玉藻》:“龙卷以祭”,郑注:“画龙于衣”。但周代尚未将天子比喻为龙或是直接以龙作为天子的唯一符号,各种封建贵族和知识精英同样可以使用龙的符号。

《礼记·明堂位》记载“夏后氏山,殷火,周龙章”,孔疏云:“夏后氏画之以山,殷人增之火,周人加龙以为文章”。可知,夏商周三代礼服纹饰不同,夏代是否以山,殷代是否一定以火,皆不得其详。但周人将龙增入,作为礼服纹饰的一种,则是可信的。

《尚书·皋陶谟》云:“帝曰:‘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 此处涉及封建时代的十二章服,历来句读不同,或说是服章中为龙,或言“山龙”并称,根据注家解读,从周天子一直到士,各级贵族的服章上都有山龙符号,多有证据表明“是士服山龙也”([清]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中华书局,2007年,第98—99页)。

由此可见,在权力分散和多中心结构的封建时代,从最高礼仪上的贵族“天子”,一直到最低级的贵族“士”,都可以使用龙这一符号。

《周易·乾》用九“见群龙无首,吉”,正是描述的上古、三代时期众多君长、贵族们在一起共治的状况,《彖》“首出庶物,万国咸宁”,疏:“以头首出于众物之上,各置君长以领万国,故万国皆得宁也”。对照可知,此处群龙无首的“首”指万国君长的盟主,而“群龙”正是对应了“万国君长”。以群龙形容三代时期遍地的诸侯、君长、领主、贵族们一起开会,共同治理天下。亦可以窥见龙在封建时代可以对应各级封建贵族,而非为“天子”一人所独享。

从考古材料来看,西周以来的龙并未被作为周天子独一无二的礼器象征符号,各级诸侯与贵族都使用龙,此种情况继续延伸至春秋时代。罗振玉曾收藏春秋铜器拓片《昶仲无龙鬲》,昶氏字“仲无”,名“龙”,“无”乃“舞”之初字,其名、字乃“龙”与“舞”相对应,即取云龙飞舞之意(郭沫若:《名字解诂》,自《金文丛考》,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135页)。与此配套的,有《昶仲无龙匕》,铸“昶仲无(舞)龙”四字。贵族以龙舞为名、字,可知春秋贵族文化中“龙”的符号可为贵族使用,并非天子独占。至于《庄子·天运》中,则借孔子之口将老聃这种知识精英尊称为龙,所谓“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

只有到了皇帝制度出现,秦制绝对君主主义爆炸式扩展的时代,龙才成为了最高政治权力的象征,秦始皇帝被称为“祖龙”,正是这一表现。秦代皇权象征的玉玺上刻有“白玉螭”,还有“交五龙”之形(《史记·秦始皇本纪》“矫王御玺”《集解》《正义》引)。而汉承秦制以后的历史书写中,汉高祖也被描述为“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隆准而龙颜,美须髯”的形象(《史记·高祖本纪》),据说楚国范增曾令人望刘邦之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史记·项羽本纪》),亦可知秦之后,龙作为最高主权者的象征,甚至也成为了秦朝敌人的知识,可见影响之深远。汉文帝的出生,被附会上其母薄姬“梦苍龙据吾腹”(《史记·外戚世家》)的传说。

自此以后,龙作为皇帝制度的绝对象征符号,为后世中国人所熟知,并一直沿用到满清。在近代威斯法利亚体系扩展到东亚之后,晚清也开始使用“国旗”,即1888年沿用至1912年的长方形“黄底蓝龙戏红珠”旗。在这一时期,龙继续被作为皇权的象征物。

但与此同时,又出现了新的含义,龙开始在新的近代威斯法利亚体系中作为“中国”这个国家的象征物。那么自然而然,随着辛亥革命推翻君主制,主权者从皇帝转移到全体国民,龙自然不再是皇权的象征,而是成了近代民族国家全体国民的象征符号。

因此,龙从晚清国旗的符号转化为中国全民的民族象征,而中国人因此人人可以自称为“龙的传人”,便也是水到渠成的逻辑。在民国时期,人们普遍产生了龙是全体中华之国民象征的观念。闻一多在《伏羲考》中说:“总之,龙是我们立国的象征”;“现在变为每个中国人的象征了”。这种心情就很典型地代表了从帝制时代到共和民族国家时代,从一般文化心理结构中,对于“龙”所承载精神文化含义的巨大转变。

在这个背景下,作为现代中国人的国民当然应该有理由为自己是“龙的传人”而自豪,因为龙的象征符号不再是秦政所独占的遗产,而是重回到了三代和封建时期人们所能共有的象征与符号。

当然,值得一提的是,西方人对于现代中国人“龙的传人”这一符号的理解,因为翻译方面的一些误解,存在着某种误会。这是因为,近代以来的翻译中,人们将dragon翻译为汉文中的“龙”。然而dragon此物,在西方文化中一直是负面色彩的怪物。如古日耳曼史诗《贝奥武甫》中,就有英雄国王用利剑杀死巨大吐火dragon,并最终战死的内容。而且在著名的中世纪日耳曼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中,凶恶的dragon霸占城镇,并要求居民送上绵羊、子女为牺牲作为dragon的食物,后来圣乔治将dragon杀死。还有英雄西格弗里特杀死dragon后,以其血液沐浴而能刀枪不入等。

虽然dragon的形象和古代东亚的“龙”有一些相似,但二者其实是完全不同的存在,文化象征含义更是差异极大。在西方文化中,dragon是能吐火且破坏力惊人的怪兽,代表着凶恶的含义。然而在东亚,龙是黄帝铸九鼎而乘龙升仙,或形容老聃这种有大智慧知识人,以及封建时代各类贵族或士君子们的文化象征符号,其形象是正面和积极的,而且到了辛亥革命之后更是成为全体中国人作为国民象征的含义。在日本、韩国、越南的文化中,龙虽然不是近代全体国民的含义,但在文化传统上,也仍然是积极和正面的形象。

因此,在翻译方面,我们应该将“龙”直接音译为long,而不是译为dragon。同样,西方文献中的dragon,可以就直接音译为“爪根”之类,而不要再翻译为“龙”了。至于“龙年”,更是不要翻译为“dragon year”或“the year of the dragon”,否则这样除了自我贬低,和继续增加误会之外,可谓毫无意义。

• (本文仅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李竞恒

责编 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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