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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狱里狱外 乍暖还寒时候(二) 上 胡风案骨干贾植芳回忆录

作者:养心莫若寡欲

我自一九五二年八月调往复旦,到一九五五年五月被捕入狱,共三年不到,用李清照的词来形容,真是一段“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的日子。一方面是时代的大变革,鼓舞起人们为它献身的热情;但另一方面又时时有一种被不信任以至被出卖的阴影笼罩着,这或许正是前一节所自剖的知识分子个人主义的悲剧。然而这种悲剧与冲突,终将用残酷迫害的形式爆发出来,却是完全出乎人意外的。

我初入复旦,担任的是中文系教授,又兼了新成立的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这是学习苏联学制的产物。这个教研室过去是没有的,为了适应新民主主义革命历史教育,现代文学史的教学也被重视起来,成了一门专业性的学科,教研室因此而成立。但现代文学史的教学必须被纳入整个革命史教育的轨道,也是作为这门学科存在的前提,这对于我们这一代自身参与了新文学史的人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其考验的结果,就是要摒弃个人阅读与写作经验以及文学史本身的发展事实,使之成为现代政治斗争学说的一个注脚。当初教课时还没有统一的文学史课本,我在课堂上课堂下说话都比较随便,任意谈出一些对现代作家作品的个人看法,这就酿成了以后被揭发为“宣传胡风思想”、“毒害青年”的“罪行”的证据。当时现代文学教研室共有三个教授,我以外,还有方令孺和余上沅,都是新月派的诗人和戏剧家,我教小说,方令孺教诗歌,余上沅教戏剧。两位讲师,一位是后来搞美学的蒋孔阳,另一位是复旦中文系出身的鲍正鹄。再加上三名青年助教,就这么凑成了复旦现代文学教研室的雏型。

中文系那时候教授不多,本校教授中留下来的有赵景深、陈子展、吴文祺、蒋天枢、方令孺、吴剑岚等。此外,郭绍虞从同济大学调来,朱东润、余上沅从沪江大学调来,刘大杰、张世禄从暨南大学调来。那时思想改造刚刚结束,教授们都灰灰的,热情不高。郭绍虞是系主任。那时作为新气氛的,是一种乱穿衣的现象,有的教授把西装上衣改成又紧又窄的中山装,有的教授制办了当时干部穿的蓝色棉布列宁装,有的则把长的呢大衣改为干部式的短列宁装,我看了觉得很可悲又可笑,不禁联想到阿Q 在辛亥革命后,为了适应“咸与维新”新环境,把辫子盘在头上的举动。那时系里只有一个党员助教,是杜月邨,大家都称他“政委”。学生党员就是章培恒,他留校后当了系支部书记,直到一九五五年因为我的关系才被撤下来,并开除出党。那时系里组织教师政治学习大组,我做大组长,胡裕树、王运熙两位讲师分任小组长。应该说,虽然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我想不通,但对于时代的变革和进步我是衷心拥护,抱乐观态度的,我希望能把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团结起来,鼓起干劲,努力与时代发展同步。这大概也可以归结到前面所分析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自大,狂热,我是不自觉地把自己列为革命的一方,以进步更进步的态度去要求和团结别的同事,希望他们都与时代一起进步,为建设我们的新国家作出贡献。

12,狱里狱外 乍暖还寒时候(二) 上 胡风案骨干贾植芳回忆录

余上沅

在过去的历史上,我一直生活在动荡的社会环境里面,与一些教授学者无缘相识,现在进入了一个新的生活圈子,我逐渐与一些著名教授们交上了朋友,也开始对他们有了新的认识。譬如余上沅教授,他是著名的新月派戏剧家,当过南京国立戏剧学校校长,为中国新文学的话剧运动作过巨大贡献,教学也极有经验。我们共事以后,我经常听学生们说,余先生上课认真负责,有章有节、层次分明,从不在课堂上信口开河地跑无轨电车,像有些年轻教师那样。这就赢得了我的尊重。我与他都住在复旦“筑庄”教师宿舍,离得很近。我那时年轻,习惯在晚上工作,每当夜深人静时分,我走下楼来吃夜宵,总看到对面余先生楼下书室里的灯亮着,他还在备课。他努力使自己和时代同步,跟上新的生活节奏和规律。从这闪亮的灯光中,我看见一个爱国的知识分子那颗对祖国和人民的赤诚的心。

余上沅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还努力翻译苏联的文艺作品,他先后翻译了苏联短篇小说《清晨》、《队旗》,分别收在赵家璧办的晨光出版公司出版的《苏联最近短篇小说选》和《苏联卫国战争小说选》里。一九五四年,他还翻译了美国进步作家霍华德·法斯特的小说集《光明列车》,由我介绍到泥土出版社出版。余先生过去以介绍翻译西方戏剧为主,现在勤勤勉勉地译出这些进步作品,可以证明他内心要求进步的渴望。

对于其他一些教授,我也尽可能地与他们交朋友。刘大杰先生在思想改造时,不知为了什么问题,忽而萌生自杀念头,大白天跑到黄浦江去跳河,结果被人救了上来,回校后情绪一直不很高。我读过他的小说和文学史,很想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工作。一次我遇到韩侍桁,他还在办国际文化服务社,我便对韩说,刘大杰现在很灰,你能否出他的书,把他早年在中华书局印过的译著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重印一下,让他觉得生活有点意义。韩侍桁为难地说:“我过去早就认识刘大杰,可是现在思想改造,大家就不敢来往了。”我说:“你就印吧,有事我负责。”后来果然把它印出来了。后来刘大杰译了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集《不可救药的人》,也是我介绍给泥土社出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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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

在震旦教书的时候,我还认识了施蛰存先生。记得一次是在教师休息室里,我上完课正在抽烟,一个中年教师走进来,穿着蓝布大褂,带着眼镜,手上都是粉笔灰,一进休息室又是洗手又是拍打衣服,然后在我对面坐下,自我介绍说:“我是施蛰存。”这个名字我不陌生,三十年代他主编《现代》时,我就是一个读者,更从鲁迅先生的杂文里看到对他的批判。这时偷眼看去,见是朴朴素素的一个人,丝毫没有“洋场恶少”的神气。以后交往愈多,说话也愈随便。到一九五四年批判胡风文艺思想,上海作协开会,我在门口遇到了施先生,他皱着眉头说:“这是你们吵架,把我找来干什么?”他说得很认真,我突然感到幽默,对他说:“施先生,你到底还是第三种人哪。”他原来住的房子很宽敞,是坐落在愚园路边上的一幢三层楼房。记得一九五三年孙用从上海调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施先生在家里为之饯行,我也在邀请作陪之中,就是在施家的客厅里用宴。给我的印象是布置得非常有气魄,而且高雅。一九五五年以后,我们便断了往来,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我们才又恢复通讯。那是一九八四年,我到华东医院探视朋友,听说他也住在这里,就顺便去看望了他,从此便又恢复了通讯联系。一次他来信说,上次孙用调京,你来我家还有茅台酒喝,现在客厅、茅台酒都没有了,只有雀巢牌咖啡相待了……最近见面时,才听他说,到了一九五四年,他那客厅被征用做了邮局,他只好让出;到一九五七年他被打成右 派,三楼房子也被迫让出;“文 革”中连二楼也“扫地出门”,一家人只好挤在亭子间里。前两年花了九牛二虎的力气,算是落实政策,也只还了二楼的住房。这次我特意去看他时,只见楼梯口,过道旁,全堆满了书籍,老人就在这样仄狭的环境下生活起居,著书立说。当我们重新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八十六岁,我也七十五岁,都垂垂老矣。施先生又说起饯送孙用的那次宴席,神情多少有些黯然,说:“可惜,客厅再也没有了。那时在座一块喝茅台酒的老朋友,大多都不在世了。”但他忽然又对我说:“哪天我再弄一瓶茅台,你找几个老朋友来聚聚。”我只好苦笑说:“上海滩上的老朋友,现在少有了,都在不同时期,以不同形式离开这个世界了……”说完,大家又相对黯然⋯⋯

因文化工作社老板韦秋深的关系,我认识了翻译家韦丛芜。他也相当落魄。未名社散了以后,他到国民党政府做了个小官,听说还娶了一房小老婆,抗日战争胜利后,我看到他早年翻译的《罪与罚》、《穷人》在国民党办的正中书局重新出版,感到很恶心。解放后他被人瞧不起,只是靠从英文版《苏联文学》杂志上译些苏联卫国战争小说给文化工作社和别的私营出版社度日,情绪很压抑。一次他忽然跑到我家里来喝酒,喝着喝着就嚎啕大哭起来。对他这样的情况,我忽然涌起一丝怜悯的感情,他到底没有跟国民党跑到台湾,现在能译些书,总算好的。

与陈望道先生的友谊也是从震旦开始建立的。我与陈先生不熟,只知道他是早期留日学生,在二十年代译过《共产党宣言》、三十年代编过《太白》,办过大江书铺,还翻译过日本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冈泽秀虎的《苏俄文艺论战》,写过《修辞学发凡》等,是有名的左派学者,而我则是他的一个热心的读者。一九五二年在震旦当中文系主任后,认识了陈先生的夫人蔡葵,她是英文系主任,留美出身,副教授,和我在一个办公室工作。蔡葵常对我说起陈先生,回家也向陈先生说我的事。一次蔡葵对我说:“陈先生说,像贾植芳的性格是不能当干部的,他上午当了,下午就得下来,还得挨批。”这话后来果然被应验了,所以使我铭记在心中。我调到复旦后,那时,《新建设》上发表了马列主义经典作家作品在中国的翻译情况介绍,当时在复旦,只有陈先生和我榜上有名,他译过《共产党宣言》,我译过《住宅问题》。这时听别的教师说,陈先生说:“贾植芳虽然信仰马克思主义,也译过这类书,但从他的性格论,好像受无政府主义影响更深,或者像俄国的虚无党人。”从这时起,又常蒙陈先生的照顾。我在一九五二年八月以后搬到复旦教师宿舍“筑庄”来住,一幢二层的日本式小楼,我和任敏没有孩子,收养了她的侄儿和我的侄女,一家也有四口人,还有一个保姆。我又好烟酒,经常有朋友、学生来家里聊天,也常留住吃饭喝酒,无形之中开销增大。陈先生知道这情况,他常让蔡葵送些钱给我花,说是贾植芳手大,钱不够花,他们的钱花不了,就请我帮他们用些。我从这里深深体会到陈先生对我们这一代左倾青年的理解心情。后来一九五五年的事件发生,我与世隔绝,而在八十年代初,我“重新做人”后,他们夫妇早已先后告别了这个世界,我再也没有机会还掉陈先生夫妇的这笔情意了。

12,狱里狱外 乍暖还寒时候(二) 上 胡风案骨干贾植芳回忆录

陈望道

我教了三年书,与学生们也建立了很深的友谊。尤其是五四、五五届的同学,这两届学生是建国初期进的大学,五三、五五年毕业①(① 五四届同学提前一年毕业,五五届同学按期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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