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冯小刚成龙到大鹏白客：国产喜剧“龙头”更迭史

文/徐元

1.

回顾这一年的国产喜剧电影，不难看出，新的势力版图正在成型——《年会不能停》《人生路不熟》票房双双超过11亿，《热烈》和《保你平安》分别是9亿和7亿。

相形之下，“麻花”系新作《超能一家人》、成龙谐趣功夫片《龙马精神》、冯小刚京味喜剧《非诚勿扰3》则疲态毕露，票房数据只有3、2、1亿。

发迹于互联网、并且非常善于在作品里添上“网感”的大鹏、易小星和白客，终于坐上了国产喜剧之王的宝座。

而曾经的王者，则步入了退场通道。

2.

中国影坛这一年最风光的人，当属大鹏。

他执导的两部影片，《热烈》和《保你平安》，都算得上口碑不俗且票房不错；而主演的两部，先是《第八个嫌疑人》收获了上海电影节的影帝奖杯，而岁末的《年会》则是叫座又叫好，俨然已是中国喜剧电影的新天花板。

至于“万万没想到”出身的易小星和白客，光芒固然不及大鹏，但是前者执导的《人生路不熟》闷声发大财地挤入年度票房榜前十；而后者则是前有《不止不休》、后有《年会不能停》这两部称得上是生涯代表作的作品问世，这二位也都结结实实迎来了丰收年。

不过，换个角度看，大鹏、易小星和白客的功成名就，又都算是迟到了。

毕竟，远在十年之前，《屌丝男士》和《万万没想到》都已红极一时，这两套短片剧集致力于为年轻人消解权威、反抗成功学、讽刺职场文化，从头到脚闪烁着后现代解构主义无厘头的智慧，是思想性、趣味性、时效性俱佳的好喜剧。

于是，如今我们回看2015年就非常耐人寻味了。这一年，大鹏的《煎饼侠》、易小星和白客的《万万没想到》电影版分别在年中和岁末上映，而在它们上映之前，都曾备受关注。

因为就在此前一年，曾经的喜剧之王冯小刚找回铁搭档王朔和葛优，拍出了《私人订制》，可谁都没想到，这部重制版的《甲方乙方》，遭遇了空前的如潮恶评。

所以，到了2015，《港囧》、《捉妖记》、《煎饼侠》和《万万没想到》这四部大制作喜剧被各方寄予厚望，尤其是从网络短剧脱胎而来的《煎》和《万》，代表着“先进”的青年亚文化和互联网思维，是行业和市场期待良久的新血。

很明显，“国产喜剧”的龙头棍，是准备要交给下一任话事人了。

3.

不过可惜的是，易小星和大鹏都没能接住。从互联网短剧转战大银幕长片，他们遇到了一模一样的问题，即体裁和题材之痛——懂短片却不懂长片，懂互联网受众却不懂电影院观众。

尽管以投资回报率、尤其以新人导演处女作的标准而言，《万万没想到》和《煎饼侠》都算是挣了钱的项目。尤其是《煎》，在与年度冠军《捉妖记》的正面对决下，也抢到了超10亿的票房，但是该片糟糕的成色，很快引来坊间的大量批评。更晚上映的《万万没想到》，更是口碑和票房双双低迷。一时间，对互联网喜剧人的跨界期待，基本落了空。

至于《捉妖记》和《港囧》，绝对成绩都相当傲人。然而，前者传承自老港片的“功夫魔幻喜剧特效大片”流派，在此后的中国影坛几乎销声匿迹，而后者所代表的徐峥黄渤宁浩系“公路片喜剧”，也因为这几位核心人物纷纷转向正剧而落了个虎头蛇尾。

所以，2015年真正的大赢家，也就是真正抢到了国产喜剧电影龙头棍的，反而是一部此前无人知晓的小片：《夏洛特烦恼》。

4.

另一个跨界而来的选手，舞台剧剧团开心麻花，在这场中国喜剧接力赛中，以黑马之姿，跑出了创纪录的好成绩。

《夏洛》之后，他们连续炮制出了《羞羞的铁拳》《西虹市首富》《李茶的姑妈》《这个杀手不太冷静》《独行月球》等一系列喜剧电影。其中除了《李茶》，其他全都大获成功。“开心麻花”，就此成了妇孺皆知的喜剧品牌，其影响力之大之广，已然远超早年间的冯小刚和徐峥，甚至一举把沈腾推上了中国电影票房一哥的位置。

可是，风水轮流转、一代新人换旧人到底是避不开的行业规律。时至2023，连续延期之后，《超能一家人》终于成了开心麻花的滑铁卢，该片不仅票房不振，关键还在于几乎磨尽了观众对于麻花的信任。

5.

如今回看喜剧江湖的潮起潮落，无妨这么说，无论是京味喜剧的式微，还是麻花的崛起，以及今天大鹏小星的回马枪，当然首先离不开创作者的个体奋斗，但更关键的还是要看历史的进程。

《编辑部的故事》、《我爱我家》、《家有儿女》以及冯小刚电影，是80年代陈强陈佩斯的“二子”系列之后，中国喜剧的新主流，即“京味喜剧”。

“京味喜剧”代表作《甲方乙方》

虽然质感是生活流的，但“京味喜剧”本质是王朔、梁左等京籍作家知识分子趣味的体现，对历史、政治、民生等话题，明显有着“帝都”式高屋建瓴、指点江山的视野及企图。简而言之，不仅对广大的南方地区观众不够亲和，还天然地有着智识上的一定门槛。

所以，随着机敏变得油腻、讽刺变得绵软、尤其是创作者群体逐渐变成了曾经矛头所向的上位者之后，京味喜剧就只能让位了。

一度，宁浩徐峥黄渤打造出了一门“犯罪+公路+喜剧”的新流派，但是出于种种原因，这个派别过于松散，产出还极不稳定，而且除了《泰囧》全面征服市场之外，剩下的其他影片实则不够大众。到了近些年，宁徐黄三人，更是又都转型到了传统正剧领域，大体离开了喜剧的赛道。

所以，重担意外但又命定地交给了开心麻花。而麻花的优势是，高度沿袭了赵本山、郭德纲的特色，既有相声小品这类北方语言类喜剧的过硬功底，又有“从地方打到中央”的民间、野生、“逆袭”的强悍气质。

特别关键的是，麻花系喜剧在国民快速富裕的这个时期里，建构了一个既拜金又仇富、既蝇营狗苟又高风亮节的“屌丝意淫”且“浪子回头”的奇妙价值观体系，能够高效率、高强度、高频次地让观众体验“人生大起大落”。

麻花团队在小剧场直面观众时所训练出的超强节奏感，以及每每在故事设定上通过版权购买形式采纳欧美日知名喜剧片的高概念，再加上熟练挪用穿越、拳击、黑帮、科幻等电影类型套路，都让他们的创作，在国产喜剧领域达成了一次升级迭代。

换言之，高光期的麻花喜剧，恰如彼时引发全民狂热的双11购物节，有着加码加量满溢而出的狂欢喧闹气质。它们是国民心态的镜像，是沸腾时刻的写照。

6.

然而，随着时局的变迁，以及相应的现实主义流在影视行业的再度兴起，“吃设定”的麻花喜剧逐渐显得尴尬。

尤其是价值观上的混杂骑墙，尽管一度是麻花喜剧的优势所在，但在今天却令其左支右绌。无妨说，《超能一家人》即便品质更好，基本上也很难再现《夏洛》《西虹市》的成功了。

如果说《你好，李焕英》还是国产喜剧片从《夏洛特烦恼》到《年会不能停》之间的中段，那么《年会》就更明显地表现出了新一代国产喜剧的若干特征：其一是不再“爆笑”，其二是更注重电影叙事上的完整性，其三是指向观众群体更具体而微的情绪需求。

这三条实则也就是一回事。亦即新的国产喜剧更注重“电影的”而非“喜剧的”构成规则，不是靠设定、靠台词、靠出丑卖乖、靠段子的拼凑来尽量地“好笑”，而是让故事和角色进入到更符合戏剧逻辑的情景中去，以达成错位的讽刺与幽默。

用更传统的概念来说，麻花喜剧更接近于闹剧，而《李焕英》《人生路不熟》《年会不能停》则更像是“轻喜剧”，搞笑密度降低了，但是贴合“现实主义”的浓度却提高了。

7.

当然，毋庸讳言，《李》《人》《年》三部影片也都谈不上是喜剧电影的上品，即便是现在广受好评的《年会》，职场讽刺百科全书最终还是要转为套路式的打败大恶人、“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主题，其实分明透着偷懒而胆怯。

而市场上最为成功、但显然也是最稚嫩的《李焕英》，分明还留存着诸多麻花系的特点，诸如穿越时空的主题、奇形怪状的配角、突如其来的球赛等等，然而该片大卖特卖，除了占到了2021年春节档的时机优势之外，还在于它确乎传递了真挚的母女亲情以及创作者强烈的悔恨遗憾，再加上又有明显有别于中国影坛俯拾皆是的“油腻男”的女性意识，因而在“喜剧的尽头是悲剧”上，超越一众麻花作品，走心地考出了高分。

至于相当平庸的《人生》和比较出色的《年会》，究其本质都是老派的喜剧电影类型，但它们和麻花系作品的对比很鲜明，也就是不再有各式各样形态、言行上的“极品”角色，桥段之间也不再有明显的拼凑感和小品感，大体上都沿着一个规范的戏剧冲突在铺陈情节——尤其是《年会》，其导演兼编剧董润年是正剧电影出身，此前有过多部过硬的现实主义流的编导作品。

简而言之，《人生》和《年会》的搞笑段落，已经不再是麻花式的夸张聒噪，而是来自于剧情张力和角色性格，因而更妥帖、更内敛。

8.

再以《年会》为例，该片实际表达的是打工人的愤懑，而它对工作环境、职场细节的高度还原，不要说在喜剧片领域，即便在众多标榜现实主义的剧情片里也是出挑的。它的“搞笑”，来自于真实，建基于情景，而不是麻花那样的主要依靠误会和出丑。

《年会不能停》切中“裁员”的现实主题

《年会》所讽刺和批判的，不是泛泛的“为富不仁”、“黑恶势力”，而是人人司空见惯又无能为力的现实。所以，比起麻花系实则架空的“接地气”，《年会》才更真切地做到了接地气，更真切地兑现了“现实主义”。

其间，微妙的地方还在于，麻花的夏洛、王多鱼、艾迪生等角色，虽然总是不脱粗鲁市侩的一面，但也都洋溢着显著的乐观精神和旺盛生命力，以他们为主角的影片，也荡漾着与之相当的精气神和闹腾劲。

然而在《人生路不熟》和《年会不能停》里，“社畜”的疲惫、委屈、辛酸，一目了然又无可奈何。而我们也深知，如果不是电影的结局必须是积极向上且奖惩分明，这两部戏的主角，其实是要从失败走向更失败的。一言以蔽之，影片的深层情绪是下沉的、哀婉的——也就是说，贴合了当前相当多人的一种集体共识。

另一个重要的地方是，《人生》和《年会》充分呈现了当前国人时时刻刻都离不开手机、离不开短视频、离不开社交网络的实况，这些林林总总地表现在线聊天、录像、直播的情节，缺之不可地嵌入了影片的叙事之中。然而，我们回想一下众多的麻花喜剧就会发现，由于故事母本是八九十年代的海外喜剧电影，实则它们的故事，放到其他任何年代甚至是境外也都是可以成立的。

换言之，麻花喜剧的母题是更隽永的灵与欲、上与下、贫与富、卑微与伟大……之间的冲突，而相对的，《年会》或《李焕英》，则直指具体的时空背景、具体的中国式困境。

9.

电影，总是社会情绪的一面镜子，而有趣的地方在于，因为这是一个波及面最广、受众数量最多、投入成本最高的文艺形式，因而也就被各方势力监管得最紧密，尤其在大陆，电影非但很难承担最前沿的社会议题讨论，反而是价值观最正确最保守的一个文艺门类。

因此，易小星和大鹏在十年前的中国互联网上风生水起，就在于他们不仅鬼马促狭，更重要的是离经叛道，敢于撕破伟光正之皇帝新衣。于是，他们得到了那个移动互联网爆发前夜、中国网民认知水平还尚未被“拉平”之时的高学历、高素质网友（亦即年轻人）的热烈追捧。

只不过可叹可惜的是，他们的长处，在转轨电影圈之后就没有了用武之地（毕竟彼时的互联网视听领域尚且还是野蛮生长的状态），再加上长片技法也尚未掌握，所以，他们只能静静地蛰伏，磨平锋芒，慢慢等待机会的重新到来。

显然，2023年，大鹏和易小星终于等来了新的窗口期，他们熟稔的打工人故事、擅长的“网感”，助他们二次革命成功了。但我们恐怕也不得不说，十年前的《屌丝男士》和《万万没想到》至今还是麻辣香锅，而十年后的《年会不能停》和《人生路不熟》不过是水煮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