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十月,三大主力红军终于在会宁地区胜利会师了。我从离开一方面军后,经常想念首长和战友们,长时间眼巴巴地盼望着会师。可是,我却没有看到会师的热烈场面。
我在第二次到通渭后,由于连续冒雨行军,过度疲劳,一下子病倒了。一连几天高烧,昏迷不醒。医生看后说病得厉害,不迅速诊治会有危险。可是军卫生部药品奇缺,部队还要执行任务,无法保证治疗。肖克军长立即派司令部管理科长陈增连同志,带一个排连夜用担架抬我去四方面军卫生部找苏井观部长治病。我躺在担架上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一天我醒过来问身边的同志:"我们现在到什么地方了?"他们告诉我说:"我们已经过黄河两天了。"原来我们一行在黄河边上赶上了正在渡河的四方面军总直属队,就跟着过了黄河。
当时相继西渡黄河的部队有四方面军总直属队及三十军、九军、五军(原一方面军五军团),共二万一千余人。这就是西路军。
三个军西渡黄河以后,同河东红军主力之间的联系很快被敌军隔断。十一月上旬,西路军开始向甘肃河西走廊前进,节节取得胜利。但因孤军深入,不久攻势渐钝。
我随四方面军总直属队渡河后,起初一直跟着四方面军卫生部一边行军,一边治病。到达永昌后,我的病已基本痊愈。但这时敌情越来越严重,马步芳、马步青等调集了七个骑兵旅和一个步兵旅包围我西路军。敌人强悍凶呗,行动迅速,擅长奔袭。红九军在古浪一仗损失过半,由六个团缩编为三个团。就在这时,陈昌浩同志(时任西路军军政委员会主席)找我谈话,让我到九军任参谋长。
我到职不久,原军长孙玉清同志调走由王树声同志兼九军军长。随后整个西路军转战于永昌、山丹、高台等地,最后在倪家营子被敌包围,苦战四十天。我西路军全体指战员英勇无畏,浴血奋战,但由于敌众我寡,我军弹尽粮绝,到一九三七年三月全军悲壮失败,余下的二千多人分东西两路在祁连山区艰苦转战。其中一路由李先念同志率领,西出星星峡,在党中央代表陈云和滕代远同志的接应下进入新疆。我们向东走的一路约三、四百人被敌打散,部分同志化装潜行,从此我开始了一段艰苦跋涉的历程。
初春,江南正是草长莺飞时节,而地处西北高原的祁连山却冰冻雪封,人迹罕至,飞鸟无踪。我们这支几百人的队伍艰难地向东行进。我和徐太先同志走在队尾,负责收容掉队人员。天黑、路险、风寒、人疲,走着走着,前面停了下来,我上去询问,原来是和主队失掉联系,一些同志发起牢骚,引得大家情绪低落。我耐心地向大家解释,赶快走吧,到前面就会赶上的。队伍又继续前进,但掉队的越来越多。
走到天亮时,我们还没有追上主队,敌人开始搜山了,我们只好疏散到树林里隐蔽。极度的饥渴、疲劳,使人象散了架子一样,倒在地上就一头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我查看了一下,周围只有我和朱良才、方强、徐太先及十几个战士。
我们十几个人在这巍巍的祁连山里转来转去,与敌人周旋了四天。没有饭吃,只好把战马杀了,连骨带肉架在火上烤一下带着血吃;没有水喝,就抓一把积雪,啃一口冰凌…但是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即使不被敌人抓去,也会饿死、冻死,因此,我们决定下山,到平坝子里去探探。
拂晓,我们摸到山脚下一个叫水源的村子附近,发现村子里驻有敌人。我们看到天色渐明,没有地方隐蔽,只得又回到山上,爬到半山坡,在一块枯草坪上喘息了一下。我向大家提议:山下的敌人白天可能搜山,大家还得往高处爬,疏散隐蔽在石缝草丛间,不能让敌人都捉去,天黑后再到这里集合。
同志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了,我带着警卫员一直爬到山尖尖,那里兀立着一块硕大的石岩,岩中凹部生出几株小树,我俩翻进凹部紧贴小树站着。
日头升高了,依稀可以听到下面敌人搜山的马嘶声、人吼声和零星的枪声,一直闹腾到日头偏西。挨到黄昏,我和警卫员下到半山坡的那块小草坪集合,却不见其他同志。我俩四处寻找,始终不见踪影,看来凶多吉少。(以后我听说朱良才、方强、徐太先等同志就在那天被敌人搜捕去了,受尽了折磨。抗战爆发后,经我党多方交涉,才由青海送回。)
这时,残阳夕照。我一面等待天黑,一面陷入沉思:我从投身红军之日起,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斗,既打过痛快淋漓的歼灭战,也打过仓促失措的遭遇战;打过胜仗,也打过不利的仗,但我军从来还没碰到过被敌人吃掉一个整连、一个整营的事情,如今我却亲眼目睹了西路军惨遭失败的全过程,九军兵殇古浪,损失过半;五军失守高台,壮烈殉难;倪家营子大血战,全军仅剩千把人;石窝分兵,部队失散……西路军全军覆灭的惨烈景象,象整座祁连山压在我的心头,沉重得使人透不过气来。
望着渐渐落入山后的残阳,我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太阳有落就有升!西路军是失败了,但革命没有完,党中央还在,河东红军还在,西路军的指战员也是不会被捕尽杀绝的。到河东去,找党中央去!找红军去!我站起身,带着警卫员向着东方,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
我和警卫员从祁连山下来,沿着山边行走。在夜幕的掩护下,我们走进一个村子边,在一座独立小屋前停下。凭我的经验推断,那些孤零零被甩在村边的小屋一般都是穷苦人家。我们轻轻叩开门,一位身穿破羊皮筒的老乡把我们让进屋,给我们盛来两碗稀饭吃。老乡告诉我们:"马家盘查得正紧,见到红军就抓。你们这样走可不行。"
我试探地同他商量:"我们穿军装走路不方便,能不能换身衣服?"
老乡看看自己身上飞花绽絮的破羊皮,有些为难地说:"我家穷,这衣服太脏了。"
我连忙解释说:"没关系,越破越好。"
于是老乡给我拿出一身满是窟窿的皮筒子和一件光板山羊皮大衣,我把棉军装和一件羔皮大衣留给他。老乡又给了我一顶西北农民所特有的毡帽子。这一装扮,再拿上一根棍子,倒真有几分象个叫化子。
拂晓时,我们两个"叫化子"走到一座庙前,小庙残破不堪,看样子早已断了香火,我们准备白天隐蔽在这里。推开庙门,却见里面躺着两个形枯骨瘦的人在抽大烟,要退出去显然不可能了,我掏出旱烟斗凑上去借着他们的火抽起来。
这两人冲我们打量了一番,问道:"二位是红军吧?"
我们承认是红军。他们抽罢大烟,非要拉我们到他们家里吃饭去。我们跟着其中一个进了家。
饭后,我们正要谢别主人,那人却一步拦在门前说:"二位跟我走一趟吧。"
"到哪儿去?"我问道。
"上马家去"说着,他找出一张纸问我们:"你们识字吗?"
我跟警卫员交换了一下眼色,异口同声地说:"不识字。"
那人把纸递到我们眼前,提高了声调说:"好好看看,我是马家的副官,请事假回来的,跟我走一趟吧!"
我向纸上扫了几眼,看出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副官,那上面倒写着因违犯马家队伍的军纪被开除的。我看出这家伙是在敲竹杠,就对他说:"这样吧,我身上只有两块钱,给你一块,你放我们走。"这钱是我参加红军后积存下来的伙食尾子。
那家伙思忖起来。我示意警卫员先走,因为他的脚被冻坏了,行走迟缓。我做好了同那个家伙拼的准备:一旦他再拦我,我就不客气地给他一棍子。这位马家"副官"大概看我们确实没有油水可榨,便将两块钱一把抓去,放我走了。
我们迅速脱离了这块地方。警卫员的脚烂得实在走不动了。晚上,我扶着他走进一户穷苦人家,这家老乡同情红军的遭遇,冒着风险收留了他。
我告别了警卫员,一个人继续逃荒要饭向东走。以后,我始终惦记着他,曾多方打听他的下落,却一直杳无音讯。
自从西路军惨遭失败后,一向骄横的马家军更加嚣张了。他们从酒泉到武威沿整个河西走廊,撒开了一张张密密实实的大网,派出许多支骑兵分队到处搜捕我军人员,不少同志被敌人捕去,惨遭杀害。
我清理了身上的东西,做好牺牲的准备。这时,我身上只剩下一支没有子弹的手枪、一枚二级红星奖章和一个指北针。枪,是从敌人手中夺来的,不能让它再落入敌手,我把空枪拆散,把零件一个个丢到山沟里,那枚红星奖章是红军光荣的象征,决不能让敌人沾污它,我把它藏在一树洞里;那个指北针是第四次反"围剿"时从敌师长李明手里缴获的,我要找红军、找党离不开它。我用指北针判明了方位,把它塞进皮袄的破洞里,开始上路了。
我沿着河西走廊北侧向东走,这里时而是岩石裸露的山地,时而是寸草不生的戈壁滩,卧龙般的古长城蜿蜒起伏向东伸延。我每夜凭借指北针摸黑走上二三十里路,白天找个地方隐蔽起来。
一天,我在永昌以西三十里的水磨沟附近隐蔽。黄昏即将到来,我估计搜索了一天的敌人该收兵回营了,为了早些赶路就从隐蔽地出来,贴近长城边走。古长城象一道屏障为我挡住了左侧,我一面警惕地观察,一面匆匆行走。前面要拐弯了,我想,如果有敌人拐过来当面撞上就来不及闪开,我立刻向路旁的沟里奔去。就在我刚刚下到沟底时,转弯处果真来了五个骑兵,我弯下腰装作在拔草,敌兵看了看,没有过来盘问就走了。
从此,我小心地避开大路,专拣小道走。在永昌至武威间的一个地方,我又一次险入虎口。那天,我路过一个村子,一条大路从村北擦过,我从村南的小道走。眼看要出村了,只剩下最后一座房子可以隐蔽,我谨慎地先探头张望,只见两个骑兵顺着大路跑过来。回去或躲闪,都可能引起敌人的怀疑。怎么办?恰好这时村南的地里有头毛驴,我急中生智,装作赶毛驴,一边吆喝一边跑开了。
武威以东,敌人的搜索不那么紧了,只要离开大路远一些,有时在白天也可以走。一天,我正走近一个羊群,偶然回头一望,西边尘烟滚滚,由远而近。我问牧羊人,"后面是不是来了骑兵?"
他看看西边,又看看我说:"是马家队伍来了,你快走吧!"
我对他说:"不要紧,请你把羊向南赶一下。"
我们一起赶着羊群走开了。等敌人马队来到我们刚才站立的地方时,我们已经走出二三百米远了。敌人二十多个骑兵停也没停疾驰而过。我第三次脱险了。
在河西走廊的一个多月里,我过着昼伏夜行、餐风露宿的野地生活。每天一早一晚,我乘着无人悄悄跑到村边,敲开一座小房讨些吃的。那些穷苦百姓实在好,他们正处在春荒时节,自己明明吃不饱,却总是给我一碗稀饭和炒面。靠着他们的接济,我才能够支撑下来。
终于有一天,我走到了黄河边。
那天晚上,我在路上意外地遇到红三十军的三个战士,我们结伴而行。天放亮时,我们来到黄河边的一个小村旁。
滚滚的黄河劈开峡谷,奔涌向前,没有渡船和熟练的船夫根本别想过河。正巧一位老乡扛着犁、牵着牛来到河边,解开一条小船,准备到河东耕地。我们上前请他把我们带过河。
老乡面露难色,说:"我把你们带过去,马家知道了会把我全家老小杀光的。"
我们不好强求,可是眼望着近在咫尺的黄河却不得过,心里火烧火燎。
老乡又告诉我们:"从这里下去五里路有条渡船,你们可以从那过,那里已经过去好多你们的人了。"
我们按照他的指点匆匆向下游走去,那里果真有条渡船在河对岸。船夫隔河向我们喊道:"等一会儿,我就来。"
我们在山上隐蔽了一会儿,渡船划过来了,船夫向我们招手,"快来吧。"
我们上了船,他把仓盖打开,叫我们躺进去。他告诉我们,对岸就是兰州通往宁夏的大路,经常有马家队伍来往。我向他打听:去打拉池怎么走?他一再叮嘱说:"你们上岸后不要走大路,一直上山,翻到山那边就是通往打拉池的路了。"
我们躺在狭小昏暗的船仓里,身子随着小船颠簸起伏,耳边是河水的呼啸,我仿佛看到了在高山峡谷间,勇敢的船夫驾着一叶小舟飞越激流的情景。我们平安地渡过了黄河。
下船时,同行的三个战士把背的盐巴送给了船夫一部分,船夫一再致谢。本来是他豁出身家性命帮助了我们,帮助了许许多多的红军战士,可他却向我们道谢﹣﹣这就是伟大而淳朴的黄河船夫,这就是伟大而淳朴的人民。
过了黄河,红三十军的三个战士匆匆走了,我因脚痛落在后头,只好一个人赶路。翻过山,天色将晚,我来到村子边,正走到一个院子前,从院门里出现一个人。此人约二十六七岁,留着平头,身穿半旧不新的蓝色中山装。看他这身装束不象个普通庄稼汉,倒象是在外做事的人。那青年汉子问我:"你从哪里来的?"
我说:"从靖远来。"
"听你的口音象江西人,怎么到靖远来的?"他继续
问道。
我虽不是江西人,但南方的口音毕竟无法掩饰,只好打个谎说:"我是八师的,去年打红军路过靖远,因病掉了队,就在老乡家里干活挣口饭吃。"
他追问我:"你们第八师师长叫什么名字?"
"八师师长叫毛炳文。"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样的问题难不倒我,作为交战的对手,敌军指挥官的情况是必须掌握的,更何况这个毛炳文早在江西时,就是我们手下的败将。
他听了我的回答,沉吟片刻,然后狡黠地说:"不是的,你们师长叫毛泽东吧!"
我不由心里一惊:糟了!这个人八成是民团里的。在河西几次与敌人遭遇都脱险了,今天刚过黄河却偏偏给人家送上门来,这可真倒霉!
我正在思忖对策,那青年汉子却解释说:"我原是二十六路军的,去过江西,同红军打过仗,现在销假回家奉养母亲。"
我听到"二十六路军"心里一动,我们的红五军团就是二十六路军在宁都暴动的部队,看来他对红军有所了解。
他接着告诉我:"红军现在到了陕北,你们到河西的只是一部分。我知道你有难处,你准备到哪里去?"
我不便明说,便托辞道:"回家去。"
没想到他却对我说:"不要回家,当红军好。红军就在庆阳,你到了庆阳就找到了红军嘛。"他边说边拉着我进了院子,"今天就在我家住一宿,明天再走。"
他又问我:"你在红军里做什么?"
我说是个伙夫。他打量着我,推断道:"看样子是个当官的吧,可能官还不小呢,起码是个连长、营长的。"
我看他说话一会儿热热乎乎,一会儿又刨根问底,令人难以捉摸,不能不小心提防。我索性不再吭声了,他也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把我带进一间小客房,房里很干净,炕床上几条素花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看得出这是户小康人家。
那青年对屋中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说:"娘,来了个客人,给他做些饭吃。"
老太太望着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样子,叹道:"你辛苦了,出门在外的人难哟!"她吩咐儿子给我打来热水洗浴,又亲手给我做了面条,还炒了菜。
从讨饭以来,我第一次用上热水洗了脸、烫了脚,第一次吃上热饭热菜。饭后,老太太一再催我睡觉:"你劳累了,好好歇着吧。"
她母子二人出了屋。我坐在炕上仍不敢入睡,担心万一来了民团怎么办?我轻轻推开门向院中观察:这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照得地上白光光的,院子四面都是一人多高的土围子,只有一个门可以出入,在一处墙根下靠着个大树墩子,我估计着只要登上树墩就可以翻过围墙,墙外就是大山。我略略踏实了,便和衣靠在炕上歇息,心里念叨着:不能睡,千万不能睡。谁知脑袋一挨炕头,就真的睡着了。
等我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日头出来很高了。我不由一叫:"哎呀,糟糕!"急忙跳下炕,一出门正撞上那青年。
他问:"你干什么去!"
我说:"打扰你们了,谢谢,我该走了。"
"不能走。"他着急地拦住我。
说话间,老太太也过来了,一再留我吃早饭。我想一夜平安无事,看来他们是好人,就留下吃了早饭。吃罢饭,我收拾起东西准备走。老太太按住干粮袋问我:"这里面是什么!"她打开袋子,从里面倒出一小堆发了霉的食物:一个饭团,几块干馍,两捧豆子,一撮炒面,生的、熟的、软的、硬的……什么都有。老人叹了口气说:"这是人吃的?不要了,都给我留下喂猪!"
她端来一簸箕白面馍馍,塞进干粮袋。母子俩把我送到院门口,老太太指着前方说:"你从这儿向前走,过去五里路就是通往打拉池的大路了。"
我谢过他们正要上路,老太太又对儿子说:"他记不住,你送一送他。"
那位青年人一直把我送到大路上。临别时,我握着他的手,泪花直在眼眶里转。他是好人,他们母子二人都是好人。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我遇到了这样的好人,怎能不使我感动呢?我走出一百多米远了,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只见那青年仍伫立在路边目送着我。一个猜测顿时跃上我的心头:这个青年如果不是共产党员,起码也是个共产党的同情者。
分手时,我曾把他的名字和村名都记下了。几十年来,我一直想能再见见他们,遗憾的是,时间久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如今,那个老太太怕早已作古,那位青年如果还活着也是年逾古稀了,但他当时的模样仍然活脱脱地呈现在我眼前;二十六七岁,平头,一身蓝色中山装。
当红军三大主力会师陕甘时,我听说党中央驻在庆阳,红军前敌总指挥部设在打拉池,如今已过去了一个秋冬,红军不知转移到了什么地方?我只好按照红军曾经活动过的地方走,追寻红军的足迹。我走进甘宁交界处的重镇打拉池,墙上残留的标语一下子跃入眼帘: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红军万岁!"
标语尽管已经是斑驳的陈迹了,但它仍象一团火烧得我心里热乎乎的,我仿佛又看到了红军,又看到了那红红火火的场面,顿时振奋起来。
我走过一家理发店,想把头发剪一剪,一来因为头发太长了,与当地人很不相称;二来就要找到红军了,总不能这副样子见战友。我走到店门口,与理发师傅搭讪起来。
他问我:"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告诉他:"我是过路的,请问到庆阳怎么走?"
理发师傅摇摇头:"我也没去过。听说很远,由这儿往东,要经过海原、固原。"
我看他厚道、热心,就请他帮我剪剪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他:"我没有钱,可不可以帮个忙?"
理发师傅爽快地说:"可以,不给钱也行。"但想了想又劝我,"你要去庆阳,路上要经过一些回民区,你不理发留着胡子倒象个回民,这样会方便些。"
很明显,他心里明白我是红军,尽管他没有点破。我们两个心照不宣。他又叮嘱我:"如果有人问你是大教还是小教,你就说是小教,记住啊。"
我虽然没有理发,却对他由衷地感激。告别了理发师傅,我加快脚步继续追寻红军的踪迹。
我从打拉池向东,经六盘山以北的海原、固原地区横穿宁夏,到达陇东的镇原境内。
一天晚上,我借宿在一个骡马店里,同四个赶毛驴生意的人睡在一条炕上。临睡前四个生意人兴奋地议论不休:"奇了!驻在王家洼子的军队真好,买卖公平,不扰商人。"
"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军队。"
我心头一亮,凑过去问他们那是支什么队伍。他们告诉我:"是红军,是红军二十八军一团。"
我压住心头的狂喜,又有意问了一句:"红军对过路的人不为难吧?"
"不为难,好得很呐,你放心吧。"
我向他们打听,"此地离王家洼子有多远?"
"整整一百里。我们昨天才从王家洼子动身来的。"
近两个月来,我终于第一次听到了红军的确切消息,真高兴啊!这一百里路,我恨不得一步跨过去。躺在炕上,我兴奋得一夜没合眼,身边的四个生意人早已鼾声大作。
鸡叫头遍了,天还黑洞洞的,我起身匆匆赶路,一气走到夜里,赶到王家洼子,找到了红军。
近两个月的日日夜夜,我露宿荒野,行乞千里,多少次险处逢生,多少个好心人真诚相助。我凭着一只干粮袋,一根讨饭棍,一个指北针,凭着对党对革命的忠诚,终于回到了红军的行列!
在镇原,我先后见到了许许多多的西路军指战员,大家虽然被敌人打散了,但都抱着同一个信念﹣﹣找党去,找红军去,化装潜行,吃尽千辛万苦,又重新聚集到革命的红旗下。
顺便交代一笔,那个陪伴我逃荒要饭的指北针,以后又一直跟随我进了北京城。全国解放后,军事博物馆的同志把它要去陈列出来,作为红军英勇斗争的见证。
我在王家洼子找到了红二十八军第一团,这个团的团长原是红一军团二师特务连连长,团政治委员原是二师政治部宣传队的宣传员,我在一师当师长时他们都认识我。们留我在团部住了两天,洗了澡,换了军衣,随后派人送我到二十八军军部。在军部我见到了已调任援西军政治部主任的宋任穷同志。午饭后,我就跟他前往设在镇原城内的援西军司令部。一路上我们畅谈不止,他感慨地对我说:"你回来得很好,中央盼望着西路军的同志能够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