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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孝琚碑》浅探

《孟孝琚碑》浅探

陈孝宁

一、《孟孝琚碑》的时代背景

云南昭通《孟孝琚碑》(以下简称《孟碑》)光绪二十七年(公元 1901年)九月出土于昭通东南十里之白泥井,但出土时上截不见,下截碑文中可考年代者,仅“丙申月建临卯”“十月癸卯于茔西起攒”“十一月乙卯平下”等三句,于是海内硕学名儒纷纷以此为线索,考证其立碑之年代两汉值丙申年者有八,西汉四:高祖二年(公元前205年),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年),昭帝始元二年(公元前85年),成帝河平四年(公元前 25 年);东汉四:光武帝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和帝永元八年(公元96年),桓帝永寿二年(公元156年),献帝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究竟是哪一个丙申,众说纷纭,聚讼蜂起。

主张为西汉之碑者有:

王仁俊:根据是:“《汉书·地理志》蜀郡严道县,(王)莽曰严治,犍为郡武阳县,(王)莽曰戢成,是碑称严道君,武阳令,当在莽改名之前。《续汉书·地理志》蜀郡无严道县可证,可证石立于西汉时矣。”

袁嘉谷:同意王仁俊此说,并又补充两个证据,一是“碑云受韩诗兼通孝经二卷,韩诗惟西汉为盛,不待言矣。……孝琚所通(孝经)二卷:即孔(安国)注本也,佚在东汉前,故班(固)未之见,使孝琚为东汉人,何从而兼通耶?”二是“孝琚卒在丙申月建临卯,起坟在十月癸卯,平下在十一月乙卯,西汉诸帝中只有成帝河平四年十月庚辰朔,二十四日为癸卯,十一月更戌朔,六日为乙卯,年、月、日无一不合,当为成(帝)之丙申又明矣。”

罗振玉、梁启超、杨宝镛所持论点与袁嘉谷同。出于西汉石刻传世甚少,故持上论者,对之评价极高,誉为“滇中一石,海内第一石”,称之为“瑰宝”“稀世之宝”。

但是反对者针对上述三个主要论点指出;

1、与常识不符。“当莽之时,天下都县岁复更名,有一郡至五易而还复其故者,吏民多不能记,每下诏书则系其故名,如葬传陈留诸郡是。金石文字,本与律令殊科,文学之士,喜用旧名,自古已然,况此所称乃孝琚之曾祖,以时推之,多应在王莽篡位以前,称其严道夫何足疑?”(袁丕均)“严道、武阳之名亘两汉至晋,其间王莽虽暂改严治,截成之名,旋即复故。”(由云龙)“主西汉者谓严道、武阳新葬改名,然《续汉书·郡国志》蜀郡属国有严道、犍为郡有武阳,则东汉已复旧名也。葬多改古汉地名,莽败复之,不独严道、武阳为然。光武帝纪:‘更始元年除王莽苛政,复汉官名。’则刘秀初兴即不用新名也。”(方国瑜)

2.与史实不符。韩诗虽西汉为盛,但东汉亦有传习。“考《后汉书·儒林》杜抚传:‘抚字叔和,犍为武阳人,受业于薛汉,定韩诗章句,后归乡里,教授弟子千余人’,建初中据此,则武阳人传抚韩诗者甚众,其学必数传不绝,广十二随官授韩诗,盖随父武阳令之官受韩诗于武阳经师广盖抚再三传弟子。”(陈伯陶)“韩诗东汉立博士,州郡多习之,并非绝学,何至待杜抚而后传,即武阳为杜抚所传,抚以后亦不至学,岂无再传、三传弟子?”(方国瑜)至于把孟孝琚所学韩诗二卷认定为孔安国的注本,方国瑜先生亦指出其错误,认为:“二卷即二篇,经、说各自为卷,犹各自为篇也,汉世简帛并用,著之简以篇计,缣帛以卷记。……孝琚所习者帛轴,……其云经一、说一,未必经文而分卷。……孝琚所通者何家,碑未明言,不可断定即为孔氏,抑今文说亦不得而知也。”

3.与官制不符。“碑中有主簿,铃下等名目,主簿大约西汉之末已有,但亦至东汉而始成法制,故其名见于乐汉碑碣者为多也。”“书佐之名,西京所无,……起于东汉,且当章和之世,尚只有大郡国有之,武阳僻邑,有书佐必甚晚可知。”“铃下之名,两汉书官制表皆无,惟一见于范书周纺传.……其起甚晚可见。”(吴其昌)

4.与金石发展的历史不符。“碑文之盛,始于东汉,西汉仅有墓阙,有神道,弟犹简质,不过题数字,记姓名而已,其有文而传于后者,昉于东都,朱竹垞尝谓墓铭碑志,始于东汉,汪家云:碑之盛,甚汉氏之东乎,以是金石家者录碑碣之文,皆自东汉始。欧阳修集古录石刻无西汉文字,公跋宋文帝神道碑云,余家集古所录三代以来钟、鼎、彝、盘铭刻备有,东汉以后始有碑文,欲求前汉时碑,不可得。近代叶鞠裳(昌炽)所见所收之石刻富也,其语石之言曰:‘冢墓碑文自后汉以来始有也’,又云:‘东汉以后,门生故吏为其府主伐石颂德遍于郡邑’,是则西汉风气朴质,尚无墓铭碑志之文,迄东汉以后,此风始盛,必边疆风气晚开,不易播及,孟碑之为东汉所立,非西汉文字可断言也。”(由云龙)

至此,西汉立碑说已很难站住脚了。

主张东汉立碑的有:黄膺、杨守敬、吴世鉴、方树梅、袁不均、陈伯陶、由云龙、赵藩、谢饮涧诸人。其中吴世鉴以改名之风气创于东汉据孟广宗改名为琼,断其为东汉人,惜未指出年代;赵藩根据“丙申月建临卯”,认定为东汉献帝二十一年二月外,其余多把眼光集中在光武帝建武年间和桓帝永寿年间。

认为在建武年间的有:黄膺、李根源、方树梅、袁不均等人。主要根据是《后汉书·薛汉传》:“(汉)世习韩诗,建武初为博士”,《后汉书·杜抚传》:“(抚)受韩诗于薛汉,归武阳乡里,教授弟子千余人”,因而断定:“孝琚父为武阳令,故遣子受韩诗当在建武间。”黄膺并把具体时间推断为建武十二年,认为这一年时当丙申,“十一月辛西朔,十九日得己卯,十月壬辰朔,十二日得癸卯。”但此说最大薄弱是干支不合,十一月辛酉朔,但该月并无乙卯,黄膺认为“乙”为“己”,盖误。

杨守敬以一代书法大家的犀利眼光,认为“以碑字体验之,似韩公铭、尹宙,亦不似东汉之初,其在桓(帝)、和(帝)之世乎?”把立碑时间收缩在桓、和,并进而指出:“广宗以丙申二月卒,未必即以其年十月葬。”为后人考证立碑年月指出了一条思路。

陈伯陶、吴其昌、由云龙均认为是永寿二年所立。陈、吴二氏的理。

由是:东汉丙中凡三,一建武十二年,一永元八年,一永寿二年。建武、永元丙申十月俱无癸酉日,惟永寿丙申十月乙卯朔,十九日为癸酉、十一月甲申朔、初二为乙酉,与碑所言日月合。但两人的失误在文的“卯”释读为“酉”,因而站不住脚。由云龙未将字释读错。但为“年为丙申,十月有癸卯”,实际上这年无癸卵,干支不合,又错。昭通谢饮涧先生在前人研究的成果上,沿着杨守敬先生“丙申十月未必即以其年十月葬”的思路,又证以《鲁峻碑》上所载隔年安葬之俗,推断为:“孝琚之卒在丙申二月,必至明年丁酉十一月乙卯安葬无疑。”“复以长历推之,桓帝永寿三年丁酉,十月戊寅朔,二十六日为癸卯,十一月戊申朔,初八日得乙卯,与孟碑所叙干支吻合。”这一结论在干支、官制、风尚上都立得住脚,笔者认为是可信的。孟碑出土几十年来,经海内学者几代人呕心沥血,钩沉索隐的研究,不断扬弃,不断完善,把立碑的年限逐步缩小,最后定为东汉桓帝永寿三年。至此,关于孟碑时代问题的研究,似可暂告一段落。①

桓帝之时,历来被史家目为衰乱之世。桓帝登位时只15岁,他是以宗室的身份被梁太后之兄大将军梁冀扶持上台的。梁氏一家从顺帝时(梁太后为顺帝之后)把持朝政,前后有7人封候,出了3个皇后、6个贵人,2个大将军,尚公主3个,其余任卿、将、尹、校的有57 人。②梁冀本人“专擅威柄,凶姿日积”,“宫卫近侍,并所亲附;禁省起居纤微必知。百官迁召,皆先到翼门,笺檄谢恩,然后敢诣尚书”,“在位二十余年,穷极满盛,威行内外,百僚侧目,莫敢违命。”③可以说是权倾朝野,势熏天下,其所作所为,激起社会的强烈不满,也招致宦官集团的刻骨嫉恨,双方的争权夺利,血腥倾轧达于白热。政治的卑鄙,社会的黑暗,民间的怨愤,相激相荡。请看桓帝初的童谣:“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④再看巴郡人民讽刺官吏的民谣:“狗吠何喧喧,有吏来在门。披衣出门应,府记欲得钱。语穷乞请期,吏怒反见尤。旋步顾家中,家中无可为。思往从邻贷,邻人已言匮。钱钱何难得,令我独憔悴。”⑤文人的怒斥也从一个方面反映了社会的黑暗:“于兹迄今,情伪万方;佞焰日炽,刚克消亡;舐痔结驷,正色徒行;妪

名势,抚拍豪强;偃塞反俗,立致咎殃”,“邪夫显进,直士幽藏。”⑥战乱、贪污、腐败,公开的掠夺,无耻的敲诈,黑白颠倒,人妖不分,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一个社会发展到这种地步,真是天怨人怒了!全国如此,武阳、朱提何能例外。

孟碑,正是这一时代留下的产物。

二、孟孝琚碑产生的地点

孟碑的故乡昭通,古称朱提,地处云、贵、川三省交界之地,历史上是滇文化、夜郎文化、巴蜀文化交汇激荡之区,从秦迄两汉,一直是中央王朝经略云南的桥头堡和交通枢纽。由于地理、文化等方面的原因,和巴蜀的关系尤为密切。传说春秋中期的蜀王杜宇及其妻梁利就是朱提人:“后有王曰杜字,教民务农,一号杜主,时朱提有梁氏女利游江源,宇悦之,纳之为妃,……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⑦之后,秦孝文王六年(公元前 250年)蜀郡太守李冰从僰道顺今关河开凿通往朱提的道路,想以此为据点进入云南。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派常在此基础上续修,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五尺道,它蜿蜒于滇东北苍莽沉雄的大山之间,成为巴蜀通往滇池区域的一条重要交通孔道。西汉兴起后,一度关闭了这些通道,但是历史形成的联系岂能因统治者的主观意愿而割断,巴蜀的商人为重利而驱使,不顾生命的危险,把巴蜀的铁器、布帛和先进的生产工具,源源输入这里,又从这里廉价换走僰童旄牛。由于这种不等价的贸易,“以此巴蜀殷富。”⑧西汉武帝雄心勃勃曾一度想打通由巴蜀经僰道通往南夷(今滇、黔交接的威信、毕节一带和经滇池通往西域的道路,但都不果。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令唐蒙用恩威并施的办法,迫使夜郎及其周围部落归附,设置了犍为郡,朱提和武阳均为犍为郡的一部分。⑨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西汉王朝在今昭通地区设“犍为南部”,作为犍为郡的附庸。西汉末,四川梓潼人文齐曾任犍为南部都尉,在这里“为民兴利”,颇有建树,后被王莽任命为益州太守。东汉永元初年(公元107年),分犍为南部为属国都尉,领朱提、汉阳(今贵州威宁)两城,有户1389,人口37180。故秦汉时朱提与巴蜀的关系是比较密切的,汉族移民的数量亦颇为可观。孟氏作为移民后裔,其先辈当在武帝置郡后从中原或巴蜀迁入。他们和其他移民一道,把先进的生产方式和汉文化带到这一地区,又凭借本身优越的经济和文化地位,被举为官吏。因而孟氏的老家在朱提,其曾祖在严道,其父在武阳做官就没有什么奇怪了。孟氏在东汉后期之所以发展成为雄踞滇东北的大姓,和这种政治上的地位是分不开的。由此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孟碑在碑式、文辞、书体上都和同一时期的东汉碑刻几无二致。孟碑碑文的撰写者,我以为非碑后题名的李桥等人莫属。李桥为武阳主簿,其责掌典领文书;黄羊为书佐,亦为当时州郡办理文书的佐吏,他们均为孝琚之父武阳令的下属,熟悉孟氏家庭的情况,因此刊文叙哀,情真意切。值得研究的是,孟孝琚死后,扶柩回乡是否为李桥、黄羊、李昺任骡四人?为什么碑文中“凉风渗淋,寒水北流”之句与昭通坝子的自然条件如此酷肖乃尔,不身历其地者恐难作出如此简练之描述。果如此,则碑文的撰、书、刻当即在朱提。而书写者有两种可能,一是李桥、黄羊、李昺三人中之一(任骡职为铃下,掌门阁传呼,似不可能),一是朱提本地书家。另一种情况是,撰、书、刻均在武阳,然后随柩运回朱提,然山路险阻,这种情况似不可能。但不管怎样说,孟碑与它同时代的碑刻相比,在书法造诣上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这一点是应当得到充分肯定的。

三、孟孝琚碑的内容和作风

永寿年间,东汉已入末世,整个社会弥漫着一种迷惘、怀疑、躁动和不安的气氛。山雨将至,悲风满楼;一叶飘落,万山萧萧。被捧上神坛的经学,最终被它的信奉者们弄得不伦不类。谶纬迷信的荒诞不经,空洞说教的虚伪透顶,在一个千疮百孔,病人膏肓的社会现实面前,再也无法维系人心,人们的信仰濒于崩溃。这种精神上的地震,甚至远在西南边陲的犍为也感觉到了。身为知识分子,且为统治阶级一员的李桥等人,不能不受这种时代悲风的影响。由他们执笔撰写的孟孝琚碑文,弥漫着一种浩大而沉重的忧郁和哀伤,悲愤和怨怒。

你听:“天地有憾,阴阳郁结,四时不和,害气蕃溢”,这分明是时代的写照。天地、社会、人生,充满了忧伤、压抑和绝望。和谐的社会!和谐的理想,和谐的人生哪里去找?时序颠倒了,黑白颠倒了,是非颠倒了,人妖颠倒了,举目尽是一片乱糟糟的景象。一个“憾”字,沉痛之至,非有深情,难以至此。正如《楚辞·远游》所谓:“遭沉浊而污秽独郁结其谁语?”这种郁结,是社会的郁结,人心的郁结,政治的郁结,蓄之既久,其发必速,一语道出,石破天惊。这是怒对乌云、黑暗、痛苦、不公发出的怒吼,是千万人心滚过的沉郁的闷雷,是找不到出路的诅咒,是那个动乱年代的回响。它使你感到如磐夜气笼罩下的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心理氛围。严酷的现实,切肤的哀痛,已经无法使人“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了。“郁”,奠定了全篇的基调。它骚动着一种理想破灭的惋惜,一种彷徨歧途的困惑,一种无可奈何的失落。

碑文的作者并未停留在孟孝琚夭折这一表面现象上,而是以此为出发点,对生、死进行了一番哲学思考。“嗟命何辜,独遭斯疾”,“景命不永,屋栋倾覆”,美好的、无辜的、清白的事物,总是不得长久。生命是如此飘忽,人生是如此无常,作者从对生死的忧患,引申到对社会的“痛哉仁人,积德若滋。孔子大贤,抱道不施,况余人哉?德行颜渊,亦遇此灾。”从而得出了“守善不报,自古有之”的社会学结论。这是对天道、正义、德行、善恶的怀疑。作者正是在这种怀疑和痛苦的思索中,力求把握生命的价值、生存的意义,寻求着乱世中的立足点。借用李泽厚先生的话来说,“它实质上标识着一种人的觉醒,即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⑩

孟孝琚碑的书法风格和碑文的内容相生相发,前人在研究中已注意到了这一点,如谢崇基谓:“文辞古茂,字画遒劲。”赵藩谓:“文辞书法皆东汉人榘度”“疏古渊茂”“结体方整,笔意圆劲;浑朴在篆隶间,……乃古汉碑第一,微独滇南瑰宝,亦寰字稀世之珍矣。”方树梅谓:“是碑隶法圆浑,铭词博大,决为当代老经师手笔,……为海内汉碑第一。金石家无不肃然起敬。”⑪在中国书法史上,好的文字内容往往会数发起书者的创作欲望,从而创作出成功的作品。《书谐》在谈到王羲之创作时就指出:“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及)则怡怪虚无,《大师箴》则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诚替,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衷已叹。”祝允明也说:“情应喜怒资乐,各有分数,喜则气和而字舒,怒则气粗而字险,哀则气郁而字敛《则气平而字丽。情有轻重,则字之敛、舒、险、丽亦有浅深,变化天,⑫当代书家陆维钊先生也有相同的看法:“喜时之书,光风霁月,穷。然时之书,剑拔弩张,悲时之书,神沮气丧。”⑬书法作为心画,作为"达其性情,形其哀乐”的艺术,书写时的心态往往会影响到结体、线条,而书写的内容又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书写者的心态。孟孝琚碑“借题抒愤,为当世老师宿儒,无辜罹祸者同声一哭”(黄膺语),“碑尾所云正以鸣其愤激”( 王仁俊语)。®其通篇所表现出来的思想感情,可一语概之曰“郁”。它是对字宙、人生、社会、善恶、祸福思考后产生的忧患,是意识到人生苦短、生死无常的惘然若失的悲哀、空虚、疑惑,以及骨子深处所表现出来的对生命的执着、热恋。直抒胸,又深沉迂回;痛彻心脾,又自慰自解;对死亡、灾难的困惑、诅咒;对未来、幸福的向往、祈求,无不使你感到一种智慧、安详的力量。即便是诅咒,也没有呼天抢地:即便是祈求,也没有如痴如迷。困惑而不堕落,向往而不狂热。汹涌的激情出之以静穆的形式,因而全碑在书法美学特征上表现为古、朴、茂。内心世界的深沉,感情流露的率真,生命和宇宙意识的悠远,对阴阳郁结与害气横溢的激愤,可以说是一寓于书。那浑穆、方整、宽博的结体,是书者意识和潜意识的流露,是心造的第二字宙,望着解脱,渴望着安息,渴望着平静,渴望着秩序的重整,这实际是对虚伪、不公、动荡、黑暗的现实人世间的逆反。无心也不屑去表现什么花哨,而是平平淡淡,从从容容中,去追求真、追求善、追求美。它好像在轻声告诉你:“这世界太累了,让我歇一会吧!”唐朝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时代的悲剧,人生的幻灭,灾难的锤击,滇东北群山苍莽带给人的悲凉、沉郁、压抑之感,“凉风惨淋,寒水北流”的生存环境之艰辛,对逝者“永归蒿里;重晤无期”的悲痛无不猛烈震撼着撰书者的心灵,产生一种深沉的时空忧患感,因此,发为文字,其声哀,其情郁;见之书法,其笔涩,其力沉;形之结体,欲纵还敛,庄严肃穆中骚动着惶惑与不安。

孟孝琚碑的时代已经过去1800余年,今天,我们摩挲苍老剥落的确面,仍能叩响历史沉郁的回声。它是碑文中的古诗19首,用平质的文句,书写着深挚的感情。它是汉隶中古、朴、茂的代表作,把它和前它8年的《石门颂》,前它一年的《礼器碑》相比,我觉得也毫不逊色。固然它没有《石门颂》奔放,缺少西部的劲犷;也没有《礼器碑》的典雅,少一点圣人之乡的钟鼓礼乐之气。然而,《石门颂》缺少它的蕴藉,《礼器碑》缺少它的朴茂。它的线条、结体,在静态中保持着极强的张力,这种欲发未发,将奔未驰,劲气内敛的视觉心理感受,我以为就是“郁”。“郁”是全碑的基调,从文辞、内容到书法莫不如此。按中国传统的阳刚美、阴柔美的分类,“郁”可以归入阴柔一类,所谓:“书要兼备阴阳二气,大凡沉着屈郁,阴也;奇拔豪达,阳也。”其美学特征是“以峭激蕴纡余,以倔强寓款婉”",“寓变化于整齐之中,藏奇崛于方平之内”⑰。认识和把握孟孝琚碑的这一美学特点,对深入研究孟碑是不无裨益的。

注释:

①①⑩《新纂云南通志》卷八十-《金石考一》《前期一·汉》。

②)张传玺:《中国古代史纲》上册,第 257 页。

③《后汉书》卷六十四《梁统传》、附《梁翼传》。

④《后汉书》卷二十三《五行志》。

⑤《华阳国志》卷一。

⑥赵壹:《刺世疾邪赋》。

⑦《华阳国志·蜀志》

⑧《史记·西南夷列传》

⑨关于设郡的时间,一般史籍作建元六年(公元 135 年),这里作元光五年,可参见拙文《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昭通地区政区设置述略》,载《昭通文史资料选辑》第五辑。

⑩《美的历程》,第 111 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⑫《中国书论辑要》,第 384 页。

⑬骆恒光:《陆维钊先生书法和书论》

⑮⑯刘 熙载:《艺概·书概》。

⑰康有为:《广艺舟双楫》

《孟孝琚碑》浅探

陈孝宁,1947年11月生,云南昭通人,字得一。历史学教授。公开出版有《陈孝宁文集》《陈孝宁书画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