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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刘亮程:文学世界的光丨N-TALK文学之夜

作者:南方周末
作家刘亮程:文学世界的光丨N-TALK文学之夜

刘亮程,作家,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代表作《一个人的村庄》《本巴》等。图为2024年1月5日,刘亮程在北京参加南方周末N-TALK文学之夜。南方周末资料图

到哪去都要介绍:我来自新疆,我是新疆人。也有许多人说新疆是你的家乡,其实我说我出生长大在新疆,但是一个人怎么可能拥有如此辽阔的家乡,每个人的家乡可能都是他的出生地,是他出生、长大、长老的那样一个小小的地方。

家乡对于每个人来说,可能都是小的,一个小小的犹如一颗种子的家乡。在我们人生之初把这样一个小地方安排给我们,其实是让我们一草一木、仔仔细细地去辨认、认识这个世界最初给你的那样一个地方,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个小村庄中度过的。

我出生的时候,降生在一个洞里,跟动物一样,长大以后都不好意思跟大家说这段经历。因为我父亲在1961年的时候逃饥荒到新疆,一家人一无所有,就在村庄中挖了一个洞,我就在那个洞中过了十年的童年生活。当后来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就老想那个洞,但是我又从来没有写过那个洞,我写的是我在那个洞中听到的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每当夜深人静,整个村庄中各种各样的声音出现在地面上,我们在地下睡着醒来,耳朵朝上听到的是这个世界上面的声音,房顶走过一只猫,门口跑过一头牛,甚至走过一个人的时候,那个洞中都会惊天动地。

我们家门口长着一棵大榆树,睡着的时候,会清晰地听到那棵大榆树在地下生根,它在地下伸展它的根须。有一天早晨,一根树根就突然伸到我们家去了,这棵有感知的树根突然伸到尽头的时候伸空了,和一家人的生活迎面而遇。还有一只老鼠,半夜打洞也打到我们家去了,掉下去了,我们早晨起来发现地上多了一只老鼠在跑,它以为我们家是更大的老鼠洞,炕上躺着一群更大的老鼠。

就是这样的童年生活,让我变得跟中国任何一个作家可能都不一样,你有不一样的童年,你就有不一样的中年、青年、老年;你有不一样的童年,你就有完全不一样的文学世界,因为你最早感知到的、认识到的这个世界是不一样的。我们在人生的开端,世界给了我们(什么),我们就会永远拥有什么,就像早年的世界,让我有了敏锐的听觉,使我在地下听到过地上的声音。

后来我写《凿空》的时候,就写一群挖洞人在地下的生活,我发现我天生会挖洞,就跟一个老鼠一样。一旦开始写挖洞的时候,我觉得我就变成了一个动物,我熟知地下所有的动静,我熟知地下一层一层的土层。我知道挖多深会挖到石头,我知道一层一层的土是怎么在地下分层的,我知道在地下可以遇到哪些动物,可以遇到哪些植物的根须,这就是我的童年生活。

在写作中重新认领一个童年

三十年前,我离开乡村到城市去打工。在这之前我是一个心气高远的乡村诗人,看着天边的云朵在过日子。但是城市的打工生活把我的诗歌生涯打断了,我没有像西川这样把诗歌一直写到老,年轻的时候我想要一直把诗歌写到老年其实是不可能的。我开始写散文,用了差不多七八年的时间,写成了我的第一部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这是我离开家乡后对村庄岁月的一场回望。一个人离开家乡之后,可能才会获得对家乡的全部认识,可能才会知道你的家乡曾经给过你什么。

其实,父亲在我8岁时去世,母亲带着我们五个未成年的孩子艰难度日,这样的生活是不堪回首的。但是我获得了一次写作的机会,因为我是作家,我有了一次重新进入生活,再一次看见并有权利去改变生活的机会。如果我不去写作,我不是一个作家,这样的童年肯定是要被遗忘的,一个人背着如此沉重不堪的苦难的伤痕累累的童年做什么?通过《一个人的村庄》这场写作,我重新创造了那个被我扔在天边的童年和童年的我自己。

我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写了《狗这一辈子》,写了《逃跑的马》,写了《对一朵花微笑》,我写了一场一场风从远处吹向村子,又带着村庄的声音刮向远处,写了一夜一夜的月光,一个孤独的孩子游走在村庄,趴在人家的窗口听村人说梦话。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就老想我小时候趴在别人家窗口听人说梦话的场景。我想之后我写的最好的语言都是早年我听到的梦话。文学写作可能就是这样,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犹如长梦般的世界,我们从这个世界中听到的就是艰难传出来的那几句梦话,它是从无数的语言中活出来的几句话。

我写一个人和一只鸟的孤独,写一棵树、一窝蚂蚁和一村庄人的生老病死和生生不息,当我这样书写的时候,那个荒野中的村庄被文学照亮了,我们家那院破旧的房子成为了世界的中心。我在那个村庄的时候,我觉得那个村庄非常大,因为我的腿短,走不了多少路,当我开始写它的时候,我觉得那个村庄如此之小,它小到每天早晨的太阳是从我们家东边柴垛后面升起,黄昏的落日又落在我家西边的篱笆墙后面,整个日月星辰、斗转星移都发生在我们家的屋顶上。我们家房顶上那只烟囱白天黑夜地朝着天空在冒烟,冒我看不明白的烟。我不知道它冒向了哪里,但是多年之后,我在写那个村庄炊烟的时候,我知道我们家屋顶上面那个星空已经早早地熏染上了我们家炊烟的味道,某一颗星星上一定积满了我们家的烟垢。我通过这样的写作,用文字给那个村庄的人和万物赋予了平等的存在感,我理解的那个时代,我们家和整个村庄的人的命运和苦难,也感知到在一个更大的自然中万物的兴盛枯荣。文学给我们一条回到过去的通道,去安顿那个已经没有声音,但分明又在影响着今天的往事世界。

写作是一场秉烛夜行,语言是黑暗的照亮。当我动笔时,我清晰地知道,我的语言要进入那个村庄世界了,之前那个世界属于现实和往事,从我落笔那一刻起,它属于文学,文学要接管那个已经远去的世界,接管那里活着和死去的人们,接管草木的生长、花朵的枯萎和开放,接管虫鸣鸟语和风吹过屋檐的声音,那个世界中一切的一切都有文字在接管了。那个给过我童年和少年的村庄,它遥远偏僻,当我写作它时,它成为了世界的中心,村庄的人和牲畜、草木虫鸟都在我的文字中又活了过来,无论现实中我们书写的是什么,无论现实中我的童年和我周边的社会都发生了什么,文学会让它重新发生,这便是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我们写作时那个村庄、那个童年是我自己的,它跟现实村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如同从大地上生长出来。当我完成《一个人的村庄》这本书时,它便不属于现实,成为现实对面的一个独立的存在,它是现实世界的梦,是虚构的现实之梦。

文学是做梦的艺术,用现实的材料修补残缺的梦,又用梦中材料,去修补残缺的现实。在梦与醒之间,去寻找属于文学的真。这场关于家乡和童年的写作,使我成功地修改了自己的童年,将其从黑暗中打捞了出来。一部文学作品的故事,是写作者穿过世间无数的故事而创造的唯一故事,是万千逝去的人生中活出来的唯一人生,它让不该发生的不再发生,让应该发生或在梦中发生的生长出来。我也在这样的写作中认领了一个童年的家乡,它让我知道在我出生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这个世界或者我的那个小小的家乡已经把整个世界都给了我,空气、阳光、水、白天黑夜、风声鸟语,这个世界所有的,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家乡完整地获得过,从此家乡一无所有,而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则需要用一生时间,用文学将它一一辨认并书写出来。我想每个人的家乡都是这样,长大后我们会知道那个小如一粒种子的家乡,它的土地连接着整个大地,它的夜空中有我们走到世界任何地方都会看到的完整星空,它的每一朵花都朝远方开放自己,它的一声虫鸣中有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它的孩子过着人类孩子的童年,它的某一个人老了就是人类老了,它的黄昏终结了全世界的白天,它的天黑了就是全世界的天黑了。

“蚂蚁已经把最遥远的国度走成了我的家乡”

家乡的意义是让我们通过它去认识更为广大的世界,最终把世界认作家乡,就像我在家乡熟悉的那枚月亮,它是世界唯一的月亮,无论我走到哪里,有月亮升起,有虫鸣鸟叫,有风吹过,有我认识的草木生长开花的地方,皆是家乡。

我在小说《本巴》中写到这样一个细节,那个守边的老牧人对洪古尔说:“我从三十年前虫子走过的路上,得知你要来的消息。”这不仅是文学的描述,在现实大地上,虫子的路连接着人的路,虫子的目光连接着人的目光,虫子看见的世界也是我们人的世界,虫子口中的那一丝小小的呼吸,也是我们人类的呼吸,我们和虫子,是生死相连的共同体。我到一个陌生地方,都会去看看地上的虫子。当然,这个季节虫子都冬眠了。我看街上的人是陌生的,看草丛中的虫子是熟悉的,尤其我会看蚂蚁。2023年我到阿布扎比,一街的人都是陌生的,但我会在路边的草丛中看到跟我家乡的蚂蚁长得一模一样的那种小黄蚂蚁,那些蚂蚁在爬树,跟我家乡的蚂蚁爬树的动作是一样的。我知道它们上树去干什么:它们把地下的虫卵衔着,衔到树上的叶子上,然后让虫子在叶子上长大,分泌出带甜味的物质,然后蚂蚁去吃它,鸟再吃蚂蚁。全世界所有的蚂蚁干的事跟我家乡的蚂蚁干的事是一样的,看到这窝蚂蚁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阿布扎比并不遥远、并不陌生,我在家乡认识的那种黄褐色蚂蚁已经用它小小的爪子把最遥远国度的陌生地方走成了我的家乡,走成了一个更为遥远,也更为亲近的家乡。

从《一个人的村庄》到《本巴》,我一直在书写大地上人与万物共居的家园。这个家园里的每个生命,都在我的文字中有尊严且灵光闪闪地活着。我在文字中,在文字的书写中,其实也经受一粒虫子的最后时光,陪伴一条狗的一生,目睹作为家的房子建起、倒塌,房梁跟人的腿骨一样朽坏。写作者其实在经历人世和文学中的两种光阴,我在每一件细小的事物上来回地经历生老病死,在每一个细节中享尽一生,我在自己书写的事物中过了许多个一百年,我相信这样的感受也属于读者。现实中,我们仅有一生,在文学中有无数个一百年需要我们在阅读中去获得。

文学是地久天长的陪伴。多年后我到了坐在墙根晒太阳的年龄,就是现在这个年龄,想到我的文字中那些不会再失去的温暖黄昏。夕阳下的老人,背靠土墙在晒最后的太阳,身边一条老狗相伴,人和狗,在一样的暮年里消受同样的老年。我也在自己的老年里,感受到天地万物的生长与衰老。我在自己逐渐昏花的眼睛里,看见身边的树叶在老,屋檐的雨滴在老,虫子在老,天上的云在老,刮过山谷的风声也显得苍老,飞过空中的乌鸦也发着跟我的嗓音一样苍老的喊叫声,这是与万物终老一处的大地上的家乡。

作家在心中积蓄足够的老与荒,去创作出地老天荒的文学。在心中积蓄足够多的太阳,去照亮那个文字中的世界。写作者心中有太阳,那个文学世界便是亮的;有悲悯,那个世界便温暖如春;有月亮和星空,那个世界便满是人们的梦和梦想。文学是让心灵飞翔的艺术,承载大地上的惊恐、苦难、悲欣、沉重、失望与希望,拖尘带土,朝天空飞翔。

也许每一种生活,都有一种文学的拯救方式,就像我用写作拯救了自己不幸的童年。文学是我们对现实生活的意愿和想法,不是做法和办法。但是,正因为文学是意愿和想法,这些想法本身,却为现实世界打开了无数的窗口,那个文学虚构世界的光,有时候竟可以把现实世界的黑暗照亮。

(演讲速记由刘诗君整理)

刘亮程

责编 刘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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