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斯德回忆淮海战役前策动何基沣、张克侠将军率部起义的整个过程

1948年，我任华野十三纵队政治部联络部长兼民运部长。9月，济南战役前，接到上级通知，要我到华东军区所在地益都受领新的任务。华东军区政治部主任舒同在向我布置任务时指出：华野和中野要配合打一次大的战役，歼灭以徐州为中心的刘峙集团。为了配合这次战役，要策动驻徐州东北的国民党第三绥靖区的部队在战役开始时起义。你的任务是以陈毅司令员代表的身份，去与我党早有关系的国民党第三绥靖区副司令长官何基沣、张克侠将军联系，传达陈毅司令员指示，了解历年来我党在该部工作的情况，摸清该部高级将领的态度，争取该部一部或大部起义。舒同特别强调，陈毅司令员要求力争动员绥靖区司令官冯治安能和部队一起起义，以便扩大政治影响。之后还问我有没有什么困难，并又就莱芜战役的胜利，给了我鼓励。

受领任务后，我即赶到曲阜华野前线指挥部。在曲阜，陈士渠参谋长又向我介绍了敌军的态势及我军的兵力部署和作战意图，并和我研究了我军如何配合起义行动的问题。随后，我即经兖州、济南，到达在滕县境内活动的鲁中南军区前线办事处，由办事处敌工科副科长孙秉超陪同，经第三绥靖区七十七军三十七师张兆芙的一一一团防地，秘密进入贾汪。为了保密和活动方便，我化名陈惠国，为该部少将高参，孙秉超化名李梦云，以我的秘书名义出现。

我先和何基沣将军见面，何基沣当时在贾汪，为第三绥靖区副司令官兼前方指挥所主任。我们一见如故，像老朋友那样互相问候，我着重向他转达陈毅司令员对战局形势的估计、发动淮海战役的决心和作战方针，并希望他高举爱国旗帜率部起义，退出内战。他当时明确地坚定地表示，一定尽最大努力，争取大部分部队起义，配合我军作战，请陈司令放心。

自此，我就以国民党少将高参的身份，同何基沣在一起表面上是在做迎击共军的准备，实际上在运筹投向我军的计划。我同他经常出入在前方指挥所里。在同何基沣相处的那段时间里，可以说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他每天都坚持听新华社的广播，对战局谈论也最多。他信心百倍，一再表示率部起义，回到人民怀抱，是他多年来的夙愿。他谈到，在卢沟桥"七七事变"抗击日寇奋力作战的感慨；谈到他到延安见到毛泽东主席受到教育的难忘情景；谈到他在抗战时期支持中原李先念部队的经过；谈到蒋介石调他到重庆受审查的屈辱；谈到他和张克侠在内战初期，不同意冯治安调部队进攻解放区，导致五十九军一个旅在山东费县被歼灭的经过；也还谈到国民党刘峙"剿总"内部的作战企图，各个部队的部署，以及当时部队官兵的状况。并认为七十七军大部较有把握，特别一三二师师长过家芳早年同我党有联系，组织全师的起义工作态度明确，行动积极，是部队起义的可靠力量。

但有些军官尚有疑虑，需要进一步深入地做工作。五十九军困难较大些，他和张克侠讨论过，只要深入做工作，还是有希望的。上述这些谈话使我对何基沣将军有更全面更深刻的了解，增强了组织该部队起义的信心。

不久，我从贾汪到徐州和张克侠将军见了面。神交已久，见面如故，交谈融洽。首先，我向他转达了陈毅司令员的问好，他表示感谢。同时告诉他，二野华野领导准备发动淮海战役，消灭驻守在徐州一带的国民党守敌，希望他密切配合。当时他对我军发动淮海战役有犹疑，提出若干问题。我详细说明了全国战局，我主动、蒋被动的局面；我军有在解放战争中歼敌的经验，特别是有毛泽东主席发动淮海战役的英明决策和正确的作战方针；尽管有些困难，还是可以取胜的；同时也表示对他的这种担心是可以理解的。当我谈到希望他和何基沣密切合作率部起义，他表示坚持并尽最大努力配合，并积极做好五十九军的准备起义的工作。我对他提供的战略部署和企图，以及城防工事和城防兵力部署以及提醒我军在作战时需要注意的问题，表示一定向上级转达并表示感谢。在谈到陈毅司令员希望冯治安一道起义扩大政治影响时，他认为冯治安顾虑较大，他表示尽力去做，但困难较大。

在此期间，我还到一三二师和师长过家芳、副师长孙铭泉见了面，了解该师起义准备情况并研究如何解决可预想的一切困难。还到三十八师一一一团和该团长张兆芙及三个营长分别谈了话，他们都表示坚决率部起义。

根据何、张两将军及其他一些军官的态度，确定以七十七军一三二师及三十七师一一一团为基础准备起义，同时力争五十九军共同行动，并研究了最困难的预备方案。为了保证起义的准备工作顺利进行，按行前计划成立了临时党支部，我为负责人，成员有孙秉超，何基沣的副官、地下党员李连城，一一一团三营营长、地下党员王世江，二营机枪连连长、地下党员冯治中，随即开始了紧张的准备工作。

首先是摸清主要军官的态度，并根据实际情况有针对性地做工作。根据我们的摸底分析，认为当时第三绥靖区高级军官的思想大致可分为四种。第一种是以何基沣、张克侠为代表的进步分子，政治上倾向我们，并掌握着一定的实权，是我们的依靠力量。第二种是不满蒋集团的独裁内战政策，同时看到大势已去，出于个人和团体利益而想另谋出路，但对我党、我军的政策疑虑重重。我们工作的重心实际上是这一部分人。一般是由何基沣先分别找其谈话，然后我再出面。谈话的主要内容是分析形势，使他们认清蒋介石集团发动反人民内战的非正义性，因而注定要失败；人民解放战争即将在全国取得胜利，只有加入人民的行列，才有光明的前途。同时，针对他们的顾虑，着重宣传我党、我军对起义部队的政策，保证起义后成建制改编为我军，列入正式序列，军官保留原职，消除他们的顾虑，坚定他们的信心。当然对于坚定的进步分子，也有一个阐明政策、解除顾虑、坚定信心的问题。第三种是对蒋集团的排斥异己虽有不满情绪，但是对蒋集团仍抱有很大幻想，又特别迷恋旧的生活方式，如冯治安、七十七军军长王长海、五十九军军长刘振三等。动员他们起义是很困难的，但是我们也设法尽了一切努力。第四种是以副司令官李文田、参谋长陈继淹为代表的顽固分子，主要是特务、政工人员，他们是起义的主要阻力和危险，我们对他们采取了必要的防范措施。

其次是安置家属。如前所述，当年10月蒋介石已下令将该部军官家属全部迁往江南留做人质。担心起义后家属受迫害，衣食无着落，是军官们的普遍顾虑。安置好家属已成了促成起义的关键问题之一。由于我去时身上没有携带钱款，就先从何基沣处拿出他自己积蓄的三千两黄金作为我们的借款，派专人分赴江南安置主官家属。起义后，华野偿还了何所垫付的钱款，解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何基沣、张克侠两人的家属当时均在北平，后经华野电告中央，中央命北平地下党将他们安全接出，护送到解放区。

再次是必须确保行动时通讯联系畅通而保密。国民党对杂牌部队素有戒心，这些部队中的通讯部门都是国民党军事交通部门派来的，负有监视、控制部队的任务。如不能切实控制通讯部门，就无法取得起义成功。为此，我们专门下力气做了该部通信主任樊云门的工作，并采取了强制措施，其后樊在起义中表现较好，起了重要作用。

我在贾汪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摸清了第三绥靖区主要军官的态度并做了初步的宣传、组织工作。根据我的调查和初步工作情况，分析当前的情况后认为：华野领导关于争取这支部队一部或大部起义的意图是可以实现的。10月底，我返回曲阜，向粟裕代司令员、陈士渠参谋长汇报。陈士渠参谋长明确指示，淮海战役将在11月8日发起，届时将由七纵、十纵、十三纵从三绥区正面渡运河南进，分隔徐州同黄伯韬兵团的联系。要求何、张部按计划在战役发起时起义，让开运河防线，并力争控制运河上的桥梁，以便确保我军顺利渡河。同时，还研究了联络方式，夜间识别标志、开进路线以及我方几个干部的位置，并决定起义部队联络口令为"杨斯德部队"，夜间反穿棉衣，手电明灭三次；起义后分两路开向解放区，一路由韩庄至兰陵，另一路由台儿庄至兰陵；起义时，我在指挥所协助何基沣、张克侠统筹指挥，孙秉超协助过家芳，李连城则在一一一团。粟裕、陈士渠两位首长都一再强调，要向起义官兵重申对他们的政策一定兑现，绝不食言。

11月初，我与孙秉超经韩庄－－－团三营再度进入贾汪。在三营短暂逗留时，我告诉三营营长王世江，我军行动在即，请他早做准备。王世江的老母亲当时在徐州，他原曾提出希望地下党组织能在起义前将老人接往解放区。但因时间紧迫，已无法办到。王世江得知这一情况后，态度很坚定，表示一切服从党的决定，坚决按时起义。我到贾汪后，随即向何基沣和张克侠传达了华野首长的指示，但未透露战役发起的具体时间，只是暗示他速做准备。此后，我和他俩分别进入预定位置，起义的组织工作进入最后的阶段。

组织起义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从始至终充满着斗争。随着战役发起时间日益逼近，斗争也越发尖锐。10月下旬，华东我军各部开始向南移动，徐州外围形势日见紧张。三绥区内中下层军官另谋出路的要求日益强烈。何基沣、张克侠均希望尽快行动。五十九军军长刘振三感到形势不妙，劝冯治安把部队拉走，被冯拒绝后，一气之下离队去了上海。冯治安及七十七军军长王长海等人仍想顽抗，于10月下旬开始调整部署，加强运河一线火器、兵力，准备凭河坚守；同时还以封官许愿等方式拢络部属，力图稳住部队。10月底冯治安从南京匆忙返徐，先后找一 O 八师师长崔振伦及一三二师师长过家芳谈话，默许崔、过两人将来接替两军军长。此前崔振伦及三十八师师长杨干三曾向五十九军副军长孟绍濂表示同意起义，至此时，崔又发生动摇，并影响到杨干三的态度。经孟绍濂再三劝说，崔、杨仍犹豫不决。其实这种反复也很自然。必须指出，虽然该部官兵是西北军旧部，在历史上曾受我党影响，对蒋集团排斥歧视他们怨恨不已，但终究是一支旧军队，要使他们下决心脱离反动营垒，站到人民一边来，不经过斗争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我军适时攻取运河北岸万年闸的战斗，对于促进该部起义起了很大作用。

至11月6日，我正式通知何、张起义日期。而此时五十九军态度仍未明朗。我同何基沣等紧急议定，派孙秉超再次返回部队（十纵）报告，待我部队行动时，如三绥区前沿部队仍未起义，就采取果断行动。同时请我军对五十九军施加压力，以配合内部争取工作，促其起义。

此前，11月4日华野司令部下达了战役进攻命令。各部队正日夜兼程赶赴出发地域。5日，北线右翼十纵队已过滕县、官桥，正向韩庄急进。6日夜，十纵宋时轮司令员和刘培善政委因看地形而误入敌前沿，幸为一－一团三营防区，营长王世江当即向宋时轮、刘培善报告了自己的地下党员身份，随即奉命提前起义。同时，七纵、十三纵分别进逼万年闸、台儿庄。至7日，三绥区一线守军连报告我军动作异常，尤以发现我军准备帆布船后，即判定我军将开始渡河战斗。三绥区贾汪指挥所内气氛陡见紧张，五十九军军部也惊慌失措。7日夜，我七纵开始渡河战斗。我二十一师于8日晨2时许攻占了万年闸桥北阵地。敌五十九军一零八师五三九团一个营部分被歼，余部撤至南岸，我二十一师即完全控制万年闸南北两桥。万年闸以西我十九师也已强渡成功，并在万年闸至韩庄间架起几道桥，大部队正源源渡河。万年闸以东，我十三纵业已包围台儿庄，逼近桥头。敌五十九军三十八师连连告急，运河全线动摇。万年闸失守后，冯治安严辞斥责，限时夺回，否则将对五十九军参谋长刘景岳及杨、崔等"军法从事"。至此，五十九军原来动摇的军官在我军事压力及冯的严令下已慌乱无主。7日夜至8日凌晨，经孟绍濂再次工作，五十九军参谋长、副参谋长、两师长及各处处长均决心起义。于是何基沣来到五十九军军部，对当时在场的军官讲话。何从该部历史上在喜峰口、卢沟桥抗战说起，历述该部如何英勇抗战，牺牲惨重，又如何受蒋嫡系排斥歧视，部队越编越少，供给越来越差；讲到动情之处，声泪俱下。同时明确提出和我军的联系，宣布退出内战。在场的官兵十分激动，均表示愿意起义。但因何与五十九军渊源不深，众官兵对与何共事仍感忐忑，有人向何提出有什么办法与解放军取得联系？何答：我有办法。这时何按原定计划让副官处长关宪昌接我到五十九军军部。我到后何向他们介绍说：这是中共代表杨斯德先生。这些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共产党代表，又是面临决定命运的关头，因此见面时态度严肃而略显局促。我和他们一一握手问好，他们受到安慰即平静下来，我首先介绍了当时全国的战争形势，并详细说明了我党我军对起义官兵的政策。明确表示欢迎他们决心起义，为保证部队起义后将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正式序列，各级军宫原职不动，绝不食言，等等。同时宣布张克侠即将来前线，与五十九军同行，至此，他们才完全稳定下来。当时在场的军官纷纷前来与我握手，气氛十分融洽热烈。接着由何基沣签署了部队向解放区开跋的命令，并有孟、崔、杨等人副署，当时杨不在场由副参谋长顾相贞以电话征其同意。

五十九军弃暗投明，毅然反正，问题解决得出人意料地顺利，令人兴奋。何基沣随即给过家芳打电话，告之按计划行动。我则给张克侠打电话，请他尽快离徐来贾汪，并尽最后努力争取冯治安能回来。当时张正在冯治安处开会，说话不方便。事后张讲，起义前他曾数度劝冯早定大计，另谋出路，但冯终不能抛弃对蒋的幻想，不能舍弃旧的生活方式，始终决心未下。至8日凌晨，张克侠冒险乘车离徐，经一三二师到贾汪。

给张克侠打电话之后，我同何基沣决定一切仍按原计划进行。待张到后，下午二时正式开始行动。由张先率五十九军从东路北行，七十七军部队为西路，何同我最后率指挥所向东沿五十九军路线行动。当时急需将情况报告我军，以便取得配合。因孙秉超同志已返回部队，我便带一部电话，两个电话兵，乘何的吉普车到万年闸，与我方接通电话，很快便接通七纵成钧司令员，我向他简要报告了情况，请他迅即报告陈毅司令员并请指示。成钧很快回复说陈毅司令员指示仍要尽力争取冯治安一同行动，以便扩大政治影响。随后成钧派来一营教导员，由我带着同五十九军联系。

遵照陈毅司令员指示，我们为争取冯治安尽了最后努力，由何基沣亲自打电话，请冯到贾汪指挥部队，并派车去接，但冯终于没有来。在行动开始时，何派车把冯的东西送往徐州，对冯做到仁至义尽。事后，冯到刘峙和蒋介石处请罪，痛哭流涕，请求处分。蒋为使三绥残部继续卖命，当即又给了冯原两军番号，要他另组部队。直到黄伯韬兵团被歼后，蒋又迁怒于冯，撤销了冯部两个军番号。

8日晨，张克侠来到贾汪，立即到五十九军军部讲话，然后即率五十九军军部按预定路线行动。贾汪指挥部随即也开始行动。指挥所各处均表示愿随何行动。已被我争取过来的通讯主任樊云门，按计划带人制服了蒋嫡系交通部门派来的通讯人员，控制了电台，管制了通讯，切断了各部对外联系。原本令人担心的是教育长刘自珍所率干训团2000余人，在形势急转直下的时候，刘的态度也转变了，终于率部共同行动。

下午两点，何基沣对贾汪指挥所及干训团官兵讲了话，随即出发，向东沿五十九军行进路线开进。此前，三十八师已与我十三纵取得联络；一三二师及三十七师的﹣-﹣团也先后按计划行动，与我十纵取得联络。至9日夜10日凌晨，起义部队全部渡过运河，并相互取得了联系。至此，国民党第三绥靖区一个指挥所、一个军部、三个半师共二万三千余官兵，从国民党营垒中解放出来，加入了人民的队伍，开始了新的征程。

何、张率部起义，对我取得淮海战役的胜利具有重大作用。粟裕同志曾说："我南下部队如在贾汪耽误四个小时，黄伯韬就可能退到徐州，那战局就不一样了。"由于该部起义，为我让开了台儿庄自微山湖运河防线，使华野三个纵队迅速渡过运河，并迫敌徐州"剿总"急调掩护黄兵团西撤的李弥兵团回防徐州，从而又让开了不老河防线，使我军得以在无敌火力威胁的情况下，渡过不老河，于九、十日完全截断了黄、李兵团之联系，并威逼徐州。同时，我东线追击黄伯韬兵团部队，完成了对该敌包围，顺利实现了军委、华野第一阶段作战企图，对取得歼灭黄伯韬兵团这一淮海战役第一阶段的胜利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其次，这支部队在战役发起时起义，一下打乱了国民党"徐蚌会战"的部署，对蒋军官兵思想震动很大，直接引起了他们的思想动摇。杜聿明曾说，他是在从北平赴徐州接任指挥职务前听到这一消息的，当时他是"怀着上刑场的心情上战场的"。同时，由于这支部队是西北军所余最后一支主要力量，他的起义表明，国民党营垒内部已到了分崩离析、众叛亲离的地步。

在淮海战役胜利五十周年之际，我曾作打油诗一首，盛赞张克侠、何基沣起义的这一义举、壮举。

【杨斯德（1921年11月17日-2018年9月7日），山东省滕县（今滕州市）人，1937年3月参加中华民族抗日先锋队，1938年3月入伍，同年9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少将军衔。原总政治部联络部部长、原中共中央对台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