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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夜晚有种舞台感,会放大很多东西

作者:新湖南
李黎:夜晚有种舞台感,会放大很多东西
李黎:夜晚有种舞台感,会放大很多东西

李黎。

诗人迪伦·托马斯说,“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凌晨时分的街道,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一切,像一个热气腾腾但空无一物的舞台,有人在夜色下与我们相遇,有人在夜色中和我们走散。

当夜晚也被注入很多社会属性,我们便是一个个不完全由自己支配的夜游者。

李黎在《夜游》中写下的14个故事,照见了我们人性深处平时不易察觉的一些幽微。

撰文/本报记者刘建勇

夜幕下的事物才有相对更多的真实感

南京作家群中,南京郊区长大的李黎,似乎为更多人所知的,是他的编辑工作。2022年11月20日晚上的第八届鲁迅文学奖颁奖典礼,李黎便是作为编辑出席的。他是当晚代表文学编辑们接受致敬的7位编辑之一。颁奖典礼结束后,在场的江苏作家合影,穿着牛仔裤和休闲西装的他把手放在背后,表情最放松。

那天晚上,是韩东把他身边的李黎介绍给我的:“这是李黎,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诗写得很好。”

“他们”是韩东和于坚等人创办的一个诗歌团体。有意思的是,这个诗歌团体中,很多人的小说也都写得挺好。例如韩东、于坚、鲁羊,以及李黎,等等。

从李黎社交媒体的“朋友圈”看到,作为一家出版社的副总编辑,他的大部分时间给了工作,留下的碎片时间里,出现频次较多的,是他的诗歌。例如这样的诗:“楼下的流浪猫在长久的协商后/决定不再拥有身影/在正午,或者灯光璀璨的夜里/它们无声无影地觅食……”

他的诗,大多是写在手机上的备忘录上的,从他截屏发在社交媒体上的时间来看,多是晚上,多是0点左右。

他的短篇小说集《夜游》出版之前,似乎没看到他提过他自己的小说。

“只有在深夜独处时,话语和思维才随着白天那个庞大舞台的撤离而变得真实和清晰。”李黎在《夜游》的自序中如是说,他认为夜幕下的事物才有相对更多的真实感。

《夜游》中的14篇小说,每篇都以夜晚为主题,故事都主要是发生在夜晚,但自序中,李黎说他的夜生活经验其实并不丰富。生活在南京的作家,写夜生活,或者说以夜晚为主题展开写作,确实是不需要个人的夜生活有多么丰富的。坐拥着秦淮河的南京,自古就有着别处艳羡的夜——“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至少从杜牧所在的时代开始,南京的夜就“笼”了很多故事,更不用说俞平伯在桨声灯影里游秦淮河的时候了。只是在李黎之前,似乎并没有哪位南京的作家专门以夜为主题,专门写那些发生在夜里的事。

李黎写的是当下的生活,从这一点来讲,李黎展示的是当下的南京夜生活,展示的是从未有过的璀璨,从未有过的迷离,以及从未有过的凌乱与慌张——这是南京的夜,也是全世界所有发达地区的夜,历史上人类的夜晚从来没有像当下这样繁忙。

借创作去平衡失衡的生活

《夜游》中的开篇,是《黄栗墅之夜》。“黄栗墅”是个真实存在的地名,苏北往南京方向的高速公路最接近南京的服务区,便是黄栗墅服务区。尽管很多人知道这个服务区,但很少有人知道黄栗墅到底是怎样的地方。李黎经常出差的那些年,经常会路过黄栗墅服务区,经常会在这里休息一下,上个厕所,然后过长江到南京。几年前,他的妻子给他打电话,问他到了哪里,他没说快到南京了,而是说到了黄栗墅。“黄栗墅在哪?”他妻子问。他感觉到他妻子呆住了。

从那时起,他就想写一个和黄栗墅有关的故事,但具体写什么样的故事,他一直没想清楚。直到去年冬天,他的一个朋友接了个电话,问要不要收养一只猫,不收养的话,那只猫可能会因为疾控的需要而被杀掉。他的朋友做好了收养那只猫的准备,但后来却没了下文,他们估计猫的主人还是舍不得。就是这个电话,让李黎要写的黄栗墅有了故事的基本框架,他把原本几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串到一起,便有了短篇小说《黄栗墅之夜》。

《龙虾之夜》则纯属虚构。虽然李黎确实有个表弟开了家饭店,而《龙虾之夜》的男主人公也是开饭店的,但小说中表弟媳的形象,虽然也存在于生活中,但现实中的表弟绝不会和小说中那样的表弟媳走到一起的。“我有点像是找乐子,就是想把他们和到一起,就是好玩嘛。”李黎解释。

《夜游》中的小说,故事的走向大多不按常理出牌,以意外结局。《黄栗墅之夜》中,主人公为了收养猫,和家人做了很多准备,甚至考虑到了家里已经养着的那只猫可能对一只新猫的到来而可能有的心理活动,但,猫的主人最后却舍不得送;《骄阳之夜》,主人公逃离了令他作呕的会议,送他去高铁站的司机却在堵车时下车探望路况后失联了,他逃离了他的司机身份、逃离了家,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碰撞之夜》中,主人公和朋友约好去一个山庄打牌钓鱼,但有一个朋友却爽约了,晚上他们吃了饭回城,路上和人撞车了,和他们撞车的,是主人公多年没有联系的女同学,中年人的一些心思由此迸发……

如《夜游》的宣传文案所说,14篇夜晚主题的短篇小说以人物为圆心,夜色为半径,勾勒一个包含婚姻、病、友情、爱欲与事业的残缺圆圈。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我们所有人,包括李黎自己,都在这残缺圆圈中。我们在聊到他个人写小说的动机时,他坦陈,他隐含的一个想法是借创作去平衡失衡的生活。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失衡的时候,这些失衡就隐藏在我们的热闹与光鲜的背后。李黎在《夜游》中集中展现了这些失衡,他并不认为失衡就是失败,或者说就是悲剧,如《骄阳之夜》中那个失联的司机,他离开了他螺丝钉一样运转的岗位,谁说他即将开启的不是更值得他去投入的人生?

对话

“我们的夜晚承载的比我们的父辈多多了”

潇湘晨报:《夜游》中的十几篇小说,有不少都写到了一些生活中的意外、一些失衡。在您看来,意外或者说失衡是不是生活中的一种常态?

李黎:怎么说呢?不能说是常态,它在我们生活中发生的比例其实不高,不管是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还是亲戚朋友身上,或是道听途说,频次都不高,但因为人太多了、生活太漫长了,总数量确实是不少的。但是,意外或者说失衡,并不像小说里面写的那样发生得那么迅猛、快速。作为小说,它可能就相对集中,相当于提纯了一下,然后尽可能把它压缩在一个特定的时空里,呈现出一点爆发的状态。

潇湘晨报:明白了,您是说在小说中提纯了一下,所以看起来意外和失衡比较多。

李黎:嗯,是的。这本书写的全都是夜晚发生的故事,我在书的前言以及在书的分享会上,阐述过当代人和夜晚之间的关系——夜晚也有一种提纯的作用。比如说,我下周的某个下午将去武汉和李修文、张执浩做这本书的分享,分享的时候,他们是我的朋友,是分享会的嘉宾,同时他们都有着社会身份;到了晚上,我们在一个小酒馆,他们身上的社会属性可能会去掉很多,变得相对纯粹一些,只是因为大家都是朋友才聚在一起,彼此身上的外围属性以及我们每个人脑子里面考虑的工作啊什么的,可能就会被屏蔽掉一些。所以,夜晚它本来就有一个提纯的作用。

潇湘晨报:您在书的自序中说夜晚是现代社会的集中体现和典型景观。您这么说是想表达什么?

李黎:夜晚,包括我们谈到的所谓夜生活、夜游、夜经济,这些应该是现在才有的,古代就没有这么一个概念。这些都是现在才有的事情。它和白天其实是不一样的,不是白天的延长或者说扩容,某种意义上讲它是白天的一个补充、弥补。

确实,很多人在白天陷在各种关系里,为了工作、为了谋生,等等,一些千丝万缕的关系,自己可能并不喜欢这些关系。但,到了晚上,考虑自我的时间可能相对多一点。当然,也有很多人夜晚也还是在一些关系里,但这些关系是不放在台面上的,它可能更深刻一点。

潇湘晨报:您是认为夜晚在现当代社会的一些改变,肯定对人的生理、心理会产生一些影响,从而影响到人的情绪、思维,所以才导致很多故事在夜晚发生?

李黎:这个肯定会有。我一直记得很多年前我妈和我的一些对话。我每次回家,她都要跟我说生活要有规律,早餐一定要吃好,吃得像皇帝那样好,中午要吃饱,晚上一定要吃少。有一次我就脱口而出,说晚上吃少是古人的一些经验。古人晚上八九点就睡了,六点钟吃晚饭,肯定要少吃。现在不一样,很多人晚上还要工作,还要社交或者健身,吃少了,怎么坚持到十一二点钟睡觉?整体上来讲,夜晚发生改变后,很多东西要和它配套。比如,现在有了二场、夜宵这样的词。还有很多说不清楚的东西,比如在二场或者三场的人,他们隐约都期待发生点什么。偶然的发生也好,长期积累的某样东西突然爆发也好,加上夜晚的那种光线、各种人造的场景,整个就会有一种舞台感——最近分享会上有个人为了表扬我,说这一批小说非常像一个个舞台,有近景,有远景。

潇湘晨报:您说到的这个舞台感,让我更理解了您的这些小说——正是因为本来属于我们个人的夜晚时间,也被社会属性的我们占用了,但我们又要表达,要找到一个自我的缺口,所以,表达出来就有一种爆发感、舞台感,或者说戏剧感。

李黎:我们这样讲吧,如果对比古人——当然,我们也很难那么详细地考证,比如他的身份白天是个官员,晚上灯下读书,他两者之间也有一种割裂,但这样的割裂也可以是一种互补。我们现在的人的割裂是怎样的呢?白天一套身份,一套话语;晚上一套身份,一套话语。两套身份和话语其实都是社会层面的,很少有集中的时间去考虑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而是闪闪烁烁地这个时间点想一下,那个时间点想一下。他的时间被切碎了。但思考自我这件事其实是非常重要的,是一定要有的。

李敬泽出过一本书,《会议室与山丘》。他的会特别多,偶尔望一下窗外的山丘,望山丘的时候自我的东西可能浮现得更清楚一点,把他从会议室的语境里拖出来——说到这,我在《山顶之夜》里写到的那个哥们,他经常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会把椅子往后挪一点,往后仰一仰,有点俯瞰眼前、从眼前跳脱出来的意思。有一次跟曹寇闲聊,他也说过,有时候吃饭吃着吃着就很恍惚,看着眼前这帮屌人,说他妈怎么回事啊?但我们又挣脱不了这些东西,对这些的反思也是依托在这样的事情大量发生的前提下。夜晚它在现在承载的东西比古人多多了,别说古人吧,就说比我们的父辈,我们的夜晚承载的就要比我们的父辈多多了。我们父辈的夜晚,顶多就是跳跳广场舞,看看电视,偶尔看看书,晚上九十点钟就睡觉了。

潇湘晨报:感觉现在的人挺可怜的,特别是看到《书房夜景》,程立志和顾老师他们对没有感情的感慨,可能不少读者会有共鸣。

李黎:这个话题是另外一种说法——我是这样理解的,就因为夜晚有着跟白天不一样的属性,有种舞台感,所以它会放大很多东西,让可怜的人觉得自己更可怜,让得意的人觉得自己更得意,让那个很狂的人更狂,让很享受的人觉得确实很享受……它会放大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