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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给我安慰,我就豁出命去为他们做点事”:一本雨果奖科幻粉丝杂志的诞生

“他们给我安慰,我就豁出命去为他们做点事”:一本雨果奖科幻粉丝杂志的诞生

“他们给我安慰,我就豁出命去为他们做点事”:一本雨果奖科幻粉丝杂志的诞生

2023年10月,世界科幻大会在成都举办,对很多科幻迷来说,每年的科幻大会是他们的狂欢聚会,雨果奖花落谁家反倒不是重点。(视觉中国 图)

刚下过一阵雨,不抽烟的司机像珍稀动物一样难寻。每次车一停,河流要打开门闻闻,换了好几辆网约车,最终上了烟味最淡的一辆。“烟味对我就像甲醛”,坐上车后,他用衣领遮住口鼻。

在刚刚过去的世界科幻大会上,雨果奖在成都颁出,河流创办的《零重力报》杂志获得“最佳粉丝杂志奖(Best Fanzine)”。这个奖项1955年开始颁发,已有接近七十年传统,今年首次颁给中国人。关注和流量涌向这个20岁的年轻人,他婉拒了绝大部分采访。

哮喘、返流性食道炎、银屑病、胃肠蠕动障碍……2020年确诊了八种疾病后,河流的生活被迫慢了下来。

身体比最糟糕时好了不少,但有时一日还是只能吃一餐,餐食标准“不甜不辣,不酸不苦”,只剩包子饺子这样的蒸制食物可以下肚。他的胃难以消化淀粉,包子和饺子外面的皮也不能吃。2020年,饥饿感从身体里消失了。他曾试过几天只喝水,仍然感觉不到饥饿的存在,只是胃会疼。

网络上结交的朋友约他吃饭,他要么拒绝,要么自己带袋包子过去,他知道饭店里很少有他能吃的东西。有时候朋友不信,他就吃一半,“吐给他们看”,对方才意识到是真的。

采访中途,河流会忽然闭上眼睛,微喘着气,眼皮颤动,用沉默应对记者的等待。

他写了很多阴郁的诗,天上飘着乌云,也联想到身体上的困苦。“正常人要靠心跳维持生活,但我当时觉得心跳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烦恼。我希望它能够永远地停下,”他说,“我可以不用看人世间这么多事物,也不需要去感受那么多身体上的痛苦。”

生病期间,河流刷了百万条科技资讯,渴望淘到一些缓解疾病的方法。最终刘慈欣的《球状闪电》以某种算法逻辑推送给了他,一个新世界随之展开。

他曾经对物理很感兴趣,患上胃食管返流病后,他只能谈论单个物理概念,再复杂一些的思考,身体就难以负荷,“我就会非常痛苦,整个人都不是人了,我不敢再这样做”。

没想到,物理知识也可以敷衍出一些故事。最开始,他写科幻小说是为了宣泄情绪,小说主题包括和高维度文明的对话,星球之间的交战、毁灭——总之都是些离现实很远的玄思时刻。小说都是对话形式,“不可能发表”,“但在宇宙层面上思考问题的感觉特别舒服,会得到一种心理的抒发”。

那一年年中,河流开始创办一本名为《零重力报》的科幻粉丝杂志。和《科幻世界》这样的专业杂志不同,《零重力报》更像是一帮科幻迷的自留地,刊发大家推选出来的科幻小说,附上有价值的评论,翻译、摘编一些没有什么版权风险的科幻文章。

中国最早的科幻粉丝杂志可追溯到1980年代的《星云》。华语科幻星云奖的创始人姚海军那时还在伊春做伐木工人,他利用业余时间用油印的方式出版《星云》,和全国各地的科幻迷通信联系。借由《星云》,各地的科幻迷遥遥建立起一个“分散的、联盟性的组织”。

在国外,科幻粉丝杂志有更为深厚的传统。1916年出生的阿克曼组织了世界上第一个科幻迷圈子,参加了第一届世界科幻大会,作为资深科幻迷的他自行创办的杂志,影响了小说家史蒂芬·金、《星战大战》导演卢卡斯等人。

有些杂志发表作品的水平与专业杂志不相上下,比如半专业杂志《离奇杂志》(Uncanny magazine)多次拿到雨果奖,郝景芳的《北京折叠》最早就发表在上面。

“你翻看所有的杂志,绝大部分科幻作家都是科幻迷出身,从小热爱科幻,后来愿意投身练习、写作科幻,最后成为职业的科幻作家。”科幻学者三丰观察到,刘慈欣、韩松、姚海军、吴岩这些中国科幻的中坚力量,最早都是从科幻迷中走出来的。

维系了三年的《零重力报》背后同样只是一群简单的科幻同好者。对于创始人河流来说,这群科幻迷却提供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抚慰,真实地接住了这个曾经自绝于人群的年轻人。

“他们给我安慰,我就豁出命去为他们做点事”:一本雨果奖科幻粉丝杂志的诞生

《零重力报》获得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雨果奖最佳粉丝杂志。(受访者供图)

“鲸鱼浮上水面去换口气”

2020年以前,河流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他那时在湖北某市上高中,生活里最大的烦恼是难以治愈的胃酸反流。反酸从胃沿着食道、咽喉、口腔和牙齿,一路腐蚀。牙齿对这种无色的胃液最为敏感,每次吐完,“牙齿都是麻的”。

疾病把他拉入另一个轨道,原本很有活力的他不敢大幅运动了。他变得不敢和人交流,和以前要好的朋友断了联系。“因为你无法预料你下一秒会不会把酸吐出来,会不会吓到人家,朋友允不允许我这样。”他说。

好多天,上课时,痛到整个身子都匍匐下去,手按在桌上强忍到下课,逃到厕所吐掉。和家里人说,得不到重视。“难受你就忍一天,睡一觉就好了。”他得到这样的反馈。

2020年9月,身体的疼痛越发剧烈,需要在医院打营养针、护胃药和反酸药维持。即将升入高三时,河流不得不住院、休学。

那一年因为疫情,人们在网络上相遇、结交、聊天、争吵。河流进入这些热闹的人群,最初源于一次偶然的搜索。“科幻”相关的群组,他发现了两个靠谱的组织“科幻小说”和“刘慈欣书友小屋”。从此,群里多了一个网名“宇宙绝殇”的年轻人。

MVA在一所985高校读理工科博士,也是“科幻小说”群的一员。群友们日常吹水,聊的都是超导、核聚变之类的话题。在他看来,虽然“很多时候大家都在一知半解地讨论问题”,但尽可能都保持了对等的姿态,不会强求别人或施加压力。

思维的火花常常在群里迸射。比如有人突发奇想:有一天醒来,你发现自己在监狱里,但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你找到一个机会可以逃出去,这时你的越狱行为有正当性吗?

某天,大家讨论AI话题,一个群友说:“我有时候幻想有个人格替我上课上班,我就负责吃饭睡觉玩游戏。”另一个群友回:“后来你分裂出一个人格替你吃饭睡觉打游戏,你的生活只剩下上班上学。”第三个群友接:“你那个上班人格也这么想,他也分裂出一个人格来帮他上班工作,然后他玩游戏,无限套娃。”

MVA说,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是置身大体系里的一颗螺丝钉,很难有空想一些宏大话题的时机,常感到无人交流的寂寞。聊科幻,就像是“鲸鱼浮上水面去换口气”。

河流围观大家的发言,总是深夜在群里说话。后来MVA才知道,因为病痛,河流总在夜里保持不得已的清醒。

起初,河流甚至难以问出完整的问题,很多时候只是在群里“不停地哀嚎”——说一些不成体系的话,话语之间看不出逻辑,为表达情绪还添上一些感叹号,“你就感觉到这个人很痛苦,但是你也说不清楚他哪里痛苦。”MVA回忆。后来,河流把网名改成了“伤悲的河流”。

他像一只河蚌那样,把身体里的砂石逐个吐出。差不多一个月后,很多人才渐渐清楚这个年轻人身上发生了什么。河流在群里发的一首诗让他们印象深刻,MVA记得大致内容:“感觉自己像一条受到污染的河流,被倒满了垃圾,像裹挟着很多淤泥一样缓慢地向前流动。”

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晚上,他又一次反刍了那些经历:父母很早便离婚了,爷爷奶奶把他养大。九年级之后,父亲从国外回来,他感受到高压教育。家人对他的身体状况关照不多,七八年级,他买了不少文学刊物,但不清楚对堆积纸张所产生的尘螨过敏。直到2020年终于病倒。

“河流把人年少时能够遇到的各种问题基本上遇到了个遍,从自身的到外部的。”MVA对南方周末记者感慨。

“亲一亲”“抱一抱”,群里的人安慰着河流。“大多数情况下只是因为在一个更狭小的环境内聚集了很多人,产生一种虚幻的温暖感。”一位群友说。

但河流说,以前,他的世界观是非黑即白的,“要么和你接触,要么不和你接触”,在科幻迷群里,他体验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有人会来理解你、安慰你,还会告诉你一些生活常识。”

“那两年,每天痛得没有办法跟人正常交流,生活一定程度上也不能自理,每天的精神依托就是跟一群网络中的科幻迷交流,”他说,“他能给我一些安慰,我就豁出我的命都可以给他做点事。”对于一个习惯自我封闭的年轻人来说,这些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与抚慰几乎不可思议。

科幻被迫成为他整个青春年代唯一能干的事情

笠原关注到河流的时候,发现他常在晚间发言,猜测那是一个“无助的、半夜在病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玩手机的人”。接触下来,河流总是“秒回”消息,但不善客套,习惯有话直说,即便有求于人,也从来不懂虚与委蛇。

身体上的困苦让河流偶尔流露出命不久矣的哀叹。笠原在大学期间,曾有朋友跳楼自杀,他认为生命很严肃,敞开心扉地找河流谈过一次,“我会希望他尽可能地不要认为自己的生命马上就要结束了”。

那时,外面的世界正陷入慌乱,物理空间几乎被取消,大家都“住在网上”。用MVA的话来说,群里的人常常“发癫”,比如怪异而唐突地在群里对某人说:“谁谁谁我好喜欢你”,或者“什么时候我要去街上爬”。河流也依葫芦画瓢学起来,MVA笑称,是自己“污染”了河流。

比较井然有序的是有人自发组织的“称称杯”科幻征文,后来改名为“零重力杯”,一直在持续。征文规模不大,供爱好者练笔、交流、相互评论。尽管不是什么名家名作,有些小说偶尔也能入选《科幻世界》。

群里常有脑洞大开的思路。福岛核电站核污染事件后,有人突然在群里提问:有没有微生物能以辐射的能量作为生存的能量来源?笠原是学生物专业的,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他联想到前几年基因编辑婴儿的新闻,很快构思出一个故事:一个女孩因为人体实验被注射了某种微生物,从而具备抗辐射的能力;未来可能会有类似于核废土的社会形态产生。

笠原觉得,科幻粉丝多少有对现实不满意的地方,“看剑侠本质是在怀念过去的武侠情怀,看幻想的人本质是在希望向前看,希望未来会更好”。

河流第一次把自己写的科幻小说发到群里后,整个人紧张到几乎无法呼吸,他形容,“身体都要抖上半天”。直到现在,他也不愿公开这些小说习作和自己写的诗。

河流说,自己其实连100篇科幻小说都没有看过,每次大家谈起具体科幻作品的话题,他不太参与其中。他认定自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幻迷”,而是“科幻迷的迷”。

于是,他找到了另一种方式为群友们做点事。办粉丝杂志起初是群里有人提了一嘴,河流上了心。他寻遍中国科幻迷的公开信息,发现国内几乎没有专门的研究,“为什么这样关怀过我的科幻迷群体,好像在整个中国科幻史的叙事当中占不到一丝一毫的话语,好像消失了?”

2020年7月,《零重力报》第一期面世。河流只花了一天的时间,用word排版出来。栏目并不精细,摘录了些科幻新闻、群友讨论等。但一本科幻粉丝杂志迈出了它的一小步。

国外的科幻粉丝杂志非常多样,内容不固定,经常视创刊者的兴趣而定。比如,有人爱看科幻小说的评论,就自行编了一本《某某科幻评论》;也有人发现科幻诗少有发表之地,于是专做科幻诗歌的粉丝杂志,自掏腰包发稿费。

“有人做得偏艺术,排版搞得很酷炫;也有各种收集信息,找一些科幻的奇闻趣事;也有的就是想把哥几个的创作自娱自乐地发出来,爱看不看。啥都有。”科幻译者金雪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对于河流来说,办杂志起初是一种排解。笠原推测,许多整理材料的工作比较机械,占用大量时间,“它不需要你集中地去做一些抽象的思考,可以分散掉很多身体上的问题”。

2021年秋天,刚复学没多久的河流再一次住院了。医院像是个牢笼,身边都是些老人。《零重力报》的工作没停,大部分时间河流得躺着,把手机举过头顶,或是趴着用电脑。他描述那段时间,“坐累了睡,睡了再痛醒,痛醒再坐”。

偶尔也有群友对他的投入提出反对意见。“当时他们觉得他把很多精力放在科幻上面,可能想要劝他稍微收敛一点,想把身体和学业弄好。”科幻作家王侃瑜说。

笠原也抱有隐忧,“其实很多我们这种群友,除了科幻之外还会有其他想要忙的事情,但是对他来说,科幻被迫成为他整个青春年代唯一能干的事情。”

“他们给我安慰,我就豁出命去为他们做点事”:一本雨果奖科幻粉丝杂志的诞生

《零重力报》已经办了三年,目前共刊发了13期。(受访者供图)

打捞“有趣而无用”的集体记忆

2022年,河流顺利考上了大学。那年8月,第四次住院的第三十天,他的银屑病好了一半,不像从前那样感觉身体像“被一万颗子弹打穿”。慢慢地走路不成问题,“不至于站起来就倒下去”。

他的身体状况仍然难以支持全部的校园生活。他无法精力集中地撑过两节课,每天需要花很多时间在宿舍休息。相比之下,平均每天投入在《零重力报》上的时间是奢侈的2小时,河流还是觉得太少。

金雪妮在耶鲁大学读博,翻译过一些科幻小说。国内的深夜,河流赶制《零重力报》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有时河流发过来他写的长文,或者研究某科幻粉丝群体时新制的数据表。她也会即时回复,“有点像远方跨时区的陪伴”。

《零重力报》出刊速度不固定,时隔数月、半年甚至一年都有可能。出刊后,PDF版的《零重力报》在科幻粉丝间传阅,有人需要纸质版留存,河流就帮忙打印出来,偶尔自己贴一些打印费。

他做过一期“创刊词特辑”,从20世纪美国科幻黄金时代的科幻杂志创刊词中摘选了一些,向读者科普粉丝杂志可能的玩法。有人说,河流在把科幻当作事业在做。

笠原观察,对于工作,河流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在群里,河流常常更新工作的进展,做一些事务性报告,然后在群里@感兴趣的人。“他希望大家通过他做的工作来对他关心,而不是直接(因为生病)对他关心”。

“现在这个年代,生活困顿的人其实并不少见,很多人都已经看得冷漠了,河流在他的生活困顿之外,把他对生活的一些寄托放在做科幻上。这恰恰是这个群里大家都想看的东西,因此会对他有额外的好感,希望他更好一些。”笠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零重力报》有两期,河流征集了科幻迷与科幻之间的故事。在那些经历里,他感知到很深的孤独:科幻迷通常上大学前接触到科幻小说,在科幻世界感受到兴奋,想和人分享、讨论,却发现身边一个科幻迷也没有。“这就是一种孤独。”河流说,到大学参与或创办科幻社团,成为很多人的执念。

河流做了很多高校科幻社团的考古工作,检索过去的科幻组织、杂志和媒体,在电脑上建了一个文件夹,将收集的信息填进去并加以整理。

笠原记得,在大学里,曾有学妹对他说,来科幻协会就是为了多看怪人。“科幻社的气质是和整个大学生的群体有一些疏离感,可能这个圈子就比较适合小社交、社交能力有限的人。”他说。

王侃瑜对科幻社群最初的体验也来自大学,她当时在复旦大学读书,很“社恐”,学校的科幻社团弥漫着“不靠谱又比较好玩的气息”,负责人一开始就弄丢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最后是在草坪上简单开了见面会。

当时中文科幻尚未受到商业资本的垂青,2013年左右,科幻圈子不大,作家和读者之间尚未壁垒分明,科幻迷们和刘慈欣一起喝酒撸串,“所有人都认识所有人,所有人都是所有人的朋友。”王侃瑜说。

王侃瑜觉得,河流的工作“打捞了这一代高校科幻成员集体的这些有趣而无用的回忆……映射了那些年来我们整个科幻迷的生态”。

这些都是河流不曾有过的记忆,他所在的大学没有科幻社团。

时移世易,笠原如今感受更深的是高校科幻社团的萧条。“大家会感谢河流在考古方面做的工作,但一方面觉得他好像并不真的理解现状到底是什么”,有时想法“很理想化”。

那段时间,河流特种兵式地跑了全国各个高校的科幻协会,和网上熟识的科幻迷见面。他承认,情况没有设想中那么好。

三丰一直从事科幻史的整理与研究,因为一次资料求助,河流结识了他。起初,他不太相信能把高校科幻社团的历史梳理清楚,“中国的科幻社团在中国科幻史上,比科幻粉丝杂志还要混乱,像蚍蜉一样方生方死,这个社团刚成立没两年,因为人的离开就又死了,或者过两年又活了”。

经过整理,三丰意识到这样的工作是有价值的,比如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曾举办过几届“原创之星”幻想征文大赛,他们发现陈楸帆、夏笳这些科幻作家,原来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它是一个开创性的、前所未有的工作,他的贡献一定是不可取代的。”三丰坦言,尽管从学者的角度考虑,这项投入产出比不算高。

河流相信,如果了解他的出发点,就不会怀疑他对这些工作的坚定。“我的个人志趣就是把它整理出来,如果有一个人说它好,我就很高兴,我就继续做下去”。

“他们给我安慰,我就豁出命去为他们做点事”:一本雨果奖科幻粉丝杂志的诞生

很多科幻迷对科幻社群的最初体验来自大学的科幻社团,河流做了很多高校科幻社团的考古工作。(受访者供图)

“这样的善意传达不分年龄也不分国界”

2023年,MVA终于见到了河流。眼前的年轻人比他想象得要壮实不少,疲惫的程度给人感觉不过只是“昨天晚上没睡好”。面对面,河流展现出某种莫名的快乐,他们在线下聊起群里的那些“癫话”,像对上了暗号,河流笑得“走不动路”。

“我个人都觉得有那么好笑吗?他就一直在那里笑,但是看他笑得很开心,不忍心打断他”。MVA深入观察,才感知到这个年轻人的虚弱。他走路慢慢的,时有喘气,吃饭时,在餐桌旁累得睡着了。

MVA以前把河流想象成一个“顽强的斗士”,困苦的经历变成了全身的盔甲。但眼前真实的河流,更像是一个坐在书斋里,对自己关心、感兴趣的事物抱有热情的人。

10月,河流到成都参加世界科幻大会,来之前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在科幻迷当中的知名度。前一年的《零重力报》,他特地编了一期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专题,找来一些科幻从业者做圆桌访谈,还编译了历届重要的回顾。很多人都看过这一期。

每年举办的世界科幻大会,在金雪妮看来,就像是科幻迷开启了“为时五天的狂欢”,雨果奖花落谁家反倒不是重头戏。在大会上遇见乔治·马丁这样的大作家,大家也见怪不怪,经常看见他在闲逛,每晚随机叫上十几个新老朋友,到他的房间吃薯片、喝酒。

“大家进来,有人在cosplay,有人摆摊卖东西,大家很自得其乐地去见可能因为这个一年只见一面的朋友,很多可能都已经上了年纪,一直跟着科幻读、写、参与着长大。”她说。

王侃瑜曾去赫尔辛基参加芬兰科幻大会,认识了一两个当地的科幻迷,之后去欧洲交流,对方一听是来自中国的科幻迷,直接让她借住在家里,“因为你们有共同的爱好,他就可以直接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你”。

那是2013年的事,王侃瑜说,十年前这次旅程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因为对于这样一个科幻大家庭的珍视和感恩,才会让我一直坚持还在做科幻”。

“这样的善意传达不分年龄也不分国界,”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所以才让河流在今天中国这样的情境下接触到了这份善意。”

“他们给我安慰,我就豁出命去为他们做点事”:一本雨果奖科幻粉丝杂志的诞生

河流(后排右三)和很多科幻迷网友在成都的世界科幻大会上相聚。(受访者供图)

在成都,由于长途劳顿和场馆内的气味,河流进了三次医院。在一次论坛上,河流发言10分钟就撑不住了。一个以“科幻历史考据”为主题的大会原本想请他谈谈科幻社团考古,也不得不取消了。

雨果奖公布当晚,河流强撑着在会场里待满了一小时,当颁奖者念出“Zero Gravity Newspaper”时,很多人都哭了,一直在大喊他的名字。下台后,河流放下奖杯,前往医务室吸氧,后来又在交谈过程中睡了过去。

大家把他拥到了医院,科幻迷来来往往,轮流来探望。有人帮他垫付了医药费。

尽管如此,在成都的七天仍然让他高兴。和熟悉的、陌生的网友见面,和国外的科幻杂志主编交换彼此的刊物。“世界科幻大会的意义不正在于此吗?”河流在一篇回顾文章里写道。

拿奖后,河流的故事在网络上流传。评论区有人说,这是我多年不见的同学。大家调侃:“乡村生活十年,一朝成名,好几十年的朋友都出现了。”

河流不愿意夸大这些经历,不愿被当成一个励志典型,他反复向南方周末记者确认,“能不那么正能量吗?”聊天时,他坦率地讲出身体的病痛,但又不时警惕是否过了头,“你看这个事情又回到身体了。”话题就此打住。

回到学校,校领导提出以他的名义建一个科幻协会,河流会在群里询问大家,大家教会他如何应对。

笠原用“再社会化”来形容河流融入科幻迷群的过程,在虚拟世界获得的友谊,带给河流现实的影响,陪他度过难熬的时间、养好身体、完成学业,弥补了他青春期的缺失。但他担心,河流还是缺少能在现实中帮助他的长辈,“大家其实还是很希望,他最后能重新回到现实”。

MVA觉得,人都需要“超越性”,“扩展自己的影响力,希望自己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更多的痕迹”。在科幻社群里,这种超越性得到满足后,普通人可以进退自如,生活归生活,网络归网络,但河流不是。

“我不在现实中交朋友。”河流笃定地说。

很多人为他日后的现实而思虑。三丰想,也许河流可以像姚海军那样,从事和科幻相关的工作。

但河流更看重眼下工作的价值,“我不希望有价值的长文章散落在各个地方,然后平台倒闭了以后,清空了就没了。我能保存一点是一点。”他冷静地说,自己不考虑更久远的事。

和朋友们在成都告别后,河流回到了湖北。他记下科幻博主光年对他说的话:“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养好身体,我们都要好好的。”

(文中笠原、MVA为网名)

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责编 李慕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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