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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爱国的叛国者 马思聪传 叶永烈 第十章 恩师·诤友

作者:养心莫若寡欲
22,爱国的叛国者 马思聪传 叶永烈 第十章 恩师·诤友

奥别多菲尔教授说着,朝墙上一指。马思聪看过去,见那里挂着一张放大照片,一个巨大的头颅充满画面。那头颅犹如一个倒置的三角形,光秃的前额又宽又大,而双颊消瘦,下颏尖尖。这副尊容对于马思聪来说是陌生的。

“他叫毕能蓬,一位性格古怪、脾气孤僻、风格奇特的作曲教授。”奥别多菲尔说,“他的作品,几乎没有人愿意演奏。我花费了整四个月,才排练了他的四重奏——他的作品非常艰深。”

马思聪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不明白奥别多菲尔教授为什么替他找这么一位怪老师。

“西朗,西朗。”奥别多菲尔大声叫唤。

刚才那位开门的青年应声而来。奥别多菲尔和青年——他的儿子西朗,一个拿起小提琴,一个坐到钢琴前。

“很抱歉,今天只能以二重奏代替四重奏。”奥别多菲尔对马思聪说道。

教授父子奏起了毕能蓬的作品。马思聪一下子就被琴声所吸引,在心灵中引起强烈的共鸣。

“多么奇特而深沉的旋律!”马思聪赞叹道。

“怎么样,你喜欢他的风格?”奥别多菲尔问。

“太好了!”马思聪眉开眼笑。

又过了一个星期。还是星期天。一大早,马思聪就离开了巴黎,坐了半个小时火车,来到一个幽静的农庄。在一片浓荫覆盖的树林里,马思聪听到了琴声,顺着琴声,找到了一幢木结构的别墅。虽然褐黄色的木梁表明这房子早已上了年纪,但是上下两层,显得十分宽敞。房子四周,葡萄架一片清翠,犹如用碧玉雕成。

一个秃顶的老人向马思聪投来明亮的目光,他的头颅比那照片里显得更大。

马思聪掏出了奥别多菲尔教授的亲笔信。

“哦,马,请坐。我很高兴收下一个来自中国的学生。”老人没有看信,就说道,“奥别多菲尔是我的老朋友,他已经把你的意思告诉我。听说你写了《古词七首》,你拉给我听听……”

在葡萄架下,马思聪演奏了《古词七首》。

“你还有什么大作?”听罢,他似乎兴致很高。

“还有几首,更幼稚。”马思聪不好意思地说,“那是我十二岁的时候写的曲子。一首叫《月之悲哀》,是我读了一篇中国童话以后写的;另一首叫《项羽乌江自刎》。项羽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失败的英雄,骑着一匹千里马,战败后在乌江自刎。我的小学历史教员讲过项羽的故事。我凭着自己的想象,写了马蹄声、江涛声、嘶杀声和悲鸣声。”

“好,请你用你的小提琴,向我讲述这些迷人的中国故事……”

马思聪又拿起了小提琴。

跟奥别多菲尔教授不同,毕能蓬教授一直用双眼盯着演奏者,略微歪着硕大的脑袋,细细倾听着。

“我欣赏你的作品的中国风格。对于作曲家来说,作品体现本民族的风采,那是最为重要的。”毕能蓬听罢,说道,“当然,从你的作品中可以听出,你没有学过和声学、对位法,还缺乏最基本的作曲技巧。好吧,就从和声学教起,每周上两次课。要么你上我这儿来;如果我要有事去巴黎,就在你的宿舍给你上课。你可得留神——我的课不多,作业可不少!好吧,现在就开始上第一课……”

很快地,马思聪就发觉,这位匿居乡间的作曲家,怪僻却又热忱,言语不多却富有哲理,创作严肃而淡于名利,知识渊博而教学认真。

每一次到他的别墅上课,他总是招待马思聪吃中饭,总是土豆、黄瓜、青椒、洋葱和面包,从未开过荤。“我喜欢素食。”毕能蓬解释道,“正因为我素食,所以我从来没有生过病,连发烧都未曾有过。”

他写了许多作品,改了又改,把一本本五线谱装订起来,放在柜子里。既不拿出去出版,也不拿出去演出。“一个作品完成了,我就不再把它放在心上。出版呢?还是放在柜里呢?对于我来说是一样的。”说罢,他又愤愤然道,“谁要买我的曲子呢?谁能演奏我的曲子呢?那些人早已习惯于安逸、不费力的演奏,只有偶尔像奥别多菲尔那样的人,才会花费气力来排演我的艰深的曲子。”

平行八度。平行五度。每上一堂课,他果真会布置一大堆作业。他以为作曲的关键,在于懂得和声学之后会“作”曲,多做练习,就是“作”,就是初始的创作。“学习时尽量严格,创作时尽量自由。”他一再对马思聪强调他的教学原则。

马思聪是用功的。喧哗的巴黎,过了子夜,渐渐平静下来,只是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汽车的喇叭,马思聪还在埋头写作。每当他把作业交给了毕能蓬,毕能蓬马上戴起老花眼镜,顺便从马思聪手中拿过一支铅笔,改了起来。改了一会儿,毕能蓬把铅笔插进自己的衣袋。然后,又从马思聪手中,抓过一支铅笔,改了起来。改完作业,他把马思聪的铅笔,差不多都装进了衣袋。等到下一次见面,他一边笑着把一束铅笔还给马思聪,一边说:“我老有这么一个习惯,把铅笔带在衣袋里。有一阵子,我同时教好几个学生,回家时发觉衣袋里的铅笔有一大把!”马思聪呢,打从知道老师的这一习惯动作,干脆买了好几打铅笔备用!

虽然教授已经五十八岁,而马思聪不过十八岁,他俩的年纪正好相差四十个春秋,却成了忘年之交。

音乐沟通了两代人的心灵,无话不谈了。马思聪渐渐发觉,他从毕能蓬教授那里受到的教益,更多的不是来自课堂,却是来自林间散步,来自茶余饭后闲聊。

毕能蓬对于音乐,对于艺术,有着许多精辟的见解,他对马思聪侃侃而谈,却又总是说:“这并不意味着要你听从我的观点。你应当独立思考。因为我能够有今天,我以为我得益于独立思考!”

毕能蓬纵论古今各位音乐大师。他十分感叹地对马思聪说:“今日的许多作曲家,以为可以与过去断绝关系来创作今日的东西。我想这是错误的。一部音乐史是一条完整的链,不能脱节的。今日的作曲家,应该向过去的作品学习许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