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失落的1945——张爱玲“笔误”解谜丨云端

失落的1945——张爱玲“笔误”解谜丨云端

失落的1945——张爱玲“笔误”解谜丨云端

张爱玲小说《小团圆》手稿。(资料图/图)

“我又忘了”

张爱玲记性不好,本就有许多例子,读宋以朗编辑、皇冠近期出版的七十多万字《张爱玲往来书信集》,更加深了这种感觉。

以往印象中,张爱玲的坏记性集中于日期和数字。比较著名的“公案”,有关那篇诞生了张氏金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的《天才梦》。直到晚年,张爱玲还对19岁时在《西风》征文中遭遇的“不公正待遇”耿耿于怀,但学者和张迷们考证,无论是征文字数限制、征文格式乃至奖项等,她都记错了,而且可能当年就没看清楚征文广告具体条款。征文字数限制5000以内,她误以为500;她最终得到的名誉奖第三名,她写成“特别奖”;甚至把自己获奖文章的一千五百多字,记成四百九十多字。

不久前翻家中旧杂志,无意间找出2004年7月号的《印刻》,这期的张爱玲专辑里,刊载了一封1966年6月4日她写给驻华盛顿英国大使馆的信件。事缘其时张爱玲有意应聘某大学驻校作家,需学历证明,她因文件遗失致函港大要求补发,但港大注册处只证明其“两进两出”,只字不提她成绩优良获奖学金等荣誉,几番交涉未果。当时香港仍为英国管治,她于是去信驻华府的英使馆求助。为说明自己的状况,千余字的信里有这样一段:“……1955年我移民美国,60年代嫁给一位美国人,获得美国籍。我的母亲已归化英国籍,于1958年在伦敦过世……”

这封信以前没读过,饶有兴致,可读到此处心里真是一惊:她和赖雅登记结婚是抵美第二年的1956年8月14日,8月18日她还写信告诉邝文美,怎么忽然变成了“60年代”?其母黄逸梵1957年10月11日在伦敦病故,10月24日她在给宋淇夫妇的信里准确地报告,母亲已“在两星期前去世”,给使馆的信里却白纸黑字写成“1958年”。

失落的1945——张爱玲“笔误”解谜丨云端

母亲离开中国时带走的这张照片在其过世后回到了张爱玲手中。 (视觉中国/图)

这封信由陈姿羽翻译为中文,苏伟贞写导言,两人都没发现,因此也不见注明信中的“笔误”。的确没人会想到,1966年的张爱玲46岁,仅属中年,记性再差,也不至于把母亲去世的年份和自己再婚的年代都搞错,而且是在一份致官方机构的正式信函里。

所以,当我在张爱玲与宋淇夫妇的书信集里看到那么多的“我记错了”“我又忘了”,不再惊奇莫名。张爱玲在美国很大程度上靠稿酬生活,却连皇冠出版社某个时期固定给她的稿费是半年还是一年2000美金都弄不清楚。更离谱的是,1955年她离港赴美前,在宋淇帮助下向电懋公司预支了两部剧本的全部稿费,五年后却忘了个一干二净,经邝文美提醒才想起确有这回事。一个最怕欠人钱、欠人情的人,居然忘记这么一笔款项,简直不可思议。

这几天翻阅书评人刘铮的一本随笔集,赫见有篇文章名为《张爱玲记错了》,记载了张爱玲作品中的字句错误、出处错误、情节错误、张冠李戴,总共22例,让人大开眼界。引用方面的错误,我在陈子善所著《张爱玲丛考》中也读到过,说张爱玲在《谈吃与画饼充饥》中,把鲁迅翻译的苏联作家淑雪兼珂(也译左琴科)1926年的短篇小说《贵家妇女》,误记为《包子》;而张爱玲所写的“包子”,鲁迅实际上译为“肉馒头”。

陈子善和刘铮都眼尖,火眼金睛有学问打底,但对张爱玲他们还是很尊敬。刘铮这么说:“在人情物理上,在遣词造句上,张爱玲都可说是个心思极细的人,不过,她对引用是否精确,似乎并不怎么措意。加之彼时查检资料匪易,张爱玲又没有藏书的习惯,引用时有些误记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往大处说,张爱玲显然没有‘照相式的记忆能力’,也许有的只是一个poor memory(差记性);她留下的笔误着实不能算少。”

刘铮解释,自己读书时记下这些并无他意,只是觉得好玩——张爱玲也会记错哦!文章末尾还引了桑塔格小说《火山情人》里的一句:“天才啊,就跟美一样,一切,好吧几乎一切,都会被谅解的。”

有意思的是,和他把笔误皆归结于记性和未查证资料。相反,张爱玲在《对照记》里说:心理分析宗师佛洛依德认为世上没有笔误或是偶而说错一个字的事,都是本来心里就是这样想,无意中透露的。

但也正是在《对照记》里,张爱玲留下了另一个著名“笔误”:把有案可查的1945年7月21日在沪上一场“纳凉会”里与李香兰的合影,注写成“1943年在园游会中遇见影星李香兰”。而仿佛循着张爱玲所说弗洛伊德的思路,至今已见两位学者试图分析,张爱玲这个“一错两年”的“笔误”,只因记性太差,还是背后另有意味深长的缘由。

1945

纳凉会/1943园游会

《对照记——看老照相簿》是张爱玲最后一部作品,也是她仅有的自传体图文对照集。书中的“图四十一”为一张珍藏了近五十年的与李香兰合照,她写:1943年在园游会中遇见李香兰,要合拍照片,她太高,两人并立会相映成趣,有人就让她坐下,李香兰侍立一旁。

失落的1945——张爱玲“笔误”解谜丨云端

1943年,张爱玲与李香兰(右)在上海合影。(视觉中国/图)

“《余韵》书中提起我祖母的一床夹被的被面做的衣服,就是这一件。是我姑姑拆下来保存的。虽说‘陈丝如烂草’,那裁缝居然不皱眉,一声不出拿了去,照炎樱的设计做了来。米色薄绸上洒淡墨点,隐着暗紫凤凰,很有画意,别处没看见过类似的图案。”

“1943年”,这个年份错得离谱,正确的时间地点是:1945年7月21日,上海咸阳路二号,由《杂志》月刊社主办的“纳凉会”。依据是1945年8月的《杂志》,上面刊有《纳凉会记》一文,配图除了这幅张爱玲与李香兰,另有一张合影:保持同样姿势的李香兰与张爱玲之外,还见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和闺蜜炎樱,一位身份不明的陈女士,两个长衫男子——汪伪时期的申报社社长陈彬龢、平报社社长金雄白。而据中国留日学者、现在日本任研究员的邵迎建在《张爱玲的传奇文学与流言人生》一书中考证,咸阳路,就是如今的陕西南路在1943年到1945年的路名,它更为老上海人熟悉的名称是“亚尔培路”。咸阳路二号,那时是金雄白的私宅花园。

出版《对照记》的1994年,是张爱玲离世前一年,急景凋年的她,对当年那条祖母老被面改成的裙子,从质地、颜色、图案、花纹,到来历、款式、设计、裁缝,都记忆犹新历历分明,为什么偏偏把拍照的时空记错了?这个1943,这个“笔误”,透露了怎样的信息?

邵迎建认为,懂得张爱玲的一生,这个谜便不难破解。对张爱玲来说,1943年至1945年是今生今世最辉煌的日子,短短两年写出《传奇》和《流言》,初出茅庐便跃上文坛巅峰,“在大脑的数据库里,这是一份完美无缺的档案,没有细目,整块展现在记忆的屏幕上。”——这个说法甚为诱人: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人生阶段,记忆是混杂一片,条理不清的。

至于邵迎建指出的张爱玲把“纳凉会”写成“游园会”,在我看来似乎不算笔误,就像有些人说去“戏院”或是“电影院”看电影,并无实质分别。但邵研究员咬住这两个词的差别,找到了他的答案——有意思的是他自己也“笔误”了,查几个版本的《对照记》,张爱玲写的都是“园游会”而非“游园会”——他从陈年的《申报》中翻检到,1944年7月8日,汪伪“上海新闻联合会”在哈同花园的中央广场举办了有工商各界千人参加的“市民游园演讲会”,节目包括红星歌唱、电影名片放映。

虽然并未具体提及当晚的演唱红星和到会名流,邵文却认定,红星“极可能”就是炙手可热的李香兰,已属海上文坛名流的张爱玲,“顺理成章”也应在场。他由此推导出,张爱玲与李香兰,正是在这个场合首次会面:“……有声有形的第一次相见,是在这次游园会上。对其印象之深刻,不可磨灭。随着岁月的推移,后来的印象都浅了,平了,只留下这一道刻痕。多少年后,在张爱玲的大脑库存里,与李香兰所有的缘分都并入了这一回。”

他进而说,当年张爱玲站在公寓(爱丁顿公寓,今常德公寓)的阳台上,是能看到哈同花园一角的。哈同花园也算是张爱玲的街坊。张爱玲1944年在《万象》连载的《连环套》里,也两次提到这座传奇的园子。“金雄白的私宅花园与哈同花园,规模虽不能同日而语,但局部应有相似之处:都是带花坛草坪的西式洋房。光凭照片的背景及西式软垫椅,在张爱玲记忆中,不知不觉,金雄白私宅花园置换成了哈同花园,‘纳凉会’也随之化为了‘游园会’。”

是耶非耶。有一点是肯定的:张爱玲从未提到,至今也没见任何资料显示她到过哈同花园那场“游园会”,所以,邵先生建立在假设基础上的论述,推理成分浓厚,更像一则想象力丰富的虚构。遗忘之谜扑朔迷离,令人信服的剖析,出自香港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黄心村教授。她在一篇精彩论文里,以六页半的篇幅,探讨拍摄于日本投降前夕三个星期的张爱玲与李香兰合照,提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或许”。

“这一年内一件事也不记得”

《对照记》“图五十”是一幅1955年张爱玲离开香港去美国前的照片,妆容精致侧脸垂目。张爱玲记述从香港乘船途经檀香山,海关关员是个瘦小日裔青年,在她的入境表格上赫然填写:身高6呎6吋半,体重102磅。她憎笑此青年的粗心大意,把5呎6吋半写成6呎6吋半,犯了Freudian slip(弗洛依德式的错误)。“我瘦,看着特别高。那是这海关职员怵目惊心的记录。”

失落的1945——张爱玲“笔误”解谜丨云端

《对照记》收录的1955年张爱玲离开香港去美国前的照片。(资料图/图)

《对照记》“图四十一”,张爱玲“粗心大意”误记为“1943年”的那帧与李香兰合影,被学者认为是她上海时期最重要的照片。黄心村教授有一篇论文《光影斑驳:张爱玲的日本和东亚》,其分析就从这张照片开始。摄于1945年7月21日,距二战终结和日本投降仅仅三周,“它的奇特构图及不甚协调的视觉风格亦令人印象深刻。熟识照片背景的观者甚至将它视为一个描绘日本帝国崩毁前夕,日中组合摇摇欲坠的视觉寓言。”

黄教授对照片的分析,围绕张爱玲和李香兰的不同神情,相片的蹊跷构图,两人迥异的装扮风格,尤其是张爱玲乖张的坐姿,偏离镜头的朝下视线,种种细节,抽丝剥茧。她说,“张爱玲的脸部表情和身体,或许暗示着抗拒抑或是蔑视,但更重要的是,她显然懂得将摄影镜头对她的凝视,反转为深化自身形象的助力。”

我更感兴趣的是,张爱玲、姑姑、炎樱,在日本战败的三周前,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赴这一场“园游会”?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时局骤变,曾任汪伪政府要员的胡兰成遭国民政府通缉仓皇逃亡,又如何给张爱玲带来震惊惶恐?

忽然想到应该重温《小团圆》。1945年长长的夏天发生了什么,书里都有叙述。而且,第八章开头,张爱玲写九莉的那些话,简直就是预先对自己后来的那个“笔误”作了注解:

“从这时候起,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有大半年的工夫,她内心有一种混乱,上面一层白蜡封住了它,是表面上的平静安全感。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总当作是上一年或是下一年的……这一年内一件事也不记得,可以称为失落的一年。”

“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战后他要逃亡,事到临头反而糊涂起来,也是因为这是她‘失落的一年’,失魂落魄。”

失魂落魄,她在心里摈除了1945年。

“或许张爱玲自己也不愿意相信,这照片竟拍摄于日本战败前夕。”黄心村写在论文“注释”里的一句话让人心颤。是的,没有1945,只有1943,只有上一年或下一年。虽然《对照记》问世的1994年,离那段不堪和混乱的日子已有半世纪之久,而她也依然记得,有一种叫作弗洛伊德式的错误。

关于记忆和遗忘,心理学有很多说法。张爱玲在去世前一年留下有缺陷的记忆,是因大脑海马体损伤造成逆行性失忆,还是情绪性记忆的主动遗忘,至此已不是问题。当然,探讨其间隐秘非为“祛魅”,如黄心村所言,只为“还原一个历史的张爱玲”“更复杂的张爱玲”。

下意识地屏蔽不堪回首的以往,删除记忆晶片上的黑暗块面,我们自己,很多普通的“人”,何尝不是如此?

我很同意这样的说法:最终构成人一生的东西,不是阅历、灵性与任何事件,而是对所有这些经验的记忆、描绘和阐释。

松尾芭蕉有俳句:寺庙的钟声/停了,但花中余音/持续地回响

余云

责编 邢人俨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