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翰在其《松窗梦语》中记载了明代航行于中日朝之间船只的海上环境之恶劣。而德川政权建立之后,幕府为限制诸藩势力,严令禁止制造载重在500石以上船只,这使得弁才船成了海外航行的主要工具。
但是,弁才船本身在结构上却有着诸多的缺点,不利的海上环境因素,加上日本锁国体制下船只的本身缺陷,使得日本船只航行于海上时,极易遭难,漂着于邻国中国与高丽。
“由于实行锁国令,像朱印船那样的航海型船只被禁止使用,所以,不得不利用近海驳船来进行数百里甚至数千里的海运……可以说,正是因为闭关锁国政策导致了频繁的海难……”。
一、日船漂流“鞑靼”事件的发生
1644年4月1日,日本越前国三国浦新保村的竹内藤右门卫等58名商人乘坐三艘船,前往松前经商。因为“三国浦”古时是日本与渤海国政治经济交往的重要地点之一,故而它被较早记载于《续日本书纪》之中。
关于三国浦在日本商业经济发展中的地位,古时的三国浦在日本北方的商业贸易中占有重要地位,是一个繁华的商业港口。而在海外经商的过程中,由于海道险远,风险难以估计,所以经常会出现商人遭遇海难的事件。
而此次出海的越前国商人便遭遇了海难。他们首先被风吹到日本北海海岸一个无人居住的地方,当他们修补好船只,准备回国时,再次遭遇风浪,被吹到清国统治下的也春屯(晖春海岸)。
而据《吉林外记·风俗》所载,也春屯民性情凶悍,当渔猎难以满足其需求时,便穿越边境到高丽索粮,纵使清朝法令也难以使其有所收敛。也春屯人不仅常常掠夺周边粮食,而且还伺机侵占周边土地,这使清朝官员亦开始对其进行防范和牵制。
而当这些载有商品货物的日本船只漂流到此地时,“性情凶悍”的也春屯人又将会如何对待他们呢?他们会因觊觎其船上的货物而心生歹念吗?
当这些漂流民刚漂着至也春屯时,也春屯60多只单人小船便向其驶去巡查。由于言语不通,他们派3名也春屯人上船与漂流民进行沟通,漂流民对其以酒饭进行款待。当也春屯人看到其船上的铁锅时,便想用3把人参与漂流民进行交换。
漂流民得知当地出产人参,便请求以船上的大米换取更多的人参。3名也春屯人商量后,同意交换,并与漂流民约定:第二天以鸟叫为号,共同上山挖参。翌日,3名也春屯人来到漂流民船上,漂流民又以酒食对其进行款待,并派44人随其上山。
藏在周围草丛中的也春屯人,寻找机会用弓箭对漂流民进行袭击。其中有13名漂流民因为隐藏于丛林中,虽没有被杀害但仍旧被俘,然后,也春屯人又返回船上,抢夺了船上货物。
留在船上的14名漂流民只有两人得以活命,一个是船主国田兵右卫门,一个是竹内藤藏的小仆人。此后,也春屯人将俘获的15名漂流民,分配各村,令其除草。
也春屯人得春来为讨好清朝官员,决定将俘获的15人以及倭刀等物品献于盛京。得知该消息后,清朝立即派出距也春屯五公里的差官,到当地询问。7月20日,差官将携15名漂流民与3名参与该事件的也春屯人,一同送往盛京。
3名也春屯人中,其中有一人是他们的长道,“长道”是统治也春地区的女真酋长,拥有当地的管理权和较高的威望。清朝派也春屯人的长道护送漂流民,其对该事件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8月25日,漂流民到达盛京,而顺治皇帝在8月20日已迁都北京。故而此时负责审查漂流民的是盛京总管何洛会,此人为正黄旗内大臣。在当时留守盛京所有官员中,何洛会职位为最高。由何洛会对其进行审查,可见清朝对该事件的重视程度。
当长道将该事件经过陈述之后,何洛会即命人对3名也春屯人进行严厉的审讯,并听取了漂流民的申诉。最终判处3名也春屯人各笞刑50,对漂流民则加以善待,发给衣服和食物。这些漂流民在盛京停留20日后,于9月25日离开盛京,被送往北京。
二、清朝对日船漂流“鞑靼”事件的应对
处于东亚政治中心的古代中国,无论是基于以“仁”为中心的儒家思想,还是基于其“朝贡体系”的理念,很多时候是以一种“大国”的身份宽厚地处理漂流事件。
1、古代中国处理日本漂流事件之方式
唐朝时期,日本曾多次向中国派出遣唐使和朝贡使,唐朝亦以大国姿态给予其宽厚待遇。然而,往返于两国之间的使者,并非都能一帆风顺地到达目的地,在航行途中他们时常会遭遇海难。
对于这些漂流事件,中日史籍中皆有详细记载。“开元二十一(733)年八月,日本国朝贺使真人广成,与傔从五百九十,舟行遇风,漂至苏州”,唐朝对其进行了厚待,并于三年之后,将真人广成送回日本。
由此可见,唐朝对于朝贡途中遭遇风难而漂流的日本使者,采取的是积极救助与遣返的政策。不仅如此,漂流民亦能够常常得到来自唐天子亲自的慰问。作为唐朝朝贡国的日本,其漂流民除了能够被安全遣返之外,亦能够得到唐朝晋升官位的嘉奖。
例如,779年,唐使判官孙兴等,奉唐天子之命,对于漂流至唐朝的日本使者,进行了慰问和加授官阶。804年,四艘遣唐使船,从肥前松浦郡田浦出发到唐朝。其中两艘船行踪不明,一艘漂至福州,仅一艘顺利到达明州。漂至福州的船,为遣唐使藤原朝臣葛野麻吕和佛僧空海。
据《日本书纪》记载,日本派遣葛野麻吕和道益出使唐朝时,两人的官阶分别为从四位上和从五位上。而同年秋,漂流至唐朝的二人皆被提升官阶。
随后,另外两只行踪不明的船上的高阶真人远成也到达长安。关于高阶真人远成的位阶,据空海撰《御请来目录》第一卷记载的“谨附判官六位正上升太宰大监高阶真人远成”,可知,其出使时之官职为六位正上。
而当其遭遇海难,九死一生到来唐朝拜谒,奉献名产时,其诚心获得了唐天子的嘉奖。其位阶由六品正上升至五品正上,连升两级。
由此可见,唐朝对朝贡国日本的漂流民,是以宗主国之身份给予的善待。而且为嘉奖其忠心,唐朝甚至向其授予官职,当然,此时的日本亦以取得大唐嘉许为荣。
宋朝时,日本亦入贡方物,宋朝对于其漂流民的遣返方式,多为待其日本国船来时,吩咐地方官府将其遣返。
《宋史·日本传》中相关的记载有很多,因此,宋朝将此种给予衣食的遣返救助方式一直延续,定为救助漂流民的常例。
到了明朝,其关于漂流事件的处理规定,主要见于《大明会典·朝贡》,可见明朝也是将漂流事件作为朝贡体系的一部分来看待的。其具体的处理方式是:先由地方官对漂流民进行审查,之后送至京城复审,核实完其确切身份后方将其遣返。
除经由官府直接遣返此种方式之外,由商人所构成的商业贸易网也是明朝遣返漂流民的主要途径。其中,处于明朝朝贡体系之中的高丽,其漂流民受到的待遇较为宽厚。
但是,日本并不处于明朝的朝贡体系之中,故而其漂流民并不能享有高丽一样的优厚待遇。相反,当日本漂流民漂着至明朝时,明朝多会对其进行严厉处罚,甚至判处死刑。究其原因,自明朝建国之初,与日本之间的矛盾便已经存在。
明太祖时,曾派杨载出使日本,欲使其严禁倭人并且向明朝朝贡。1381年太祖复派使者至日本,以出兵来要挟日本向其朝贡。日本怀良亲王态度坚决地进行了反驳。这加深了太祖对日本的痛恶,但鉴于元朝两征日本失败的教训,其并未对日本发兵征讨。
到1386年(洪武十九年),太祖以胡惟庸“通倭谋不轨”一事为由,与日断交。此后,日本虽得以与明朝进行勘合贸易,但到16世纪,倭人再度兴起,肆意侵扰明朝海疆。为防治倭患,明朝在沿海军事重地筑城,部署军队,严查海上船只。
因此,漂流至明朝的日本船只,也多被怀疑为倭人而遭到严刑对待。对于其中与明朝有着朝贡关系的高丽漂流民,明朝乃将其“壹叁别等安置柔远驿以示存恤”。对于曾经杀戮过本国人的吕宋漂流民,明朝认为“西番虽非贡夷,亦非逆种”,故而宽厚地将其“发赴香山,听其去留”。
然而,对于其中“多妇稚”的日本漂流民,明朝却施与严刑。再如,1487年,高丽官员崔傅漂流到中国浙江台州,被当地官员误以为是倭人,受到了严厉的审讯。但是,当知晓他为高丽官员后,当地官员便对他以礼相待,并将其遣送回国。
1612年,同样是漂流到台州的包括12名妇女在内的日本人,却被明朝全部处死。可见,明朝对待高丽漂流民与日本漂流民的方式是迥然不同的。而漂流民能否受到漂着地较好的对待,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两国关系决定的。
2、清朝对日船漂流“鞑靼”事件的应对
清朝建国之前,对日本的威胁性便有所警觉。1592年(明神宗二十年)日朝壬辰战争发生,女真建州贡夷马三等便意识到日本对其自身的威胁。因此,为了防范日本来袭,女真主动上书明朝,请求出兵退倭。
1594年(神宗二十二年),咸镜北道兵马使郑见龙用日本降倭为先锋,突袭了女真的易水部。此次突袭是女真与倭人之间的首次直接性接触,使女真见识到了倭人的战斗力,认识到倭人性情的奸诈狠毒。
到日朝战争时期,女真通过高丽缴获的日本武器鸟铳,进一步了解到了日本的战争实力。有关日本的诸如此类具有威胁性的情况,使清朝从建国之前就对日本怀有一种防范的心理。
因此,面对日本,清朝既希望能将其纳入自身的朝贡体系之内,同时又对其持有怀疑的态度。为了解决这一矛盾的情结,清朝提出了一个理想方案——将高丽设定为导日朝贡(引导日本向清朝朝贡)的中介。
1637年,清朝征服高丽,清朝经由高丽导日朝贡的意愿,通过两国间的条约明确体现出来:“日本贸易,听尔如旧,但当导其使者赴朝,朕亦将遣使至彼也。”此后,清朝多次督促高丽尽快引导日本向其朝贡。
1637年9月6日,清命使者向高丽询问了导日来朝的进程;1638年5月18日,清又派英俄尔岱赴朝探听消息;而为了尽早实现导日朝贡的目的,1639年6月29日,清使向高丽提出与日本使者直接交涉的要求:“勒使得闻倭使出来云,使吾侪相见,以开交邻之道”。
而此时的日船漂流“鞑靼”事件,无疑是清朝实现其政治意图的一次良机。盛京官员在审查完漂流民之后,妥善而便捷的途径本应是将其由盛京直接经高丽遣送回国。但清朝为实现纳日本入贡的目的,不顾路途遥远,将其由盛京转送到了北京。
到北京之后,漂流民受到了较为优厚的待遇,每人每日能得到二、三升白米,猪肉一斤,衣物、被褥、鞋帽等一应俱全。此外,清朝还派遣3个仆人照顾其生活起居,稍有不适,清朝便派人对其进行诊治。
漂流民还受到了王公大臣的召见和宴请,更有甚者,顺治帝和摄政王多尔衮还亲自召见了他们。而在他们觐见多尔衮时,多尔衮则免去了他们跪拜等礼节上的要求,将他们叫到身边进行了安抚劝慰。
虽然漂流民享受着清朝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是滞留北京半年之久的漂流民仍在探听其遣返的消息。1645年5月5日(顺治二年五月五日),归国心切的漂流民国田兵右卫门等向清朝提出了回国的请求。
然而,直至1645年11月11日,清朝借册封高丽世子李淏之机,将漂流民一同遣返。在此前,清朝有三次可以经由高丽将其遣返的机会:“顺治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1644年11月26日),遣高丽国入质世子李凒归国”,“顺治二年三月三日(1645年3月3日),遣高丽国王世子李淏归国”,“(1645年5月27日)遣工部尚书星讷等,祭往高丽故世子李凒”。
按照惯例,清朝不允许外国漂流民长期滞留,因此从时间上看,此三次遣返时机似乎都较“册封高丽世子李淏之机”更为适宜。尤其是在漂流民提出归国要求之后,即星讷“祭往高丽故世子李凒”之机,可以即日满足漂流民的要求。
但是,对遣返时机的选择,清朝表现出较为慎重的态度,对护送使者的选择也反复斟酌。首先,在使者的官阶上:1645年5月27日派遣的正使“工部尚书星讷”官职为从一品;而1645年11月11日派遣的正使“内翰林弘文院大学士祁充格”为正一品。
其次,清朝之所以选1645年11月11日为遣返的时机,还因为此次派遣的使者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副使顾尔玛浑,其原名为郑命寿,“(高丽)西关人,而被掳于清国,以通官用事”,该人为多尔衮的亲信——英俄尔岱——的心腹。
多尔衮
他曾多次奉命出使高丽,对高丽事务颇为熟悉。命他担任副使,能够向高丽更好地传达其导日来朝的意愿。因此,清朝对此次遣返经过了慎重的考虑:选最为合适之人,在最为合适之机,方将其遣返。
遣返时间确定之后,清朝进而又对高丽国王李倧提出了要求,督促高丽向日本传达其怀柔远人,导日来朝的意愿。
总之,日本虽不是清朝的朝贡国,但是其漂流民却享受到如同清朝朝贡国一般的待遇。并且,清朝在诏令中明确要求“(高丽李倧)移文宣示该国君民,共知朕意”。这就在形式上将处于清朝朝贡体系外缘的日本,也纳入到了其朝贡体系当中。
三、清朝厚待漂流民的原因
清朝之所以如此宽厚地对待日本漂流民,在具体遣返方式上如此之慎重,是基于政治、经济、军事等多方面的考虑。
1、政治方面“怀柔”
新生朝代建立之初,为了证明其统治的合理性,往往需要借助文化的力量对其进行论证。而当少数民族入主中原之时,其变“夷”为“夏”的意愿则更为强烈。
在明朝时期,女真族被认为是“华夷杂糅之民,迫近胡俗,易动难安,非可以内地之治治也”,故而明朝“设三卫作藩东镇,以捍御北虏”,“而使其各自雄长,不相归一者,正谓中国之驾驭夷狄必离其党而分之,护其群而存之”。
正以为如此,被认为是“夷狄”的女真崛起之后,在军事上实现领土扩张的同时,也必须在政治统治上证明其正统性。皇太极自立为帝时,便以“天命论”为武器来论证其称帝的合理性。
此外,女真还掌握了变“夷”为“华”的基本途径:战争和朝贡。以武力征服高丽,便是其实现变“夷”为“华”的第一步尝试。在战争中,军事力量的强大,顺其自然地使女真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而失去军事力量支撑的明朝便丧失了“正统”的资格,而作为其的朝贡国高丽此时亦理当转变观念,臣服于军事强大的清朝。实现武力征服之后,清朝进入了变“夷”为“华”的第二个关键步骤:册封和朝贡。
维持朝贡体系的主要思想是儒家传统文化。在这种文化之下,宗主国对待朝贡国的主要方式是“礼”。故而,实现了对高丽武力征服的清朝,便开始与其建立以“礼”为中心的朝贡体系。
而这种儒家中的“礼”进一步演变,便成为以“德行”为基础的“王化”思想。而且这种“王化”思想不仅适用于朝贡国,对于非朝贡国也同样适用,其实现方式便是“怀柔”。
在这次漂流事件的处理中,清朝便是从这种“华夷秩序”理念之下的“王化”思想出发,旨在以“德”柔远人。这种思想在平定了浙江、福建之后越加明显。
2、军事“威慑”
在日朝战争时期,女真已经认识到日本“鸟铳”的威力,而高丽用倭人进攻女真城池的情景,使清朝更为清楚地见识到了日本的战斗力。加之高丽此时亦别有用心地夸大日本的军事力量,对女真进行威慑,这就加深了女真对日本的防范意识。
而此时,高丽与日本之间关系的变化亦使女真倍感担忧。在这种情势之下,女真对外作战顾虑重重;1639年清使又风闻:“(日本)听命于中原,将欲出来”。甚至到清朝入主中原之后,仍旧对日本的威胁充满顾虑,乃命令高丽:“倭情可虑,需严饰边备,不忘战守之具”。
日船漂流“鞑靼”事件,正是发生在清朝攻破山海关,入主中原,军事上处于全盛之时。因此,清朝把此次漂流事件作为对日显示军事威力,威慑日本一个良机。
将漂流民由盛京转送至北京,并且将其长时间滞留,使漂流民充分认识到清朝的政治军事实力,给日本一种清朝日益强大的印象。
而事实证明,清朝的这一目的确实得以实现。在漂流民回国后向幕府呈递的报告书中,便描述了一个军事力量强大、政治清明、法律公平、以德服人的清王朝。
而这种威慑对日本做出放弃出兵的决定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幕府“对他们(漂流民)带来的最新情报不能不以与考虑,‘崛起时期的清国人特别勇武、正直,政治严明’的报告无疑是对日本是否出兵的决定产生某些影响的。”
3、经济上的考量
明朝时期,中国即开始通过民间贸易输入日本的铜。清朝入关后,无论是在武器制造还是在货币的铸造上,都需要大量的铜矿,这就导致铜矿奇缺。
而“粮饷充足,铅铜广多,莫如日本”,而且日本“铜的价格低廉稳定……品质优良”。因此,清朝为解决铜危机,便试图与日本进行铜贸易。《高丽李朝实录》中便有关于清朝到日本贸铜而漂流到高丽的记载。
针对此次漂流事件,清朝之所以如此审慎地处理,除导日来朝的政治目的外,亦希望通过此次事件扩大对日本的铜贸易,以解决国内铜矿奇缺的问题。而此后清朝颁布的关于铜贸易的政令,亦验证了其鼓励与日进行铜贸易的政策。
尽管漂流民到来之时,清日两国没有直接的政治往来,但是两者之间的民间贸易和官方非正常的铜贸易还是存在的。因此,清朝初期,在“华夷秩序的中央、地方、土司和土官、朝贡、互市、外化结构之中,日本正是处于互市这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