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雪勤 图：来自网络
这个冬天如往常一样来临，九十八岁的姑姥姥像往年一样，开始在屋里烧炉子。
今年的炉火，总让人觉得不安分，不知道是不是姑姥姥的年迈、孱弱助长了炉火的气焰。终于炉火不再伪装，趁九十八岁的姑姥姥打盹之际，烧了姑姥姥的头发，继而烧到了帽子，然后烧到了棉袄棉裤，最后只剩下半只鞋子没有被火烧到。
年迈的姑姥姥被烧成了一堆骨头。这骇人的一切，姑姥姥的葬礼结束前，客们不知道，或者客们知道的仅仅是火烧到了姑姥姥的脸。
我问老妈：姑姥姥不是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三个孙子吗？姑姥姥这么大年纪了，子孙咋不和她住在一起。天这么冷，总该守夜吧。
我妈说，姑姥姥去年还能自己做饭，今年终是做不动了。姑姥姥的大儿媳、小儿子、女儿三家轮流给姑姥姥送饭。
我的姑老爷四十八岁过世。那时候，姑姥姥的三个孩子没有一个成家的。是姑姥姥独自抚养三个孩子成人，其间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
姑姥姥的大儿子多年前，抛下媳妇，带着本家兄弟的媳妇（当时本家兄弟已过世）私奔了。他的媳妇、儿子不再让他回家。也许他自己也觉得无地自容，那件事之后没有再回过家，只是每年托人给姑姥姥捎来些钱。
轮到姑姥姥的大儿媳家送饭时，大儿媳做好饭，由大孙子给姑姥姥送去。不论轮到哪家送饭，大孙子每天都会到姑姥姥的老院子转转。但守夜是没有的。
姑姥姥的第一个小儿媳，在生头胎孩子时难产。小通一落地，她便失血过多，不治身亡。姑姥姥又担负起抚养孙子小通的大任。
后来，姑姥姥的小儿子又娶一个媳妇，生了小孙子小朗。现在小通在外地开车，养自己的小家。小朗在外地上大学，之后就留在外地工作，他的妈妈给他带孩子。
姑姥姥的小儿子现在七十岁了，一个人在县城住。县城距老家十几公里。轮到他送饭时，他每天往返老家，给姑姥姥送饭。守夜也是没有的。
姑姥姥的女儿嫁到了临近庄，现在在南京给儿子家带孩子，很少回来看望姑姥姥，守夜更是没有的。轮到她家送饭时，在临近庄住的女婿给姑姥姥送饭。
这几年，我妈去看望姑姥姥。冬天，姑姥姥就在屋里烧炉子。寒冬时节，我九十多岁的姑姥姥，多数时候无法与冰寒抗衡，便蹒跚着靠近煤球炉子，乞求一点温暖。
狡黠的炉火伪装的热情洋溢，趁姑姥姥不注意，噌地一下，便伸出了神出鬼没的爪牙。这时，再看姑姥姥的衣服，就会有一个个黑色的洞。
现在，姑姥姥家四周的院子已经没有人居住，姑姥姥再也走不到更远的地方。姑姥姥孤独了，便在门口坐坐。冷了，便回到小屋里。当她觉得小屋里会暖一些时，寒风则像明目张胆的小偷，从小破屋墙上的缝隙潜入，冷透了姑姥姥的心。
寒风推着姑姥姥向着火炉靠近，今天的炉火格外张狂。十二个蓝紫色火苗像乱舞的群魔，姑姥姥是有点怕的，但她更冷。她渴望温暖，便带着一身厚重如盔甲的棉衣，继续靠近炉火，小心翼翼地想要坐在，炉子边上的板凳上。
然而，尽管已经倍加小心，还是惹到了喜怒无常的火苗头领，它呼出一声：“轰！”闪电般的袭击了姑姥姥红色的帽子和蓝色的头巾，接着袭击了头发、衣服......
啊，我的姑姥姥，她困乏了，冷透了，麻木了......
总之，姑姥姥没有站起来。她没能躲避，亦或她不愿意再躲避。她眷恋炉火伪装的火热与温暖，或者她宁愿以飞蛾扑火的决绝，哪怕只落得一身铮铮白骨，也要去她向往的温暖世界。
姑姥姥去寻找先走了半个世纪的姑老爷了。
姑姥姥啊，您在另一个世界会有美好的生活。您在人世间受了那么多苦难与委屈，在那个世界里，会以另外一种方式给您补偿您。
姑老爷一定能够认出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姑姥姥，哪怕他们的样貌相差半个世纪。因为，那个世界的夫妻、亲朋好友......
不论年龄，不看相貌，他们依照灵魂而寻找、而等待。姑老爷一定在另一个世界的家，守候为他抚养子孙后代的姑姥姥，守候九十八岁的有着纯朴灵魂的姑姥姥归来。
对于姑姥姥的过世，在她的子女的脸上看不到难过与痛惜。也许，他们也觉得，事情到了这样的境地，假如伪装悲伤，多少有些讽刺。
成殓那天，他们努力地解释着这一切，努力地掩盖着姑姥姥的遗体，像掩盖一个天大的秘密。不让所有的客们掀开姑姥姥遗体的白布。
我妈伸手去掀盖白布，她想再看一眼她的姑姑。他们迅速地捉住了我妈的手，他们都说：“老李啊（年纪大些的人，惯称已出嫁的女子，老加上夫姓。如：老李、老王等），俺们庄上成殓时不能看逝者的遗体，别看啦，让恁姑娘（年纪大些的人称姑姑为姑娘）安息吧。”
然后，大老执的一声：“王新庄（姑姥姥的娘家，当地的风俗，逝者的娘家人先看敛）的客们看敛！”
随后，王新庄的客们带头，其他客们跟在其后，陆陆续续地走进丧屋，从右侧绕着棺材，和盖着绣花白布的遗体，作最后的告别（实际上当地的风俗，此时要和穿着寿衣、面部无遮盖的逝者告别）。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客能够看到姑姥姥的遗容、哪怕一根手指头。
此时，寒风再次从小破屋墙上的缝隙潜入。这次的寒风和姑姥姥被烧死的那天的寒风一样。人们冷得打了个激灵，人们抵抗不了缝隙中寒风的威力，快速找了塑料布挡上了。
屋里的人不冷了，姑姥姥的白骨，终于感受到了不冷的小屋。
寒风咋这个时候来了呢。哦，它是和小破屋墙上的缝隙一起，出卖了这场葬礼中，所有被粉饰过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