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作者 | 张璐诗
丹麦街的一家古董吉他店中，一把Gibson吉他挂在一张海报旁边，海报上写满了著名乐人和乐队的签名。图片：GettyImages
在街区改建的洗礼中，一条见证过英伦流行音乐诸多传奇历史的老街，面临着焕新与怀旧的矛盾。
在今日世界各地的城市改造进程中，有一个从法语词根演变而来的英文词十分常见：“绅士化”（Gentrification）。在城市社会学中，它意指“中上阶层涌入传统蓝领阶层居住区”。
大约10年前，德国的“汉堡港新城”正在开发之时，我在当地听一位反“绅士化”的作家Christoph Twickel试图追寻城市“绅士化”的根源：公司即城市中心工业城市时代已属于过去，现在是“全球化城市”的年代，企业厂房都搬到了城市之外，因此城市需要寻找另一个心脏。在全球各地，改造之后重新焕发活力的城区并不少见，更有如伦敦的诺丁山，是从默默无闻变身金贵街区的典型。
西方一些国家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探索这条旧城改造的路。一些具有历史文化遗产价值的老城区由于年久失修需改建，老城区所处的地段又具商业开发价值，故而成为借城市开发盈利的房地产商的目标。通常的做法是：开发商看准一块地，推倒旧建筑，建起高档商品房和写字楼，再卖给出得起这个价的人，而“原住民”在高涨的房价下只得卷铺盖走人。在这种城市开发模式下，难免时有历史文化底蕴丰富的古建筑遭到破坏，城市人文环境遭遇篡改。
不过，近年抱着尊重历史的态度去着手的城市改造似乎越来越多见。当然，其中不少是因为原建筑是受保护文物，依法不能改动；除此之外就是自发尊重，或是与当地居民沟通后达成一致的做法。一种是单幢楼房改造，像不少英格兰的百年老宅被翻新为新酒店或公寓楼时，开发方都会去参照这些建筑原貌，并在“英国遗产”（English Heritage）之类的文物保护公共机构和当地市政部门的指引下，再去做装修改造。
另一种是整条街或整片街区的改造。像新近伦敦Soho附近的“丹麦街”(Denmark Street)的改造，逐渐成型的新空间内也可见对这条街上流行音乐历史的致敬。而流行音乐的广泛受众决定了这样的街区改造绝不限于吸引富绅阶层。如果追溯英伦摇滚近代史的发展，这批文化的参与者和受众甚至是恰恰与有钱人阶层相对立的。
“丹麦街”改造，由此形成了一种有意思的张力。
“丹麦街”的取名来自17世纪英国安妮女王的丈夫、丹麦的乔治王子，街道从17世纪晚期才发展起来，直到19世纪以前，一直都是住宅区，后来才慢慢出现以五金店为主的店铺。而从20世纪初开始，独立音乐出版商陆续入驻，也由此开启了“丹麦街”作为英伦流行音乐重地的历史。
英伦的新晋乐队和经纪圈曾流传着一句话：“想要吃音乐这碗饭，还得到丹麦街去。”图片：GettyImages
对于一个曾到丹麦街买过电钢琴和吉他、平时没事也会来这里逛乐器店的人来说，我很关注这个街区的改造进展。如果你是关心英伦流行和摇滚乐的人，丹麦街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打后的一段历史或许会引起你的兴趣。著名的流行音乐媒体《新音乐速递》（New Musical Express，即NME），就是1952年在丹麦街创办的，直到1964年才搬离。当时，丹麦街上的音乐出版贸易开始衰退，而“滚石”乐队则刚刚带着他们自己写的歌开始露面。这条街上随即出现了一批独立录音棚，包括了著名的Regent Sound Studios。当时在新晋乐队和经纪圈内流传着一句话：“想要吃音乐这碗饭，还得到丹麦街去。”后来成为“齐柏林飞艇”乐队主脑的吉他手吉米•佩吉（Jimmy Page）早期经常来这里给其他乐队录吉他；1964年“滚石”乐队在这里录下了他们的第一张专辑，其中包括了他们第一首走红单曲《Not Fade Away》，红极一时的摇滚乐队The Kinks也到过“丹麦街”的一家地下录音棚里录音。
自从1969年第一家吉他专卖店开业之后，丹麦街上陆续开了多家肩并肩的乐器专卖店。1992年，街上的最后一家音乐出版商Peer Music搬走，“丹麦街”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乐器一条街”。进入2000年之后，“丹麦街”租金飞涨，好几家老字号乐器店被迫关张。回想起来，在这次改造之前，这些年每次过来，我都感觉到了街上的萧条。因此翻新也未必不是好事。
这次改造源起于“丹麦街”附近有一站今年开始运行的“横贯铁路”（Crossrail）。横贯铁路从2009年开工，也是在那一年，“英国遗产”就将这条街纳入了“濒危”名列，后来当地市政府将“丹麦街”列入了受保护街道名列。但“保护”并不等于不做改动，2013年当地区政府宣布“丹麦街”将配合“横贯铁路”工程一并做发展改造，包括拆除部分楼房。
丹麦街曾是远近闻名的“乐器一条街”，但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不少老牌音乐店铺也接连陷入生存危机。图片：GettyImages
今天的丹麦街9号楼外墙上挂着一面蓝色牌匾，上面写着“Tin Pan Alley”（叮砰巷），小字注释“1911-1992，不列颠出版商和歌曲创作人之家，以及各位的聚会地点The Giaconda”。“蓝色牌匾”是始于1866年的历史标记，标记出伦敦范围内特定地址与历史名人的重要关联，今天由“英国遗产”负责运营。街上这面牌匾是在2014年才挂上去的。The Giaconda是当年一家咖啡馆，“滚石”乐队在这里与唱片公司签下合约，1970年代初时的大卫•鲍伊经常将房车靠在咖啡馆门外过夜，并在这儿敲定了他的第一支伴奏乐队阵容，吉他“大神”Jimi Hendrix和埃尔顿•约翰也常来这里喝咖啡和见人，咖啡馆因此变得有名。这家挨着蓝色牌匾的店几番易手之后早已停业，如今变身为一家牛排餐厅。
至于“Tin Pan Alley”的含义，出处也有意思。20世纪初的《纽约先驱报》上刊载过记者Monroe H.Rosenfeld写的一篇文章，文里形容“从许多台廉价钢琴上同时发出的不同声音”，令人联想起“在巷子里敲打废铜烂铁的声响”。这里形容的其实是19世纪末纽约城里的一条流行音乐出版商扎堆的街道，“丹麦街”后来则被视为是“不列颠版本的Tin Pan Alley”。
开发商几年前买下了丹麦街的16幢楼进行改造，其中最吸引英国流行音乐和摇滚乐爱好者的莫过于在这些被改造的楼房空间里，包括了“滚石”乐队1964年录制下首张专辑的录音棚Regent Sound Studios；埃尔顿•约翰在这里的音乐出版社里工作期间，写下了他首发于1971年的早期金曲《Your Song》，大卫•鲍伊就是在“丹麦街”上创造出了舞台人格“Ziggy Stardust”，当然还有“朋克摇滚”先锋“性手枪” （The Sex Pistols）乐队的录音与住地。如今这些空间都已成了取名为“Chateau Denmark”的酒店房间。这意味着，“人人都会弹吉他”的时代已经翻了篇，在今天变成了“人人都可以到‘朋克摇滚’发源地来睡觉”。
1964年的滚石乐队。图片：GettyImages
蓝色牌匾挨着的楼是英国国家二级文物保护建筑，外观肯定是不能更改，我走入楼里，看到楼梯也没有动，装修改造都在各扇门内。从门外看，每间房被设计成录音棚的观感。而进到酒店卧室中，当看到床头墙纸上的骷髅头、衣柜上方的十字架，还有浴缸与摆满酒精的吧台共处猩红的一室之中，我实在有点好奇Chateau Denmark会吸引来怎样的人群。
也许会有鲍伊、“滚石”的歌迷，也会“朋克摇滚”爱好者？兴起于1970年代中期的“朋克摇滚”定义者中，纽约有帕蒂•史密斯，伦敦有“性手枪”。其实从“The Sex Pistols”这样一个明显“博出位”的乐队取名，以及乐队在其代表作之一《天佑女王》（God Save the Queen）中批判英国“从众”社会性的歌词，我们就能对当年的“朋克”表达法有所了解。“朋克”精神在音乐上的落点，是怀揣“去其糟粕”的反叛态度去对待一些约定俗成的社会风气，在歌词中高调表达政治观念，是要比高尖深的器乐弹奏技巧或字正腔圆的歌喉更受待见的。就是说，有态度最重要，技术是其次，也就相当于降低了“玩音乐”的门槛，一下提升了普通民众的参与度。“朋克”风尚席卷世界也就有理可循了。
1977年“性手枪” （The Sex Pistols）乐队的演出现场。图片：GettyImages
“性手枪”作为完整的乐队只存在过两年多时间，但他们音乐中的“无政府主义”象征、乐队成员的穿着打扮，对大批后来者产生了深远影响，乃至被公认为英伦朋克摇滚的起点。乐队活跃早期，驻地就在丹麦街上两幢建于17世纪的楼里。1975年至1977年，“性手枪”成军后不久，乐队经纪人Malcolm McLaren就租下了这楼里的空间，地下一层用作录音棚，“性手枪”早期的小样都是在这里录下的。楼上则是乐队成员Glen Matlock和Steve Jones的居住空间。主唱John Lydon（艺名为Johnny Rotten）则在楼上房间里留下了自画像和其他涂鸦，这些涂鸦也一并被列入“受保护文物”当中。
装修风格之外，另一个在我看来明显的悖论是：酒店一晚上400多英镑的起价不低，而历来非主流音乐文化的爱好者都是非有钱人阶层。也许会吸引曾经的非主流乐迷、今天上了点年纪的中产阶级？就像每年海德公园举办的流行音乐节那样，请来的乐队大都资历较深的，对应的受众也有一定消费力。听说还有未完成装修的房间，里面会摆上套鼓，卧室会有排练室的感觉。若非是金字塔尖的音乐人或流量明星，凭藉一般专职音乐人的收入来这儿未必住得起。年少时组过乐队的商务人士，倒应该会喜欢这里的音乐主题游。
Chateau Denmark的房间，还有一部分是在“丹麦街”边上一幢新建的楼里。当中的卧室中有不少是“朋克”主题房，房间里色彩配搭乖张，浴室玻璃门上有性意味的简笔画，床头柜也有半是艺术半是暧昧的装置。这抽取符号式的消费，能起到刺激感官的效果，却令乐迷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兴许这就是以商业行为去致敬一个特定历史时期文化所面临的局限。“像摇滚明星那样过一夜”，其背后的实质意思更像是，去打开崭新吧台上一瓶瓶标价高昂的酒瓶，尽情运用想像力，好让这Regent Sound Studios遗址上的灯红酒绿流溢出“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