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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墙头记

墙头记

文/图 迦南

墙头简单又不简单,我来山里才知它的丰富。从前,惯见的是篱笆,后来是大厦高墙,所以我脑子里的墙头主要来古自诗词:

墙头桃李争红白。墙头红杏欲飞花。墙头含雨桃花色。海棠无数出墙头。青青梅子粉墙头。梅白墙头笑。坐惜繁花过,墙头数落红。

墙头细雨垂纤草。墙头蔓草落寒渠。墙头枯草半青黄。西风墙头吹叶黄。

墙头新竹延高柳。墙头杨柳老无枝。杜门终日无人顾,新竹墙头出万夫。

真是花草竹柳好不热闹。这自然而然,它们虽有自己的属地,横逸斜出不可免,被妆点的不起眼的墙头,就成为别一番景致,“一枝红杏出墙来”,当然比满园红杏更有韵。

岂料,还有酒:

墙头呼酒意颇急。墙头浊酒未须赊。墙头堪过酒,杯竭问西邻。

如此,墙头上又有了人际人情。古典小说中,墙头上还有风流故事。

到了蒲松龄老先生这里,墙头上还有人呢。说的是张木匠老了,两个儿子家轮流住,可遇大月多出的一天,谁都不想管,就被放在了墙头上。老朋友王银匠碰到,救他下来,心生一计,找到两个不孝之子说,他们的爹在他的银铺里存着银子,儿子们果然争着养爹。结果,木匠因为并没有银子,忧虑而死,两个儿子去找银匠要银子,银匠说在墙下埋着。两人便去挖墙,墙倒而死。故事被各种类别的戏曲传唱,后来拍成电影,五十岁以上的人都不陌生。然而,很多年来,孝子多,不孝之子亦多。人世是宇宙中最复杂地方。

今下,乡村墙头之景越来越少了。

有幸,我们村到处是墙头,殊可入诗。春有繁花,夏有青果,秋天那上面更是盛宴。苹果红,南瓜黄,葫芦绿,都是好风景。我去那些墙头下转,多有感触,最心动的是南瓜。苹果、葫芦、柿子,是在墙头上方垂着的,保持着它们精致的形状,就显得矜持。爬山虎紧紧扑在上面,斑斓抢眼,一直到火焰般红遍,都处在紧张的高调中,真是醒脑提神,不过,倘若一只斗牛闯来,这样一段墙是不是要倒掉?而南瓜,往往是睡在墙头上的,如果它个大憨胖,形有异趣,就会像一个胖大和尚卧在那里,无所忧虑,率直朴真,看的人全身都松了,心里水一般清静。

也有所见心不能平的时候。一天,我走在村街上,突然在一旧屋顶上看到一棵小树,苏辙有句“墙上有短树”,原来这不是个案,自古树就可以活在屋檐上,难以理解的是,没有土或只是微量的浮土,树何以能扎下根?它的生命力是由什么决定的?相比,墙头草是见惯了的,也很好理解。不过,墙头草口碑不佳,人们用它形容一个人立场不坚定。可用心观察,只要长到一定高度,地上的草与墙上的草没有品质的不同,都是随风摇摆的,是墙头草在高处,一摆就入人的眼吧。没有土,没有众多的同伴,风雨劲摧,太阳暴晒,还能好好地活在墙头上,本就是令人敬佩的奇迹。

我租居的院子,也有两段墙头。南段,有杏子、李子和无花果的枝头覆盖,春花夏果,甚是怡人。春天时,坐在屋内隔窗看去,唐时宋词般的美,是纯粹的享受。西段,光秃秃,是与邻居的界线。邻居是房东的老母,八十七岁了,独居,我刚租下房子那天,老人发病住院,几天后回来,那院子热闹了两天,是村里的女人结伴来看她。隔着墙头,两边的人可互相看到头。我经常看到老人的大儿子在那院里走动,他就住在我另一面的隔壁,方便。小儿子是我的房东,平日住在山外的镇上,一休班就回来照顾母亲。不过是人伦本分,看着却心生慰藉,《墙头记》的张木匠不也是两个儿子。老太太有福,儿子们有心,他们也隔着墙头说两句话,问我水笼头修好没有,或是商定给我租居门窗刷油漆的日子。

在城里,关门闭户惯了,我其实很不习惯隔着墙头说话,怪怪的,心里也不安定。我试图增加墙头的高度,以增加私密度,便摆了几盆花上去。谁想,墙头日光太强,两天没来,那花就干的快要死了,而我又不能天天住在这里浇水,只好把它们请下墙头。

光溜溜的墙头成为心里的一道梗,直到有天,看到三两只麻雀落在上面,分明也是一道风景,不免心动。麻雀尾巴灵动,指向秒变,瞅冷子来个俯冲,落到满水的荷花桶沿上喝水,又是美好的一幕,我想用手机拍下,开门一瞬,它们弹飞而去,只余扑楞楞的余音在耳边。好吧,墙头是它们的了。有时也有别的小鸟来,在墙头上跳动着观察动静,感觉是安全的,便扑下来吃几口草莓。由是我想,冬天时,一定在墙头给它们撒些吃的。

我搬来三个月,端午节之后不久,房东的母亲过世了,我不曾隔着墙头看到她,但我时常看到她坐在小巷头上一面房山墙下,与她的邻居一起乘凉,那是一个九十岁的老阿姨,她们相伴回家,就从我门前过。她死的头一天下午,还在房山头那坐了半天呢。

自此,墙头的另一面就沉寂了,我只看到一个丝瓜架的上半部分,绿叶满满,黄花朵朵。过了些日子去小院,墙头那边突然有人问:“今儿来家了?”哦,是房东,他说回来摘云豆。我们谁都没停下手里的活,聊了几句。问他空房子怎么办,出租吗?他说三年后再说。兄弟俩都是孝子呢。此后,老人家的院门一直挂着锁,门边还立着一枝端午节的艾蒿,仿佛主人只是暂时出门了,很快回来。艾蒿一直立到冬天,才不知哪天消失了。今年清明节那天,我来小院,见老人的院门开了,她大儿子面向空屋坐在院里,沉默着,直到傍晚我离开,他仍坐在那里。因为疫情和护林防火的双重管控,谁都不能去墓地,这是他祭奠母亲的方式了。

那个九十岁的老阿姨,仍然每天去房山墙那坐着,虽有别的邻居一起闲聊,可我替她觉得孤单。她的门前有一蓬栀子花,因为冬天受了冻,花开的不好,那时她让我摘两朵,用水生着闻香味,我不忍,说等开多了再摘,谁想雨太多,很快一个花也不见了。一天,老阿姨端来两盆栀子花苗送我,是她自己压枝成活的,她不知我名字,在大门外喊了半天,我也不知是找我,是邻居大姐替她来拍的门。如果老阿姨近在隔壁,这两盆花苗就会从墙头上过来,多方便。

忽觉,墙头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可看,可用,可忆,我来去匆匆,大概辜负了许多纯朴的时光和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壹点号 迦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