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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堕落的合理化:一部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66次的小说

文:六语| 主播:简宁

一百多年前,一部极摹官场丑态的书横空出世。这部小说多取当时真人真事,讽刺外露,甚至引起了慈禧太后的不满。而朝廷的问责简直是免费的宣传,使该书流传更广。

作者以平淡的语气讲述了形形色色的官员和种种匪夷所思之事。为了保住仕途,官员把女儿献给权势更高的人做小妾,寡廉鲜耻;为了攀附关系,官员让妻子认小自己二十多岁的女孩作干娘,不顾人伦。在这一群体中,没有清白之人,所有人都在竞相大肆敛财,只有明目张胆与隐蔽之分。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因为派到杭州的一个钦差有穿破衣服的癖好,此地官员们为讨得其欢心,纷纷高价求购旧衣,每日都打扮得跟叫花子一般。官员们于公事上全不过问,只是一心一意穿破衣服,而风气一经养成,衣铺里的旧衣价比新货还要昂贵一倍。因为买不到破衣烂衫,官员们去见钦差时只得互相换着穿。而钦差衣着的简朴只是他的伪装,实际他收受无数赃物,甚至拿别人敬献的古董开了个古董铺。清廉沦为一桩虚伪的面子工程。

小说直指晚清腐败的捐官风气。无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命”的情怀,唯有“千里为官只为财”的真相。一旦坐稳来之不易的官位,官员们都是颠倒黑白,欺压百姓,想早日捞回自己费尽心思,打通关系时花费的几千万两雪花银。

也许读者们已经猜到了。这部小说正是李伯元创作的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官场变形记》。小说抖落出在官场这一世界中沉浮的复杂混沌人心。而现代的官场小说又是哪般形态呢?阎真的《沧浪之水》是当代一部著名的官场畅销小说,其让很多读者惊呼:读了它,终于明白官场是怎么一回事儿。

/ Part 01

「外来青年的成长叙事」

从愤愤不平的厌恶到迎合,《沧浪之水》以深刻的心理描写,揭示出年轻人是如何被官场这一环境同化,吸收的。这种叙事模式在现当代小说里实际已屡见不鲜,是标准的成长叙事。五十年代,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就是主人公小林对办公室冷漠、麻木的官僚气氛的反抗。

药理学专业的池大为研究生毕业,离开了北京,去往一家省卫生厅报到。年轻气盛的他自尊心强,性格执拗,对办公室里的权力关系很是反感。目睹卫生厅里的滥用公款等现象,也让出身贫寒的他良心不安。在一次会议上,池大为终于按捺不住,提出了自己的批评意见。结果是被调到了中医学会,从此坐上了冷板凳。

池大为的清高其来有自。他的父亲原在县中医院上班,因为仗义执言得罪领导被下放到三山坳的山村。而被父亲的右派身份拖累,国家开放高考招生之前,池大为甚至没有读高中的资格。但即使一生不得志,父亲对池大为的教诲仍然是朴素的“做个好人”。

父亲去世时,池大为整理遗物,发现了一本已经发黄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书里诸如孔孟等贤人的画像,无疑是父亲“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精神支柱,如今也被池大为认可并接续下来。而在父亲耳濡目染的教诲外,研究生毕业的池大为,自身也保有着高度自觉的知识分子身份认知。对于身边的不平之事,他无法置身事外,迫切地想要有所作为。

池大为行事惯于顺从本心。当感到自身的人格被压抑时,他就毅然地与初恋许小曼分手。即使许小曼美丽动人,家世优越,在其他人眼里,池大为完全是高攀。毕业之际,当系里人事部暗示池大为,有权势的姜教授的女儿对他有意时,池大为也因为不愿让情感掺杂进利益关系,错失了留校的机会。离开北京,池大为虽然感到不舍,但并不后悔,认为自己作为知识分子,必须有所坚守。

同在卫生厅工作,同事丁小槐是池大为深为厌恶的谄媚小人。丁小槐把池大为视作政敌,处处想要压过池大为一头。对于紧跟厅长这一权力中心人物的丁小槐,池大为既反感其两面三刀,溜须拍马的丑恶嘴脸,又深觉其可怜。

刚开始,作为厅里唯一的研究生,池大为颇受马厅长器重,这使得丁小槐深感嫉妒。但池大为既无心攀附,又不善表达。虽感激马厅长的赏识,话语却无从出口。后来,池大为更是因为坚持自我,做了一些让马厅长深感不快的事情,他也因此被冷落。

情感上,池大为也再次失恋。他的女友屈文琴因为父亲去世,体验过世态炎凉,一心希望池大为有所作为。但池大为虽然有所追求,却不愿背叛自我,谄媚领导以获得权力。池大为的“不争”使得两人的分歧越来越大,终于分道扬镳。

此时期,池大为的心境从儒家的“救世”转向道家的“出世”。既然不受欢迎,那就退回到内心世界,专注于自我。看书下棋,池大为远离权势的争夺,乐得自在。这期间,他也娶妻生子,成为父亲。但世俗欲望并未消失,而是隐匿起来以待召唤。

对于妻子,池大为是经过一番考察后做出的选择。董柳的容貌和家世都远逊于前两任女友,但池大为欣赏的是她的温顺和物质上的淡泊。孩子这一新生命的到来,却打破了夫妻关系的和谐。因为住房逼仄昏暗,池大为的儿子不慎被开水烫伤。这桩意外事件让董柳对丈夫心怀怨恨。她把儿子受伤的过错归咎于池大为的不思进取。毕竟成为丁主任的丁小槐,已分到了三室一厅的新住房,而自己一家却只能挤在旧宿舍里。池大为这时本就感到了经济上的窘迫,此时更为孩子的受伤痛苦愧疚。

安贫乐道的哲理已经失效,目睹身边人如鱼得水的接连成功,池大为产生强烈的生存危机,他想重新“出世”。

/ Part 02

「杀死过去的自己」

九十年代后的一众小说,从贾平凹的《废都》、张者的《桃花》、《桃李》、格非的《欲望的旗帜》、《春尽江南》到阎连科的《风雅颂》等都注意到物欲背景下知识分子群体遭遇的身份危机。知识分子背负着个人的欲望,在坚守或逃遁中进行着心灵挣扎,经历着痛苦的精神出走。

与《废都》中的庄之蝶相似,阎真《沧浪之水》里的池大为同样是一个与世不相协的旧知识分子。但作为文人的庄之蝶在心灵阵痛中颓废倒下,池大为却是在他者的期待视野中完成了狰狞的精神蜕变。

蜕变进行中的池大为给我带来一种强烈的阅读痛感。对丁小槐等官场得意的人,往昔的池大为并不以为意,蔑称他们为“猪人”。此时,他却必须妥协于现实需求,这怎能让他不感到心如刀割?前女友屈文琴曾逼池大为改变,池大为的反应是“你不如拿刀杀了我”。这一拒绝的话实际不是象征的虚指,而指向对旧我真实的阉割。

虽然,知识分子的堕落早已屡见不鲜,但清高总是作为其标志相联结的。而这种精神上的自我毁灭,必然伴随着痛苦。改变,总是异常艰难。池大为一次次立志,要弯腰向自己瞧不起的人献媚。但自尊总是钳制住他。于是,就像莎翁笔下的哈姆莱特一样,池大为始终处在行动的一次次延宕之中。这一心理感受是如此真实,像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隐喻:总是下了一个又一个决心,但从未有勇气实现。

在一次次强烈而凶狠的自辱下,池大为的自我阉割终于成功。此时的他完全陷入精神分裂之中,一方面视名利场的人为蛆虫, 另一方面又渴望学习蛆虫的蠕动姿态。甚至,他把右手放在太阳穴上,一次次做枪毙自己的模拟。为了彻底跨过心理障碍,他甚至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学狗叫以自我贬低。这是一种可怖的自我异化。

而一旦迈出第一步,池大为就迅速进入,并适应了新的角色,甚至遗忘了过往的生活。因为妻子董柳高超的扎针技术,池大为得以接近马厅长一家,对其认错和表忠心。此时期的池大为已经学会察言观色,和拥有最高权力的马厅长尽释前嫌。又逢“举报信”事件,有人想扳倒马厅长,池大为不惜出卖他人以向马厅长邀功。共同经历了这一风波,马厅长自然开始重用池大为。在马厅长庇佑下,池大为变身为既得利益者。有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牵制,他自然对领导忠心耿耿。

不再怀疑自我,池大为开始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强权不再是需要批判的他者,而成为自身的一部分。压抑已久的欲望一旦喷发,池大为自然是去混沌之水里不择手段,并迷恋于权力带来的快感,而此前的压抑也沦为了一种虚伪姿态。

池大为连换两次新房子,考取了博士,在卫生厅可谓如鱼得水。马厅长甚至有意举荐池大为做自己未来的接班人。不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池大为已经练就别人想听什么就说什么的话语艺术。在马厅长的几次言语试探下,池大为始终投合其心,表现得天衣无缝。自然,马厅长退休,池大为也顺利登上权力顶峰。终于,池大为开始以自己的意志行动。

大权在握的池大为,也并非可以顺利推行一切事情。当他没有权势时,自然是站在弱者的视角去考虑问题,但现在,他却必须首先保证当权者的利益。这使他不得不放弃一些想推行的变革。但池大为还是有所为的,他帮一批久处于马厅长打压下的医生评了职称,极大提高了其生活待遇,安抚了人心;也彻查了本地区吸血虫真实的发病率,并予以治理。

权力带来的是无处不在的诱惑。虽然没有彻底迷失,池大为还是收受了钱财,也有了情妇。他接纳了恶,从而让恶铸成了新的自我。

/ Part 03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成长”后的池大为获得了一种成功人生么?

这个问题其实和另一问题相关联。即成功的人生有模板么?

现代社会下,我们的标准如此单一,权力和欲望成了唯一重视的东西。实际陷入了新的匮乏。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里提出了“单面人”的概念:他们赚钱、消费,思维模式单一化。而这种单一的生活模式,使人丧失自由而不知。

反抗单面社会的主体正在于未被资本收编的人群,如青年学生、失业者、流浪汉以及其他被压迫的社会底层。可惜一旦被体制纳入,他们就变为新的维护者。小说结尾的年轻人小蔡,正是对往昔池大为的一种唤醒。当小蔡以平等的姿态对待厅长池大为时,他心里感到强烈的不舒服。而这个个性鲜活、没有萎缩之态的年轻人正是一个微妙的,历史与未来之间的贯通。

同样,池大为背后的军师晏之鹤,也作为池大为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与映照而存在。晏老师是卫生厅有名的闲人,但他蛰伏多年,对官场的洞察却极为深刻。与池大为以下棋这一活动进行的交往中,他常帮池大为分析形式,并帮其出谋划策。

晏老师是推动池大为追求权力的重要间接原因。无权无势的晏老师,心态并不淡泊,一味沉浸在错过时机的无可奈何之中。晏老师和池大为性情相投,本是池大为的一面镜子,但映射出的景象却让池大为深感恐惧。生活落寞冷清的晏老师,却仍对权势深为眷恋。目睹这一景象,池大为非但没有获得积极的坚守自我的力量,反而让堕落更加顺理成章。

对官场里的一团乱象,作者并没有直接批判,反而让人生出诸多无可奈何之感。如此一来,池大为,一个稚嫩的学生,心怀理想的知识分子,在遭遇心灵危机后彻底蜕变,这一逻辑似乎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但果真如此么?

事实上,在仔细阅读文本后,我发现:早期池大为的性格就存在问题。木讷而骄傲的池大为,总是活在一种与世界为敌的紧张感中。这使得他连正常的谢意都难以言说,只担心别人觉得自己在巴结他,这实际是一种惊弓之鸟的心态。自卑常伴随着骄傲,因为过于看重自己,池大为长期处于一种虚弱的愤怒之中。而愤怒一旦到达某个临界点,他就纵身一跃,以世界亏欠自己的心态捞取补偿。

这实际和刘震云的小说《一地鸡毛》有着相同的内核。小林看似是为了豆腐、金钱等俗世生活委曲求全,实际他只是始终憎恶着这个世界。无论是池大为,还是小林,这些人物总是对身边人怀着深深的恶意,他们以一种恶魔视角挑剔着别人,利用着别人,憎恶着生活,利用着生活。他们眼里的生活灰暗脏腻,而这种不洁感实际是他们内心的傲慢所致。

正常的与人为善却被他们极端化,视为有损人格的事。而到了后期,因为对既得利益者充满嫉妒,无法真正超脱,获得心灵的平静。他们就发生让人作呕的急剧转变,并且把所有的萎缩行为合理化。

池大为的堕落,不在于说动听的话,而在于他的虚伪。

说话之道,这是现代社会热衷兜售的一种知识。话语被推上神坛,成为一种无往而不胜的工具,供人们去利用。但话语能和心灵分离开来么?孔子说:巧言令色,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如果我们只是把话语当作工具,造出谎言、谄媚和两面三刀的伤人暗器,那这种说话值得学习么?

言辞一定要是出于本心。后期的池大为既把别人当成工具,也把自己当作工具。他丧失了一颗真心和背后的真诚。人们总是把自己的污浊归罪于体制,但归顺体制的难道不是自己?如果咒骂只是为了更心安理得的和解,那愤怒也只不过是一种虚伪。

《沧浪之水》中最具悲剧性的情节,无疑是池大为跪在父亲坟前烧掉《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的场面,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链条在此燃为灰烬,但这一自我的背叛其实在很久之前就已发生,此时只是一种正式的宣告。池大为的欲望终于得到满足,以永久失去幽静的内心为代价。

如果池大为选择坚守本心——前提是他有坚定的本心,那人生未必就是没有价值的。人们总被鼓动着追求一些虚幻的东西,而忘却真正高贵的、值得捍卫的东西。小说中的丁小槐,就以彻底交出自我为代价去获得权力。但他将如何面对自己?酒醉后,丁小槐也果然吐露了自己人格萎缩的痛苦压抑。

与庸俗的一切合流并不能获得精神上的安定。事实上,我们最终必须面对的,只是自己的内心。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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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简介

六语,文学博士。发表过小说,诗歌,书评,影评等。寻找自己的语言,来重现世界与世间的故事。

本文主播简介

简宁

声音控,电台主播。世界如此喧嚣,愿用声音给你这一刻心灵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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