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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颐×陈子善×袁筱一:李青崖,被遗忘的翻译家

今年世界阅读日,新京报书评周刊策划了“此刻,阅读吧”系列线上读书周活动,共6场线上沙龙。4月17日,我们联合汉唐阳光邀请了雷颐、陈子善、袁筱一做客直播间共谈一位被遗忘的翻译家李青崖。

欢迎大家关注我们的系列活动回放整理,对贾雷德·戴蒙德与项飙的对谈兴趣的读者可点击阅读《戴蒙德对谈项飙:相比于新冠疫情,气候变化是更严重的全球问题》。

整理|吕婉婷 罗拉

中国翻译史上首位从法文全面将莫泊桑作品翻译为中文的译者是一位被大众遗忘的翻译家——李青崖。

雷颐×陈子善×袁筱一:李青崖,被遗忘的翻译家

李青崖(图片由出版方提供)

李青崖出身书香门第,1907年,李青崖赴比利时留学,其间对法国文学产生浓厚兴趣。1912年学成归国后,李青崖先后在多所高校任教,积极投身文学活动。他挚爱莫泊桑,抗战时期,他随复旦等大学的师生一起往西南后方逃难,他对家人说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法文版《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必须带走。他和家人带着沉重的莫泊桑全集,或肩挑,或手提,辗转六七年,行程万里。

李青崖的译文,能令不谙法语的中国读者深信:莫泊桑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文豪。李青崖翻译的成就和经验,也为后辈翻译家傅雷等树立了学习的榜样。在新旧迭代的时期,他的译本是对翻译的使命与语言文化变迁最忠实的记录。

近期《李青崖译文集》由郑州大学出版社出版,新京报书评周刊携手汉唐阳光,邀请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雷颐、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荣休教授陈子善、华东师范大学法语系教授袁筱一带你一起触摸翻译家真实的人生,一窥翻译与社会语言文化的交织变迁。下文为直播对谈内容整理。

雷颐:

了解李青崖与他的家史,了解他所处的时代

雷颐在活动分享了李青崖的家史。李青崖祖父的祖父名叫李星沅,湖南湘阴人,出生于1797年,曾就读于当时与岳麓书院齐名的城南书院。

李星沅仕途通达,曾任陕西按察使、陕甘总督、云贵总督、江苏巡抚等要职。鸦片战争7年后的1847年,他担任两江总督,管辖今苏、沪一带,其重要地位可见一斑。后林则徐病故于征讨太平天国途中,李星沅便接替其任务,但遭遇了与林则徐同样的变故。

雷颐×陈子善×袁筱一:李青崖,被遗忘的翻译家

李星沅画像。1851年,李星沅因为旧疾复发病逝于军中。

李星沅的孙子李辅燿后来也在今浙江一带当官,他对文学文化兴趣浓厚,并资助成立了西泠印社。李辅燿儿子早逝,便特别注重对孙子的培养,也就是李青崖。

雷颐认为,了解了一个人,也就了解了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种文化。在近代以前的中国,大家都轻视学理工的人,以之为“奇技淫巧”。李辅燿是出身书院的封建官员,祖辈皆习传统文化,但他1900年代就让李青崖上教会学校,留学法国,学理工科,不读四书五经,不走科举之路,可见李辅燿思想之先进。这同时也反映了时代风气的变化——废除科举制已是人心所向。

李青崖在国内上的是法国的教会学校,会法语,因此到法国、比利时留学。家里让他学理科,但他的志趣在文科。后来他认识了一个革命党人李石曾,李石曾认识孙中山,孙中山几次到法国,也认识了李青崖。

李青崖的夫人吴琴清是吴稚英的女儿,吴稚英在湖北帮张之洞练新军,所以他和江浙一带的大户人家、政商两界、军界都有联系。辛亥革命爆发时,孙中山到各地筹钱,打通各地关系,孙中山知道李青崖、吴稚英和江浙这一带的关系,就请李青崖做吴稚英的工作,用他的关系为革命施加一些影响。孙中山回国之后,经常到上海“惜阴堂”找赵凤昌,赵凤昌和庄蕴宽也是李青崖夫人这一系的亲戚,他们在辛亥革命中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雷颐×陈子善×袁筱一:李青崖,被遗忘的翻译家

左一为赵凤昌。赵凤昌字竹君,晚年号惜阴老人,早年因辅佐张之洞而闻名,在立宪运动、辛亥革命中均起到重要影响。惜阴堂为赵凤昌位于上海的私宅,是当时各界人士的消息中转站。

另外一个湖南省各界人士的公共空间“芋园”,由李青崖祖父的祖父李星沅创建,政商两界、军界都在那里讨论事情、交换观念、作诗唱和。无论是惜阴堂还是芋园,都反映出“沙龙”对于新观念、新文化的传播起到了很大的影响。

雷颐×陈子善×袁筱一:李青崖,被遗忘的翻译家

长沙芋园(图片由出版方提供)

李青崖后来决定从事翻译工作,回国后在一些大学教书,1949年成为上海文史馆副馆长(馆长就是商务印书馆的创办人张元济)。上海文史馆本来就有底蕴,李青崖把许多名画家、传统文人,乃至遗老遗少都拉入文史馆,文史馆更加有声有色。

陈子善:

李青崖不只是一位翻译家

活动中,陈子善主要分享了李青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他的翻译轨迹。

五四新文学运动中,有一个重要的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它的创立是中国新文学运动的里程碑。文学研究会最初的会员名单上,排名第三位的是周作人,他起草了文学研究会的宣言。第六位是叶圣陶,第九位是沈德鸿(也就是茅盾),他是改版后《小说月报》的主编,第十位是郑振铎。李青崖1921年加入文学研究会,位列第82。不要误以为他排在后面,徐志摩是93号,诗人、文艺理论家梁宗岱是92号,都比李青崖晚。

1923年,李青崖在1月份的《小说月报》上发表了他翻译的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政变的一幕》,揭开了他翻译莫泊桑的序幕。但陈子善提到,现代文学史上出版的第一本莫泊桑的翻译作品并不是李青崖翻译的,而是谢直君翻译的《莫柏霜短篇》,这本书1923年4月份自费出版,不公开发行,今天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了。

半年以后,李青崖翻译的《莫泊桑短篇小说集》第一册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被列入“文学研究会丛书”。从此以后,李青崖对莫泊桑的翻译持续不断。一个翻译家孜孜不倦地翻译一个作家,表明他对作家的认可。除了莫泊桑之外,他还翻译了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但李青崖依然不是第一位翻译《包法利夫人》的人。陈子善说,上海小朋友小时候有个儿歌“第一不稀奇,第二插红旗”,李青崖是第二个翻译莫泊桑和福楼拜的,但影响却大过第一。

1929年以后,李青崖开始为北新书局翻译莫泊桑,北新书局出版了许多鲁迅的作品。现在查鲁迅的藏书,可以发现鲁迅收藏了5本李青崖翻译的莫泊桑,有《羊脂球集》《遗产集》等等,现在都保存于北京的鲁迅博物馆。商务印书馆出版了李青崖翻译的三卷小说集《莫泊桑短篇小说集》,北新书局出了10本。当时他的志愿就是翻译所有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所以在1941年抗战当中,商务印书馆又出了两本李青崖翻译的莫泊桑短篇小说集《莫泊桑短篇全集》。“李青崖的翻译在那个年代深入地介入了新文学的建构,或者说现代文学的建构,读者今天应该重新认识。”

雷颐×陈子善×袁筱一:李青崖,被遗忘的翻译家

陈子善

陈子善认为,李青崖的贡献不仅被翻译文学史忽视了,也被文学创作史忽视了。李青崖不只是个翻译家,他还进行了新文学的创作。文学研究会的这段渊源过后,他跟新月书店也开启了一段渊源。1933年2月,李青崖在新月书店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说集《上海》,收录了他的6篇短篇小说,其中有一篇的题目就叫《上海》,写上海的故事。

上世纪30年代中期,李青崖和林语堂一同创办了《论语》,同时也为其供稿。抗战胜利后《论语》复刊,邵洵美主持,李青崖仍在《论语》上发表各种作品。当时李青崖还在大学教书,所以无论是文学翻译、文学创作、还是文学教育,李青崖都积极参与其中。

陈子善比较早地接触李青崖翻译的莫泊桑,源自一次“偷书行动”。当年为了满足读书的愿望,他偷过中学图书馆的藏书。在图书馆的众多藏书中,他选出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俊友》《人生》,《俊友》是1955年新文艺出版社的竖排本。“现在想想这真是一种可怕的体验。我在读他的书,但我不知道这位译者正在走向‘死亡’。”陈子善说。

袁筱一:

为什么李青崖是一位伟大的译者?

袁筱一也同样提到,李青崖其实不是翻译莫泊桑的第一人,而是第一批人之一。

1929年《良友》杂志第37期刊封面登了李青崖的一张照片,并将其介绍为“文学家李青崖君,法国文学甚有研究,近译莫泊桑全集。”当时《良友》杂志的封面照片大多数是一些时髦人物,也有一些政治人物,但至少到那一期为止,李青崖是唯一出现在这个杂志上的文学家。

1949年后,中国对法国文学的翻译数量有所减少,但莫泊桑的作品一直在出版,主要译者仍是李青崖。改革开放后,翻译迎来了一个高潮,尤其是19世纪法国经典文学作品不断被重译、重版,当时各大出版社多少都出过李青崖的莫泊桑译文。但这次高潮过后,熟悉李青崖的人越来越少,袁筱一认为,以李青崖对法国文学翻译的贡献来说,这非常不公平。

袁筱一提到,莫泊桑之所以会第一时间进入中国,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有一个很好的译者李青崖。早期周瘦鹃、周作人等人什么语言的作品都译,但大多是从英文或日文转译,而李青崖是从法文原文翻译的。袁筱一认为,一个译者能够专注、长期地翻译他喜爱的作者,这和现在的翻译风气以及翻译的整个运作体制是完全不同的。

李青崖兼具不同身份:翻译家、小说家、评论家,并且和林语堂一起创办《论语》杂志。这些在袁筱一看来也是莫泊桑作品在中国传播的有利条件。因为李青崖的关系,莫泊桑的作品被翻译到中国之外,相应一些研究文章也被翻译到中国。袁筱一还提到,1949年后对莫泊桑的翻译仍然在持续,他的作品还在出版,实际上是因为新文学运动的支持者都比较看重法国自然主义的作品。他们认为法国自然主义作品对于社会和人物的刻画,某种程度上可以映照当时社会的一些现实问题。

李青崖译的“莫泊桑”始终是同一个“莫泊桑”。袁筱一提到,译文每隔50年或更长一段时间会历经考验,因为它已不再是人们所熟悉的语言,各有千秋的新译作一定不断地出现。无论是李青崖那样比较西化的文笔,还是比较本土化的文笔,译者的立场不一样,呈现出来的译文就有不同。译者要以非常严肃和认真的态度去对待翻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和作品打交道,才能保证他翻译的是同一个作者。

“我觉得作为一个伟大的译者,有几点是非常重要的。一是像本雅明所说的,能够最早地受到作者的召唤;二是能够凭借自己的翻译确立一个作者的作品在另一个国家旅程方向;三是他自己翻译的作品能够构成一个作品的统一体。”袁筱一认为李青崖是当之无愧的伟大译者。

袁筱一在活动中分享了一小段《羊脂球》的李青崖译文:

“一铺由雪片儿构成的连绵不断的帏幕往地面上直落,同时耀出回光;它隐没着种种物体的外表,在那上面撒着一层冰苔;在这个宁静而且被严寒埋没的市区的深邃沉寂当中,人都只听见那种飘忽模糊无从称呼的摩擦声息,雪片儿落下来的声息。说声息吗,不如说是感觉,不如说是微尘的交错活动仿佛充塞了空中,又遮盖了大地。”

“李青崖的翻译比较西化,同时又不失汉语在现代化之初的趣味,这样一种美,读者听到译文时更能明确感受到。”袁筱一说。

雷颐×陈子善×袁筱一:李青崖,被遗忘的翻译家

1962年李青崖一家全家福(图片由出版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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