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新
再次回到村庄的时候,已经是六个月以后了。
有几次,想回村庄的愿望愈发强烈而无法自拔的时候,他就像囚在笼子里的困兽,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却找不到哪怕一丁点儿不牵强附会的理由。
母亲在的时候,他几乎每个月都要回去一两次,雷打不动,母亲不怕麻烦,总是数算着日子,盼他回来。
靳城越来越想回到村庄里,哪怕只是随处走一走,看一看,也是释然,心中的包袱才算放下了。
在靳城的记忆里,村庄就是一个放飞出去的风筝,飞得越高越远,他的心就揪得越紧。
越到后来,早先在村庄里生活的场景反倒是越清晰了。
在记忆里,好像村庄里什么都变了,就连老屋,也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年年衰败了,变得陌生起来,不认得了。
每次回来,靳城都要精心编造一个恰当而不做作的理由,不再是贸然地说来就来。他不理解,生他养他的村庄,怎么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走在村庄里,迎面碰到的,很多都是年轻的面孔,就连小时候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发小,也都不再是原来的模样,渐渐苍老了许多,母亲的老屋,在周围新盖起的二层小楼包围下,显得那么苍老年迈不协调。
“把老屋留下吧。”有人善意的提醒他。是,风筝飞得再高,总有落下来的时候,叶落的时候,总要归根。“大哥,我们以后不要回来了吧,村庄里不欢迎我们!”一个不远的堂弟向他抱怨说。靳城知道,为了翻修村庄里的老屋,堂弟正和兄弟几个因为意见不和闹矛盾。他也舍不得老屋,就像大多数离开村庄的人们,总要留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老屋,即使再破旧不堪,也是将来自己的归宿,不论什么时候,到了哪里,永远都是遮风避雨的港湾,想什么时候回了,就什么时候回。
最早离开老屋,离开村庄,是外出求学,在靳城十几岁的时候,每周都要步行一个来回,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去读书,那时,他是村庄里人们的骄傲,因为,只有成绩优秀的孩子,才会考到镇上去读书,所以,被大人们认为是有出息的。那时,他舍不得离开村庄,舍不得离开在一起玩耍的熟悉的伙伴,一开始,还一连几天哭了鼻子,就像一个幼儿,突然断了奶,哭闹不止,可长大了的小鸟,总是要飞走的。他第一次觉得,离从小长大的村庄的距离,是那么远,不再是想回就回的了。尽管,他更加依恋小时候,在村庄里自由自在快乐的生活,还有朝夕相处的玩伴们,甚至离村庄不远处的大山,从村庄前面蜿蜒流淌而过的小河,以及在那里玩耍的快乐时光。
令靳城终身难忘的,是第一次高考时,不慎失利,名落孙山的那年,独自一人骑自行车两三个小时,去县城看完榜单,迈着沉重的步子,忍着饥渴,空腹回家的情景,已是午后半晌,天空中淅淅沥沥地飘着濛濛的细雨,他拼劲全身的力气,艰难地骑行在泥泞的土路上,脸上,眼里,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当他精疲力尽忐忑不安地一步一步迈进村庄的时候,早已等在村口多时的母亲心疼地一把抱住了他的头,忍不住留下了眼泪,他再也压抑不住委屈的泪水,放声大哭。后来,母亲的宽容,给了他无穷的力量,第二年,他终于如愿以偿,迈进了心仪已久的学府,成了村庄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给了母亲无尽的荣光,也成了全村人的骄傲。从那以后,他离村庄的距离更远了,回来一次,往往要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车,很多时候,老屋都是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
靳城回到村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有时,并不都是因为忙。
可回家看望母亲,却是靳城回村庄唯一不变的理由,甚至是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开始的时候,骑自行车,靳城要走两三个小时,到时候,是非走不可的,他知道,母亲总在盘算着他什么时候该回家了,就早早地在村庄前等着,把一些好吃的,提前准备好。有时侯,靳城不能按时回去,心里就会愧疚不已,他知道,母亲一定又在村庄前望眼欲穿地等了许久。每次离开村庄的时候,母亲都会执意送靳城出门,看着走远了,等靳城回头去望,还会看到母亲孤单地立在门前,向他张望的身影,靳城鼻子一酸,眼眶里就盈了泪。
一年中,靳城最重要的事儿,就是回到村庄里,在老屋陪母亲过年。
腊月二十八了,靳城带着大包小包,一早回到了村庄,母亲很高兴,早早地就在等着了。
年三十,一边准备年夜饭,一边打扫院子,开始贴春联,很快,崭新的春联贴在了门上,家家户户已是焕然一新,有的红红的大灯笼也挂了起来。
“娃子回来过年了,回家好啊!”街上,靳城遇到了本家的大伯,高兴的问道,“是啊,大伯。您过年好啊!”见了面,虽然面孔已经有些陌生,靳城还是一见如故,乡音亲情溢于言表。
忙完了,吃年夜饭。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菜,母亲一个劲地劝靳城多吃点,望着靳城吃饭的样子,母亲的脸上满是笑。
天还早,母亲对靳城说:“去打打火纸吧,”老家的习俗,过年打纸要赶在太阳落山前,靳城把火纸铺在院子里的地上,用锤子打在木刻的模子上,一下一下,火纸上就打满了一个个圆圆的铜钱样儿的图案,打完,再散开,三张一起叠成三角的形状,准备大年夜发纸敬天用。
快十二点了,开始有放鞭炮的,“该发纸了吗?”母亲在床上,一直都没有睡着,一次次的问道,靳城知道,大年夜发纸在母亲眼里是大事,一遍遍嘱咐他敬天烧纸的一些细节。该敬天了,开始下水饺,靳城拿出一些水果点心馒头,倒了三杯酒,摆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把煮熟的水饺盛了三个,放在碗里,也摆在小桌上,点着香火,开始烧纸敬天,把鞭炮挂在树上,点着,噼噼啪啪,响成一片,鞭炮声中,靳城的新年开始了。
这次,像往常一样,靳城习惯性地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村庄,走出小区的路上,对遇见的人说,回老家去,过年!
村庄里似乎变得更加陌生了,遇见的都是一些生面孔。一个小孩子好奇地看着他,说:“我怎么不认识你啊,你是来走亲戚的吗?”靳城有些茫然,对小孩子说:“我迷路了,你可以带我回家吗?”
邻居大伯见了,迎上来,说:“回家了,”便闭了嘴,有些黯然地说:“回来了,要不,到我家里坐坐?”望着老屋紧锁的门,靳城默默地点了点头。大伯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母亲在的时候,每次回家,靳城都会过来看看大伯,陪他说说话。
“大伯,这是我孝敬您的。”恍惚中,靳城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身影,脱口说道,把大包小包递到了大伯的手里。“也难为你了!”大伯叹息着,只是摇头。大伯递给靳城一个凳子,陪他一起坐了下来,“别说你了,我也快没有家了,我都不认识这个村庄了。”望着周边不远处,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层住宅小区,大伯不禁伤感起来,他舍不得自己住了一辈子的老屋,一个不大的小院子。可用不了多久,他就要搬走了,因为这里也要拆迁了。
“我不想走,一把老骨头了,我要留在这里。”大伯喃喃地说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里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走了,我的根就没有了。”
他的心里一阵堵得慌,说:“我想到老屋里再去看一看。”打开门的时候,锁已经有些生锈了,屋子里,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他转了一圈,便又锁了门,默默地退了出来。
大伯叹了口气,说:“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都搬走了,就连过年,也都不回来了,可我喜欢这里。”靳城也不想走,舍不得母亲留下的老屋,可没有说出口。
村庄里的老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他几乎一个也不认识。村庄对他来说,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模糊。虽然是年三十,走在大街上,有些冷清,门上贴的对联是清一色的印刷品,靳城不禁想起小的时候,每年一到腊月里,和小伙伴们一起到村庄前的大屋里,凑到桌子跟前,聚精会神地看大人们写春联的情景,那时,满屋子里飘散着淡淡的墨香,让他们兴奋不已,争相比着,看谁认得字多,一旦得到大人们的夸奖,便会手舞足蹈地高兴大半天,大年三十,更是呼朋唤友,三五成群,满大街跑着,挨家挨户去看春联,虽然又饿又冷,可心里是高兴的。只是现在,靳城不知道要去哪里寻找这些记忆了。
靳城决定留下来,他要守住他的老屋。再次打开屋门,把每一件物品都认真地整理了一遍,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他竭力回想着,照着记忆里原来的样子,物归原主,就像都有了自己的家。那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他的宝贝,他要守护好。在他的记忆里,村庄里的一草一木都曾经是那么的熟悉亲切,小的时候,和伙伴们一起玩游戏,捉迷藏,那里是他们最好的游乐场。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变了样,陌生起来。靳城不敢想象,等他像大伯那么大年纪的时候,他的老屋会在哪里?一想到那些半空中的楼阁,他的心里就发慌,不踏实,就会睡不着觉。他从小喜欢睡在土炕上,母亲在一边哼着催眠曲儿,很快,就会睡得又香又甜又踏实。靳城为大伯担心起来,没有了老屋,离开了村庄,不知大伯怎么活下去。
恍惚中,靳城梦见自己一会儿变成了一叶浮萍,随波逐流,一会儿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随风飘荡。又好像在一棵茂密的参天大树上,猛地轰然倒下,失去了巢的鸟儿,纷纷四散而去。他猛然惊醒,才发现是一场梦。
在新年的第一天,靳城给村庄里的每一个人拜了年,努力把每一个人的相貌名字记下来,他说,要把村庄带在身边,永远留住村庄,留住老屋。
他给村庄起了一个名字,逢人就讲。
那个名字,叫做乡愁。
(图片源自网络)
【作者简介】王新,山东费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临沂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颜真卿文艺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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