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第三屆吳伯箫散文獎作品選登|回不去的村莊

文/王新

第三屆吳伯箫散文獎作品選登|回不去的村莊

再次回到村莊的時候,已經是六個月以後了。

有幾次,想回村莊的願望愈發強烈而無法自拔的時候,他就像囚在籠子裡的困獸,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卻找不到哪怕一丁點兒不牽強附會的理由。

母親在的時候,他幾乎每個月都要回去一兩次,雷打不動,母親不怕麻煩,總是數算着日子,盼他回來。

靳城越來越想回到村莊裡,哪怕隻是随處走一走,看一看,也是釋然,心中的包袱才算放下了。

在靳城的記憶裡,村莊就是一個放飛出去的風筝,飛得越高越遠,他的心就揪得越緊。

越到後來,早先在村莊裡生活的場景反倒是越清晰了。

在記憶裡,好像村莊裡什麼都變了,就連老屋,也像風燭殘年的老人,一年年衰敗了,變得陌生起來,不認得了。

每次回來,靳城都要精心編造一個恰當而不做作的理由,不再是貿然地說來就來。他不了解,生他養他的村莊,怎麼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走在村莊裡,迎面碰到的,很多都是年輕的面孔,就連小時候一起光屁股長大的發小,也都不再是原來的模樣,漸漸蒼老了許多,母親的老屋,在周圍新蓋起的二層小樓包圍下,顯得那麼蒼老年邁不協調。

“把老屋留下吧。”有人善意的提醒他。是,風筝飛得再高,總有落下來的時候,葉落的時候,總要歸根。“大哥,我們以後不要回來了吧,村莊裡不歡迎我們!”一個不遠的堂弟向他抱怨說。靳城知道,為了翻修村莊裡的老屋,堂弟正和兄弟幾個因為意見不和鬧沖突。他也舍不得老屋,就像大多數離開村莊的人們,總要留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老屋,即使再破舊不堪,也是将來自己的歸宿,不論什麼時候,到了哪裡,永遠都是遮風避雨的港灣,想什麼時候回了,就什麼時候回。

第三屆吳伯箫散文獎作品選登|回不去的村莊

最早離開老屋,離開村莊,是外出求學,在靳城十幾歲的時候,每周都要步行一個來回,到十幾裡外的鎮上去讀書,那時,他是村莊裡人們的驕傲,因為,隻有成績優秀的孩子,才會考到鎮上去讀書,是以,被大人們認為是有出息的。那時,他舍不得離開村莊,舍不得離開在一起玩耍的熟悉的夥伴,一開始,還一連幾天哭了鼻子,就像一個幼兒,突然斷了奶,哭鬧不止,可長大了的小鳥,總是要飛走的。他第一次覺得,離從小長大的村莊的距離,是那麼遠,不再是想回就回的了。盡管,他更加依戀小時候,在村莊裡自由自在快樂的生活,還有朝夕相處的玩伴們,甚至離村莊不遠處的大山,從村莊前面蜿蜒流淌而過的小河,以及在那裡玩耍的快樂時光。

令靳城終身難忘的,是第一次聯考時,不慎失利,名落孫山的那年,獨自一人騎自行車兩三個小時,去縣城看完榜單,邁着沉重的步子,忍着饑渴,空腹回家的情景,已是午後半晌,天空中淅淅瀝瀝地飄着濛濛的細雨,他拼勁全身的力氣,艱難地騎行在泥濘的土路上,臉上,眼裡,早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當他精疲力盡忐忑不安地一步一步邁進村莊的時候,早已等在村口多時的母親心疼地一把抱住了他的頭,忍不住留下了眼淚,他再也壓抑不住委屈的淚水,放聲大哭。後來,母親的寬容,給了他無窮的力量,第二年,他終于如願以償,邁進了心儀已久的學府,成了村莊裡第一個走出去的大學生,給了母親無盡的榮光,也成了全村人的驕傲。從那以後,他離村莊的距離更遠了,回來一次,往往要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車,很多時候,老屋都是隻有在夢裡才會出現。

靳城回到村莊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有時,并不都是因為忙。

可回家看望母親,卻是靳城回村莊唯一不變的理由,甚至是理直氣壯,天經地義。

開始的時候,騎自行車,靳城要走兩三個小時,到時候,是非走不可的,他知道,母親總在盤算着他什麼時候該回家了,就早早地在村莊前等着,把一些好吃的,提前準備好。有時侯,靳城不能按時回去,心裡就會愧疚不已,他知道,母親一定又在村莊前望眼欲穿地等了許久。每次離開村莊的時候,母親都會執意送靳城出門,看着走遠了,等靳城回頭去望,還會看到母親孤單地立在門前,向他張望的身影,靳城鼻子一酸,眼眶裡就盈了淚。

第三屆吳伯箫散文獎作品選登|回不去的村莊

一年中,靳城最重要的事兒,就是回到村莊裡,在老屋陪母親過年。

臘月二十八了,靳城帶着大包小包,一早回到了村莊,母親很高興,早早地就在等着了。

年三十,一邊準備年夜飯,一邊打掃院子,開始貼春聯,很快,嶄新的春聯貼在了門上,家家戶戶已是煥然一新,有的紅紅的大燈籠也挂了起來。

“娃子回來過年了,回家好啊!”街上,靳城遇到了本家的大伯,高興的問道,“是啊,大伯。您過年好啊!”見了面,雖然面孔已經有些陌生,靳城還是一見如故,鄉音親情溢于言表。

忙完了,吃年夜飯。桌子上擺滿了豐盛的菜,母親一個勁地勸靳城多吃點,望着靳城吃飯的樣子,母親的臉上滿是笑。

天還早,母親對靳城說:“去打打火紙吧,”老家的習俗,過年打紙要趕在太陽落山前,靳城把火紙鋪在院子裡的地上,用錘子打在木刻的模子上,一下一下,火紙上就打滿了一個個圓圓的銅錢樣兒的圖案,打完,再散開,三張一起疊成三角的形狀,準備大年夜發紙敬天用。

快十二點了,開始有放鞭炮的,“該發紙了嗎?”母親在床上,一直都沒有睡着,一次次的問道,靳城知道,大年夜發紙在母親眼裡是大事,一遍遍囑咐他敬天燒紙的一些細節。該敬天了,開始下水餃,靳城拿出一些水果點心饅頭,倒了三杯酒,擺在院子裡的小桌子上,把煮熟的水餃盛了三個,放在碗裡,也擺在小桌上,點着香火,開始燒紙敬天,把鞭炮挂在樹上,點着,噼噼啪啪,響成一片,鞭炮聲中,靳城的新年開始了。

這次,像往常一樣,靳城習慣性地收拾好東西,準備回村莊,走出小區的路上,對遇見的人說,回老家去,過年!

村莊裡似乎變得更加陌生了,遇見的都是一些生面孔。一個小孩子好奇地看着他,說:“我怎麼不認識你啊,你是來走親戚的嗎?”靳城有些茫然,對小孩子說:“我迷路了,你可以帶我回家嗎?”

鄰居大伯見了,迎上來,說:“回家了,”便閉了嘴,有些黯然地說:“回來了,要不,到我家裡坐坐?”望着老屋緊鎖的門,靳城默默地點了點頭。大伯是從小看着他長大的,母親在的時候,每次回家,靳城都會過來看看大伯,陪他說說話。

第三屆吳伯箫散文獎作品選登|回不去的村莊

“大伯,這是我孝敬您的。”恍惚中,靳城仿佛看到了母親的身影,脫口說道,把大包小包遞到了大伯的手裡。“也難為你了!”大伯歎息着,隻是搖頭。大伯遞給靳城一個凳子,陪他一起坐了下來,“别說你了,我也快沒有家了,我都不認識這個村莊了。”望着周邊不遠處,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層住宅小區,大伯不禁傷感起來,他舍不得自己住了一輩子的老屋,一個不大的小院子。可用不了多久,他就要搬走了,因為這裡也要拆遷了。

“我不想走,一把老骨頭了,我要留在這裡。”大伯喃喃地說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裡是我的家,我哪裡也不去,走了,我的根就沒有了。”

他的心裡一陣堵得慌,說:“我想到老屋裡再去看一看。”打開門的時候,鎖已經有些生鏽了,屋子裡,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他轉了一圈,便又鎖了門,默默地退了出來。

大伯歎了口氣,說:“村莊裡的人越來越少了,年輕人都搬走了,就連過年,也都不回來了,可我喜歡這裡。”靳城也不想走,舍不得母親留下的老屋,可沒有說出口。

村莊裡的老人越來越少了,年輕人他幾乎一個也不認識。村莊對他來說,已經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模糊。雖然是年三十,走在大街上,有些冷清,門上貼的對聯是清一色的印刷品,靳城不禁想起小的時候,每年一到臘月裡,和小夥伴們一起到村莊前的大屋裡,湊到桌子跟前,聚精會神地看大人們寫春聯的情景,那時,滿屋子裡飄散着淡淡的墨香,讓他們興奮不已,争相比着,看誰認得字多,一旦得到大人們的誇獎,便會手舞足蹈地高興大半天,大年三十,更是呼朋喚友,三五成群,滿大街跑着,挨家挨戶去看春聯,雖然又餓又冷,可心裡是高興的。隻是現在,靳城不知道要去哪裡尋找這些記憶了。

第三屆吳伯箫散文獎作品選登|回不去的村莊

靳城決定留下來,他要守住他的老屋。再次打開屋門,把每一件物品都認真地整理了一遍,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他竭力回想着,照着記憶裡原來的樣子,物歸原主,就像都有了自己的家。那裡的每一件物品,都是他的寶貝,他要守護好。在他的記憶裡,村莊裡的一草一木都曾經是那麼的熟悉親切,小的時候,和夥伴們一起玩遊戲,捉迷藏,那裡是他們最好的遊樂場。現在,什麼也沒有了,一切都變了樣,陌生起來。靳城不敢想象,等他像大伯那麼大年紀的時候,他的老屋會在哪裡?一想到那些半空中的樓閣,他的心裡就發慌,不踏實,就會睡不着覺。他從小喜歡睡在土炕上,母親在一邊哼着催眠曲兒,很快,就會睡得又香又甜又踏實。靳城為大伯擔心起來,沒有了老屋,離開了村莊,不知大伯怎麼活下去。

恍惚中,靳城夢見自己一會兒變成了一葉浮萍,随波逐流,一會兒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筝,搖搖晃晃,随風飄蕩。又好像在一棵茂密的參天大樹上,猛地轟然倒下,失去了巢的鳥兒,紛紛四散而去。他猛然驚醒,才發現是一場夢。

在新年的第一天,靳城給村莊裡的每一個人拜了年,努力把每一個人的相貌名字記下來,他說,要把村莊帶在身邊,永遠留住村莊,留住老屋。

他給村莊起了一個名字,逢人就講。

那個名字,叫做鄉愁。

第三屆吳伯箫散文獎作品選登|回不去的村莊

(圖檔源自網絡)

【作者簡介】王新,山東費縣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臨沂市作家協會會員,臨沂市民間文藝家協會理事,顔真卿文藝獎獲得者。

《當代散文》由山東省散文學會主辦,散文雙月刊,主要發表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歡迎山東籍散文作家申請加入山東省散文學會。山東省散文學會常年舉辦各種散文活動,為作家提供圖書出版服務,歡迎聯系。聯系電話:13653164811、18765312921、18653131587;投稿郵箱:[email protected]

壹點号當代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