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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一爽:今晚,吹的是什么风

于一爽:今晚,吹的是什么风

1

王曼曼和刘海在人工湖边,王曼曼僵硬地立在那儿,连呼吸的声音都很弱。傍晚的湖波光粼粼,一直发亮。刘海在湖边捡到一些小石头。王曼曼试着把脚往湖水里伸,湖边写着“禁止游泳,后果自负”。有一些小鱼在她脚边,脚痒痒的,她就这样站了一会儿,已经适应四周的空气和声响。

“要是小姑来这儿准喜欢,她喜欢钓鱼。”王曼曼说,“小姑钓鱼的时候,从来不许别人在她一米之内活动。”

“那我现在就离你一米了。”刘海说。

“你又不是我小姑。”王曼曼说,“让我看看你捡的石头。”

“都太小了,等我捡几个大的。”刘海一边说,一边低头捡,看上去就像一头弯腰吃草的小牛。

王曼曼用脚尖搅动水面,水面起了一层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亿万年前,我们这儿会是什么样呢?”王曼曼说,“今天地理老师讲,亿万年前,我们这儿都是水,不是这种湖,而是江海;不是这种人工的、静止的水,是天然的、流动的水;山上都是石头,一不高兴就往下滚。”

“一千年前,那些山上下来的大石头变成了小石头。小石头的边缘是光滑的,就是我刚才捡起来的这些。”

“那你捡的都是一千年前的石头了,比我们活得还久。”

“反正,再过亿万年或者一千年,我们就是两个人的骨头。”

“我小姑捡过骨头。”王曼曼说,“人的。”

刘海把刚才的石头放进兜里,双手捂着兜说:“小姑骗你的。”

“她不会骗我。”王曼曼说着踢了一脚水,“你有小姑吗?”

“我觉得大人都没劲。”

“我们以后也就变成大人了。”

“大人和大人也不一样。”

“为什么?”

“我觉得小姑就是和我爸妈不一样的大人。”

“你觉得我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

“我们都会变成爸妈那样吧,但其实我想变成小姑那样的大人。”

“那是什么样的大人?”刘海踢着王曼曼身边的石块问。有几个石块飞到了王曼曼的白球鞋上。

此时抬头,会发现天空美得不可思议。人工湖旁边有很多野草,刘海揪了一把编了只“兔子耳朵”。

王曼曼凑过去看,问道:“你知道我喜欢小兔子?”

“你喜欢小兔子?”刘海说,“我只会编这个,送给你吧。”

两个人继续在湖边转悠,报纸上说今天晚上会有一场百年一遇的流星雨,但是具体的出现时间,报纸上没有说。两个人下课之后就走过来了,已经等待了一个小时。王曼曼站得有点久,脚底发虚,踩在小石头上整个人有一种腾驾在云雾上的感觉,湖边的风开始吹起来。

人工湖不大,转一圈需要半个小时。两个人因为走得很慢,过了一个小时才走了一小段路。湖边有些小灯泡在闪烁。可能是修人工湖的时候工人安装的,他们怕光线太暗,会有人不小心掉进湖里。小灯泡闪着暗红的光,在这个城市并不常见,看上去像某个南方的海滨浴场,很动人。

“今天我们上课,老师讲世界上没有永动机。”刘海说,“你觉得世界上有永动机吗?”

“我不知道。”王曼曼显然对永动机一点都不了解。两个人走在湖边就像走在旷野中,如果没有小灯泡可能真的容易掉进湖里。看着天边最后一块暮霭变暗。只要天足够黑,流星雨就会来了吧。

“永动机做什么用呢?”王曼曼接着问。

“永动机就是一直动就可以了,什么都不用做。”刘海说,“它的用处就是可以一直动。”说完他哈哈大笑。

“兔子耳朵”扎得很不结实,又走了几步就散开了,王曼曼用手箍住,两个拇指捏得很累。虽然是一个人工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腥味。远处有几个风力发电机,叶片雪白,转得很缓慢,好像很不情愿地转动。

“我从来没见它很快地转过。”王曼曼用手捏着“兔子耳朵”,指着叶片说。

“你是说那几个大鸟的翅膀吗?”

王曼曼想,它们的仪态真是好极了,因为转得很缓慢,所以显得很优雅。湖面上吹来温柔的风,一个流星雨从天空划过的夜晚,和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起看,真是太幸福了。又走了一会儿,他们绕到了湖的对面,两个人坐下来后,拿出准备好的塑料餐盒。王曼曼的餐盒里盛了汤,她捧着喝起来。

“你吃我的。”刘海说。

“我不吃,我渴了。”

王曼曼喝得很安静,刘海在旁边盯着她看,王曼曼感到一阵羞涩,忽然说:“你认识什么男的吗?”

“好多呀。”刘海说。

“我想给我小姑找个老公。”

刘海也打开自己的餐盒,里面有两个大包子,他咬了一口,说:“那你小姑长得好看吗?”

王曼曼放下餐盒说:“我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刘海说:“那我可以让我小舅和你小姑结婚。”

两个人哈哈大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好像只要发自内心地这样想,并且祝福,他们就真的可以变成夫妻了。

王曼曼喝了几口汤就盖上了餐盒,刘海吞完了两个大包子。他们准备继续逛会儿,走了没多远,隐约看见更远处有两个高年级的学生,因为个子更高,刘海一把拉住王曼曼,示意她不要再走过去了,两个人对视着,王曼曼忍不住大笑起来。

“从学校到人工湖的路很难走,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有人走过来。”王曼曼说。她这样说的时候,在脑中努力排除刚才的场景带来的困扰。

天越来越黑。

“我们会不会等一晚都没有流星雨?”王曼曼问。

“这边肯定比在学校看得更清楚。”刘海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你就相信我吧。”

两个人就这样绕着人工湖又转了两三圈,感觉有些迷路了,王曼曼越走越糊涂,后来忽然一个跟头摔倒在石头上,没等刘海跑过去扶,王曼曼干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亮如白银,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慌。

“我觉得我们今天晚上看不到流星雨了。”她说。

“可能要夜里了。”刘海说。

“我不敢待到夜里。”王曼曼说。

刘海也坐了下来,说:“那我们再等等,要是到夜里还没看到流星雨,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王曼曼想,就算看不到流星雨,他们还能看星星和月亮,它们都来自亿万年前。

“你觉得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是什么?”王曼曼问。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呢?”刘海不解地问。

“因为有一天我听小姑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什么事呢?”

“我没有听见了。”

“唉。”刘海叹了口气。

“可我们还小,一生还没过完呢。可以等我过完了告诉你,但那个时候我就没办法告诉你了。”刘海说这句话的时候和王曼曼贴得很近,王曼曼感觉脖颈上的绒毛一阵奇痒。

“那我想好了也告诉你。”

“你为什么和小姑住在一起呢?”刘海问。

“因为我喜欢小姑的房子,”王曼曼说,“小姑的房子很有意思,在顶层,所以房顶不是平的,是斜的,刚进门可以站起来,往里走就要低头,里面有一个床垫,但没有床,有一个很窄的门通向露天阳台。只要走到阳台就别有一番天地了。房间朝南,阳光很多,傍晚时,夕阳投过来,地上会出现几块光斑。光斑有时候也会打在鱼缸上,小姑有一个大鱼缸,里面都是她自己钓上来的鱼,经常死,虽然她照顾得很好,可那些鱼还是经常死。有一阵,鱼缸里只剩两条鱼,其实我觉得它们长得很丑,没有外面市场上卖的鱼好看,还不能吃,可小姑很爱惜,每条鱼都给取了名字,一条叫红尘,一条叫滚滚。”

“可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和小姑住在一起。”刘海揪了几根野草又编了一只“兔子耳朵”,这次的“耳朵”更长,他拿在手里转,好像编得很满意。

“我给你讲我和小姑住在一起的一些事吧,反正我们还有一点时间。”王曼曼说,“大概也是一个这样的晚上,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房间里停了电,小姑点了两根蜡烛,客厅一根,我的屋子一根。蜡烛的光亮很微弱,小姑点完之后喜欢用自己的手掌遮住一部分光亮,每次她这样做的时候,手离得都很近,看上去像要把自己的手烤熟。”讲到这儿的时候,王曼曼仿佛闻到了烧焦的味道,拿过“兔子耳朵”像扇子一样扇了扇。后来,“兔子耳朵”一直被她攥在手里。

她接着说:“等小姑把手缩回来的时候,房间里的黑暗看上去就非常有分量了,因为蜡烛的光,黑的地方显得更黑了而不是更亮了,你说怪不怪?那天晚上,我和小姑就这样坐了一会儿,和我们现在一样,我们两个人就听着外面的声音,因为没有电,我们没有事情可做,光听声音就知道外面很凉快,刮着风,雨滴还没有落下来,可是感觉很快就要落下来,具体什么时候落下来我们也说不清楚。过了一会儿,小姑忽然和我说:‘出不出去?’我决定和她一起出去。因为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个停电的房子里。就在这个时候,我们邻居又开始弹钢琴曲了,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总是传来钢琴曲,可我不知道是什么曲子,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的邻居,大概是我总是住在学校的缘故吧。”

“那你小姑见过吗?”刘海问。

王曼曼说:“这不重要。”

“那钢琴曲弹得好听吗?”刘海又打断了王曼曼的话。

“那还用说,钢琴曲都是美的。”

“那我以后也要学学弹钢琴了。”刘海说。

“你听我继续和你讲。”王曼曼说,“‘出不出去?’我小姑又说了一遍。她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去穿鞋了,她那天穿了一双白皮鞋,很白很白,出门的时候还擦了擦,其实已经很白了,没必要擦的。怎么说呢,比我们看见的发电机的叶片还白。她还问我擦不擦,因为她知道我一定会和她一起出门看雨的,我说:‘我没有白皮鞋。’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没有白皮鞋。而且我想,小姑不应该穿那么白的一双皮鞋,会被水淋脏的,后来我们就出门了。电梯没法用,我们就走下去,我们的楼下有一只雕塑熊猫,是为了纪念亚运会做的。熊猫已经不是黑白色,而变成了黑黄色。我去动物园看过熊猫,没有几只是黑白色的,可以说一只都没有。我觉得黑黄色才是熊猫身上的颜色。就和白皮鞋一样,要不是经常擦,怎么能这么干净呢?你说是不是?”

刘海点了点头。

“雕塑熊猫四周有一圈座椅,天气好的时候坐满了人,我们下去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了,大家都往家跑。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他们跑得越快,雨就降落得越快。我觉得这和你说的永动机是一个原理。”

“为什么呢?”刘海问。

“因为我觉得人们太想发明永动机了,那永动机就不会被他们发明出来,你说呢?”

“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刘海点了点头,还顺手摸了摸王曼曼的脑袋,好像只有王曼曼的脑袋才能发现这个原理。王曼曼掸开刘海的手说:“那你听我继续和你讲,小姑不匆不忙,好像平时都还要比现在走得快些,她就这样溜达着,用一个成语来说,有点闲庭信步,我在她后面跟着,当时我一直想笑。你知道吗?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小姑就像一只穿了衣服的熊猫,那天她的连衣裙的颜色我忘记了,我记得连衣裙的款式,是因为她喜欢穿连衣裙,只要到合适的天气,她都会穿连衣裙,所以她总说自己应该生活在南方。小姑其实挺胖的,要是我那么胖,我就不穿连衣裙,可小姑非穿不可,所以我觉得她有时候挺……那个样子真像一只熊猫。可是熊猫又不会穿成这样。”

“看上去肯定很有意思。”刘海说完哈哈大笑。

“我们就这样走啊走啊,感觉走了很久,我边走边看我的手表,其实才走了不到十分钟,可是感觉很久,大概因为路上都没有什么人,树叶疯狂摇摆,夹道旁边就像有人拿着大扇子给我们扇。忽然天色一变,倾盆大雨下来了,一点都不给面子,这么大的雨说下就下。我喊小姑,喊了三四声她才回头,她怎么会听不见呢?后来我拉着她就往门洞里跑,不是她拉着我,是我拉着她!可是我有点拉不动她,好像她很享受这场大雨,等我们到门洞里,两个人都成落汤鸡了。我当时低头看见她的白皮鞋上都是泥点儿。”

“你小姑真浪漫!看着像电视剧里面的人,喜欢淋雨。”

“我也不知道,她就是喜欢下雨吧。她要是没那么胖就好了。”王曼曼说。

“不知道我小舅喜不喜欢胖子。”刘海说。

“万一喜欢呢。”王曼曼接着讲,“后来进了屋,我拼命擦自己的头发,我害怕感冒,因为我很容易感冒。小姑抖了抖水,她的头发很长,可是她不管不顾,开始蹲在地上擦起白皮鞋,擦了好久。还在停电,蜡烛还在燃着。邻居家的钢琴曲没有停,换了一首曲子,邻居每天晚上弹一个小时,钢琴曲也是有顺序的。什么时候弹什么曲子我都了如指掌了。因为停电无所事事,后来我就提议给小姑画画。”

王曼曼讲到这儿时有点累了,打开餐盒又喝了几口汤,汤都凉了。王曼曼戴了牙套,她一边喝一边用舌头舔金属丝,牙齿被挤压在一起。又喝了一口,她接着说:“小姑就乖乖坐在藤椅上给我当模特儿,过了一会儿她还唱了起来,唱的是邓丽君的歌,我让她别唱了,再唱我就画不好了。你知道吗?因为我小姑非常喜欢邓丽君,后来她唱得更欢了,奇怪的是还和邻居的钢琴曲结合在一起,但你知道,它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风格的曲调,我觉得邻居的钢琴曲更高雅,小姑唱的是‘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小姑一点都不流行。”刘海说,“现在都不流行邓丽君了。现在是流星雨代表我们的心,可是流星雨还不来。”

“会不会不来了?”王曼曼问。

两个人望向天空,什么都没有。

王曼曼接着说:“小姑有很多邓丽君的录像带,我和她一起看过,好多好多歌啊,我都记不住了,我就只记得邓丽君的大耳环,亮闪闪的。我小姑没有那样的大耳环。小姑后来越唱越欢,还唱起了粤语歌,我就一边画,一边问她有没有去过香港。她说以后去,以前没去过。我问香港有多远,她说大概比从我们家到长江还要远一倍。可你知道我连长江都没去过,所以我想那肯定非常非常远,然后小姑忽然眼睛一亮,我在黑暗中都能看见她的眼睛一亮,她说她去过长江,还在江边看见过一个骨头,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人的骨头,按说一个骨头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可是后来她说那是一个人的骨头。”

“你小姑怎么知道是人的骨头呢?”刘海问道。

“我也问她怎么知道是人的骨头呢,再说也不是随随便便低头就能看见一个人的骨头呀。”说着王曼曼还四周张望了一下,证明人的骨头不是想见就能见。然后她继续讲:“我小姑说,因为人的骨头特别特别白,比我们看见的所有的东西都白。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江河湖海上,经常有死人从上游漂下来,对吧?”

刘海想了想,说:“那比她的白皮鞋还白吗?”

王曼曼说:“是啊,真可惜,我忘了这么问她。要是当时我想到就好了。不过当时我淋了雨,换了一件白色连衣裙,然后小姑还抻了抻我的裙边说:‘比这个还白,真是白极了。’所以我想,那一定比她的白皮鞋还白,对吧?”

“后来呢?”刘海追问。

“后来,小姑还说骨头有破损,断裂处像枯木一样不是很整齐,但是摸着不割手,不是很大,小姑还用掌心给我比,好像有一块骨头正在她的手上,像稀世珍宝一样。仿佛只有一块雪白的骨头才配得上在那样的雨夜谈论。这不是一块吓人的骨头,也不是来自死人的,好像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纯洁的东西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用手在我的掌心上比画时的感觉,小姑虽然胖,但是手柔软极了,只有胖人才有的那种柔软。当时她一边讲,我一边画她,我画了她,还画了她四周,四周都是写实的,有一些翻开的书被扔在地板上,然后这本书的下面还有两三本书,因为她的屋子就是这样,地上都是书,我一本都没看过,我也很奇怪,她为什么不能把书放好呢?不过你知道,我的画画水平很一般,哈哈。”

王曼曼又回忆起那晚雨水流淌在阳台上,闪着粼粼的光亮的情景。大风把白色的窗帘吹向房顶,管道里面有水流的声音,混合着外面的狂风骤雨。但是她没有讲出来。

“对了,我能摸摸你的头吗?”王曼曼忽然说。

刘海把脑袋凑过去问:“为什么?你摸吧。”

“你没有疤。”王曼曼摸了摸说,好像很可惜的样子。王曼曼接着说:“我小姑有白头发,她那么年轻,才三十岁,那天晚上我画她,我看见白头发了,我就画下来了,画了好多根,我都是一根一根画的。后来我站起来要去给她揪白头发,我刚伸出手去摸,就在她的后脑勺上摸到一大块疤。”王曼曼用手比画,大概有杯口那么大。“后来我问小姑疼吗?小姑说不疼。我说我怎么没有,小姑说疤不遗传。”

王曼曼接着和刘海说:“你知道吗,疤面很光滑,看上去已经存在了很久,比我们的脑袋摸上去都光滑,要不是第一次摸到我都不敢相信,实在太光滑了,我都想有一块了。后来,我专心给小姑揪白头发。小姑也没有不让我揪,虽然有人说白头发不能揪,但我觉得只要小姑同意我就可以揪,这全凭个人喜好,对不对?当时我从头顶往下看,有一种特殊的视角。”

王曼曼接着讲:“小姑的脸在亮处,身体其他部分在暗处,整个人看上去黑白分明,比熊猫还黑白分明。小姑的头发很浓密,看上去毛茸茸的,白裙子拖在地上。虽然她很胖,但还是像一个仙女。仙女也有胖的,对吧?你知道,她回来后没有换衣服,我想可能胖子没有那么容易冷的。我给她揪白头发的时候,她还一直在唱歌,又从粤语歌换成了‘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可她没去过香港,所以我觉得她的粤语肯定不标准,隔壁弹钢琴的声音也停了,电还没有来。雨后来也停了,其实也没有下很久,外面凉快了一会儿,但很快又热起来了,好像还在等着另一场雨。小姑一边唱一边摇头晃脑,声音很轻柔,但害得我都找不准白头发了,后来我干脆就不揪了,我看着墙上形成的一个小小的光斑。这样看了一会儿,我和小姑说画好了,其实我还没有完全画好,我还要稍微加工一下,小姑就说:‘那你画好了,我要抽烟了。’”

“你小姑还抽烟?”刘海说。

王曼曼说:“我小姑会的多着呢。后来我说那我就画一个抽烟的人,然后我又加了几笔,可是老师说得对,画完的画再加工就是画蛇添足,我小姑捏着的烟,我无论如何都画不进她的手里,后来连她的整个手都变形了。小姑抽烟很慢,她总是抽两口咳嗽几下。她咳得很厉害,我总担心她把肺咳出来。画中她的手被我修改变形了,我就开始肆意涂改那张画,纸面上有几个地方都被我的笔戳破了,后来我很沮丧地问小姑,我爸爸妈妈是不是真的离婚了,所以我才和她住。”

“小姑把烟掐了的动作看上去很潇洒,我觉得她要是瘦一点就和电影明星差不多了,可以说,都是胖毁了她,甚至毁了我这幅画。画中,她像一团废纸一样坐着。”

“那你小姑说什么,你的爸爸妈妈真的离婚了吗?”刘海问。

“我小姑没说话,她就让我把画给她看。她看了我的画也不说话,你知道为什么吗?”刘海摇头。王曼曼继续说:“因为我把小姑的脸完全涂成了紫色,天花板画在了地上。画出来的小姑倒挂在天花板上,和现实中的小姑形成了一种对峙的局面。灯光投射到天花板,再反射下来,小姑的脸看上去毛茸茸的,像学校门口卖的那种小鸡小鸭的毛。不过是紫色的小鸡小鸭。其实,我现在和你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她的脸涂成紫色。后来小姑把画折起来,说她收藏了,她用的就是‘收藏’这个词,好像我是毕加索,好像她自己就应该长着一张紫色的脸。然后她要我去上床睡觉,她去客厅睡,因为我周末来和她住,所以她只能睡客厅,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听见外面电视机的声音放着,好像来电了,也可能早就来了,是我们不知道。电视放着音乐台,听不出是什么音乐,因为声音很小,我觉得还没有小姑唱得好,我后来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刘海说:“画画就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王曼曼站起来说:“我也讲累了,咱们回去吧。”

因为刘海对她讲的没有什么反应,她感觉兴趣索然。

刘海拦住她说:“那就半途而废了。”

“我不想看流星了。”王曼曼坐下来说,“那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了,真的只能坐一会儿。你不回去也行,反正我是要回去的,也不知道几点了,什么都没有,骗人!”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又说了一会儿话,但是声音很低很低,好像怕打扰四周的小花小草。刘海问:“你的小姑要是不胖,长得好看吗?”

王曼曼想了想说:“小姑的眼睛好看,笑起来弯弯的。”

两个人背靠着背,王曼曼越来越困,头就枕在了刘海的肩上。过了一阵子,她仿佛感觉头顶的天空明亮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和白天一样亮。没隔多久天色又变黑,接着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声音,就像半空中滚过一阵阵雷。密密麻麻的东西往下砸,“唰唰唰”,天空像放烟花一样。她和很多人一起观看,后来又来了一群人,小姑也在里面,她生怕自己被小姑看见,所以躲起来,可还是被小姑发现了,小姑和她说:“给我写信呀。”

醒来的时候,黎明已近,他们在地上坐着睡了一夜,王曼曼感觉是被冻醒的,她感觉浑身冷冰冰的,要走一会儿才能暖和。但失望的情绪难以言表,可能流星就是在他们睡着的时候划过去的。王曼曼感觉自己看到了,每秒上百颗,好像过年家家放鞭炮和烟花一样,但又觉得是做的梦,很不真实。她还梦见了小姑,所以都是梦。回去的路上,王曼曼和刘海又碰见了昨天见过的那两个人,看上去他们也在湖边坐了一夜,但是他们对碰见王曼曼和刘海并不奇怪,好像一夜之间,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更别提流星雨了,好像流星雨是世纪谎言,只有傻子才会相信。至少王曼曼没有看见,所以她打算不再相信了。

2

如果翻看第二天的报纸会发现,那晚降了一场罕见的陨石雨,而地点就是在王曼曼的学校周围,多数人都选择在学校观看,王曼曼和刘海跑到了后面的人工湖。报纸上说那场陨石雨的覆盖范围在二十五千米之内,甚至有天文研究者认为那应该是一颗小行星以每秒十至四十千米的速度闯入大气层之后引起的,因为流星体积较大,无法在大气层中摩擦烧蚀完,又由于星体压力差不同,导致陨石在空中解体爆炸,所以变成小块降落到了地面上。

确实,喜欢观察夜空的朋友都看到过流星现象,那是太空中的陨石在进入地球大气层之后,由于速度太快,和空气摩擦使得表面瞬间产生高温或燃烧现象,于是就会发出明亮的光。大多数的流星体都很小,通常都是直径一至十厘米的小石块,其进入大气层之后发光的时间通常只有零点一至三秒,但是也有一些比较大的流星体,可以在进入大气层后,直到降落地面的整个过程中都在发光,这样的流星体通常比较大,直径可达零点五至二十米,掉落地上被叫作陨石。如果落下的陨石比这样的流星体还大的话,那就很容易造成灾难了。

王曼曼和刘海还没有和别人说他们什么都没看见,那么罕见的流星雨怎么会有人没看见,何况他们还跑到了更开阔的湖边。王曼曼感觉这就是一场梦,除了刘海和他们相遇过两次的同学外,没有人能证明。就像大家都曾做过的一道数学题:两个人在湖边走,另外两个人也在湖边走,他们相向而行,相遇的概率是多少,以及相遇的时间和次数等。他们难道不应该打个招呼吗?这一切多像一场梦啊。

回到学校之后,王曼曼就开始发烧,一直烧到四十度都没有退下去。爸爸妈妈将她送去了医院,稍微退了一点烧,她就被接回了家,这是爸爸妈妈离婚以后他们三个人第一次走在一起,王曼曼没有力气问他们是不是真的离婚了,她想这不关她的事。

十几岁的女生总是长得很快,大概半个学期没有见,王曼曼走在爸爸妈妈中间,看上去简直和妈妈一样高。从背影看过去就是一个大人。小孩长得成熟或者成人长得天真都是美好的事。但同时有一种感觉将王曼曼塞得很满,无孔不入,把整个人都模糊掉了。

父母带她回小姑家拿了东西。上楼的时候,王曼曼看见小姑的邻居正好出来倒垃圾,看上去是存了很久才有那么多垃圾。她就是会弹钢琴曲的那个小姑娘,看上去她的眼神和动作都很空洞、迟缓,好像除了弹钢琴曲,所有的事情她都不应该理会。王曼曼有些失望,她想,那些美妙的音乐应该出自小姑柔软的手。

小姑不在家里了,房间里阴沉沉、湿乎乎的,没有了朝南的阳光,看上去就像那晚的倾盆大雨,客厅里还放着王曼曼给小姑画的画,紫色的脸涨满了画纸,两条鱼翻了肚皮。王曼曼开始被强烈的呕吐感折磨,她感觉胸口很紧,她从后面将新买的内衣扯了下来,她小小的胸部还没有开始发育,但很快就将发育。城市清晨的光很刺眼,还不是感觉太热,她跑下楼,爸爸妈妈没有追她,四周的植物轻轻摆动,雕塑熊猫旁边有一个老人正在锻炼,双手一会儿在空中摆动着,一会儿拥抱着自己,表情看上去很痛苦。冰冷的空气在王曼曼的胸口回旋,她整个人感觉空空荡荡的,四周的人无视王曼曼的存在,连王曼曼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后来,她把脸埋在自己的双腿间。太阳照出一条缝隙。这条缝隙在她双腿间越来越大。

小姑的最后一张照片是在广场举着小紫荆花旗,她留下一张眼睛笑起来弯弯的纪念照,南方也因此离她更近了。小姑在这样的年龄看上去比自己更天真。一个小时之后她忽然晕倒,救护车被沸腾的人群挡住了。电视上在播放节目,无数的荧光棒闪烁着。之后是一群一群的白色鸽子,那些鸽子扇动着白色的羽翼,让人目眩神迷。钟声敲响了。

小姑去世的日期很容易记,因为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亿万国人为之沸腾的回归仪式,另一件是市郊降下了一场罕见的陨石雨。

之后,小姑的房子被爸爸出租,租金比这个城市的其他房子都便宜,可能是因为没有人喜欢顶层,稍一抬头就会撞到脑袋。

长大并不像想的那么遥远。当你掌握了生活的某些要领时,很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并且做的事情都会加速。就像二十世纪末,那个时候,城市内疯狂地修建立交桥,很多现在起到重要枢纽作用的立交桥都是那个时候建成的。几乎每建成一座,小姑就会就会将王曼曼放在自行车的后面,然后两个人从桥上面的车行道冲下来。

如今,王曼曼既没有完全地变成母亲,更没有变成小姑,她变成了其他人。

过去的生活就像一个深渊,让人忍不住伸着脑袋探进去看。长大之后重回学校,她感觉后面的人工湖小了很多。以前,学校在很远的地方。城市和城市的中心,很容易就走出去。四合之内所有物理的距离都消失了,没有此岸彼岸,好的坏的都是似是而非的。

一直走会产生一种错觉,四处飘散的雾气中,能看见三个人,小小的自己、小小的刘海和小姑,连小姑都是小小的。那之后,每一年都比每一天要慢,每一天又都比每一年要快。没有永动机,但所有的人都变成了永动机,一刻不肯停下。她忽然想到,自己活到如今没有什么后悔的事,虽然她每天都对生活失去耐心,但仍会幻想很多美好的事,仿佛当时已经看见了流星,它像一道天幕垂挂,静止了一样,不是一闪而过的。她和刘海看到了流星,世上的每件事物都倒置在世上。鲜艳清新,白色的骨头像一对坚硬的翅膀在无垠的远方与地平线融为一体。

其实翻开当年的报纸不难发现,那天,有人捡到了很多坠落的陨石,那些陨石外表呈黑褐色,有一层光滑的熔壳,断裂面呈灰白色或灰色,其外层之所以有一层看上去熔融的外壳,正是小行星进入地球大气层后与大气层摩擦烧蚀的痕迹,其明亮的光辉也都是这个时候发出的。这些陨石较大的有两三千克,小的则像蚕豆般大小。如今陨石收藏是收藏界的热门,因为比较稀有,而且都是“天外来客”。她想,刘海捡的那些小石头都白捡了。初中毕业之后他们去了不同的高中,学习忙就再也没有联系。

世界上没有时间隧道,但一切都会飘进炽白的光里。

于一爽:今晚,吹的是什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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