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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一爽:今晚,吹的是什麼風

于一爽:今晚,吹的是什麼風

1

王曼曼和劉海在人工湖邊,王曼曼僵硬地立在那兒,連呼吸的聲音都很弱。傍晚的湖波光粼粼,一直發亮。劉海在湖邊撿到一些小石頭。王曼曼試着把腳往湖水裡伸,湖邊寫着“禁止遊泳,後果自負”。有一些小魚在她腳邊,腳癢癢的,她就這樣站了一會兒,已經适應四周的空氣和聲響。

“要是小姑來這兒準喜歡,她喜歡釣魚。”王曼曼說,“小姑釣魚的時候,從來不許别人在她一米之内活動。”

“那我現在就離你一米了。”劉海說。

“你又不是我小姑。”王曼曼說,“讓我看看你撿的石頭。”

“都太小了,等我撿幾個大的。”劉海一邊說,一邊低頭撿,看上去就像一頭彎腰吃草的小牛。

王曼曼用腳尖攪動水面,水面起了一層漣漪,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億萬年前,我們這兒會是什麼樣呢?”王曼曼說,“今天地理老師講,億萬年前,我們這兒都是水,不是這種湖,而是江海;不是這種人工的、靜止的水,是天然的、流動的水;山上都是石頭,一不高興就往下滾。”

“一千年前,那些山上下來的大石頭變成了小石頭。小石頭的邊緣是光滑的,就是我剛才撿起來的這些。”

“那你撿的都是一千年前的石頭了,比我們活得還久。”

“反正,再過億萬年或者一千年,我們就是兩個人的骨頭。”

“我小姑撿過骨頭。”王曼曼說,“人的。”

劉海把剛才的石頭放進兜裡,雙手捂着兜說:“小姑騙你的。”

“她不會騙我。”王曼曼說着踢了一腳水,“你有小姑嗎?”

“我覺得大人都沒勁。”

“我們以後也就變成大人了。”

“大人和大人也不一樣。”

“為什麼?”

“我覺得小姑就是和我爸媽不一樣的大人。”

“你覺得我們以後會變成什麼樣的大人?”

“我們都會變成爸媽那樣吧,但其實我想變成小姑那樣的大人。”

“那是什麼樣的大人?”劉海踢着王曼曼身邊的石塊問。有幾個石塊飛到了王曼曼的白球鞋上。

此時擡頭,會發現天空美得不可思議。人工湖旁邊有很多野草,劉海揪了一把編了隻“兔子耳朵”。

王曼曼湊過去看,問道:“你知道我喜歡小兔子?”

“你喜歡小兔子?”劉海說,“我隻會編這個,送給你吧。”

兩個人繼續在湖邊轉悠,報紙上說今天晚上會有一場百年一遇的流星雨,但是具體的出現時間,報紙上沒有說。兩個人下課之後就走過來了,已經等待了一個小時。王曼曼站得有點久,腳底發虛,踩在小石頭上整個人有一種騰駕在雲霧上的感覺,湖邊的風開始吹起來。

人工湖不大,轉一圈需要半個小時。兩個人因為走得很慢,過了一個小時才走了一小段路。湖邊有些小燈泡在閃爍。可能是修人工湖的時候勞工安裝的,他們怕光線太暗,會有人不小心掉進湖裡。小燈泡閃着暗紅的光,在這個城市并不常見,看上去像某個南方的海濱浴場,很動人。

“今天我們上課,老師講世界上沒有永動機。”劉海說,“你覺得世界上有永動機嗎?”

“我不知道。”王曼曼顯然對永動機一點都不了解。兩個人走在湖邊就像走在曠野中,如果沒有小燈泡可能真的容易掉進湖裡。看着天邊最後一塊暮霭變暗。隻要天足夠黑,流星雨就會來了吧。

“永動機做什麼用呢?”王曼曼接着問。

“永動機就是一直動就可以了,什麼都不用做。”劉海說,“它的用處就是可以一直動。”說完他哈哈大笑。

“兔子耳朵”紮得很不結實,又走了幾步就散開了,王曼曼用手箍住,兩個拇指捏得很累。雖然是一個人工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腥味。遠處有幾個風力發電機,葉片雪白,轉得很緩慢,好像很不情願地轉動。

“我從來沒見它很快地轉過。”王曼曼用手捏着“兔子耳朵”,指着葉片說。

“你是說那幾個大鳥的翅膀嗎?”

王曼曼想,它們的儀态真是好極了,因為轉得很緩慢,是以顯得很優雅。湖面上吹來溫柔的風,一個流星雨從天空劃過的夜晚,和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起看,真是太幸福了。又走了一會兒,他們繞到了湖的對面,兩個人坐下來後,拿出準備好的塑膠餐盒。王曼曼的餐盒裡盛了湯,她捧着喝起來。

“你吃我的。”劉海說。

“我不吃,我渴了。”

王曼曼喝得很安靜,劉海在旁邊盯着她看,王曼曼感到一陣羞澀,忽然說:“你認識什麼男的嗎?”

“好多呀。”劉海說。

“我想給我小姑找個老公。”

劉海也打開自己的餐盒,裡面有兩個大包子,他咬了一口,說:“那你小姑長得好看嗎?”

王曼曼放下餐盒說:“我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劉海說:“那我可以讓我小舅和你小姑結婚。”

兩個人哈哈大笑,覺得很不可思議,但好像隻要發自内心地這樣想,并且祝福,他們就真的可以變成夫妻了。

王曼曼喝了幾口湯就蓋上了餐盒,劉海吞完了兩個大包子。他們準備繼續逛會兒,走了沒多遠,隐約看見更遠處有兩個高年級的學生,因為個子更高,劉海一把拉住王曼曼,示意她不要再走過去了,兩個人對視着,王曼曼忍不住大笑起來。

“從學校到人工湖的路很難走,不知道為什麼還會有人走過來。”王曼曼說。她這樣說的時候,在腦中努力排除剛才的場景帶來的困擾。

天越來越黑。

“我們會不會等一晚都沒有流星雨?”王曼曼問。

“這邊肯定比在學校看得更清楚。”劉海拍着自己的胸脯說,“你就相信我吧。”

兩個人就這樣繞着人工湖又轉了兩三圈,感覺有些迷路了,王曼曼越走越糊塗,後來忽然一個跟頭摔倒在石頭上,沒等劉海跑過去扶,王曼曼幹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擡頭看天上的月亮,亮如白銀,她忽然感到一陣恐慌。

“我覺得我們今天晚上看不到流星雨了。”她說。

“可能要夜裡了。”劉海說。

“我不敢待到夜裡。”王曼曼說。

劉海也坐了下來,說:“那我們再等等,要是到夜裡還沒看到流星雨,我們就回去,好不好?”

王曼曼想,就算看不到流星雨,他們還能看星星和月亮,它們都來自億萬年前。

“你覺得一生中最後悔的事是什麼?”王曼曼問。

“為什麼問這個問題呢?”劉海不解地問。

“因為有一天我聽小姑說,這是她一生中最後悔的事。”

“什麼事呢?”

“我沒有聽見了。”

“唉。”劉海歎了口氣。

“可我們還小,一生還沒過完呢。可以等我過完了告訴你,但那個時候我就沒辦法告訴你了。”劉海說這句話的時候和王曼曼貼得很近,王曼曼感覺脖頸上的絨毛一陣奇癢。

“那我想好了也告訴你。”

“你為什麼和小姑住在一起呢?”劉海問。

“因為我喜歡小姑的房子,”王曼曼說,“小姑的房子很有意思,在頂層,是以房頂不是平的,是斜的,剛進門可以站起來,往裡走就要低頭,裡面有一個床墊,但沒有床,有一個很窄的門通向露天陽台。隻要走到陽台就别有一番天地了。房間朝南,陽光很多,傍晚時,夕陽投過來,地上會出現幾塊光斑。光斑有時候也會打在魚缸上,小姑有一個大魚缸,裡面都是她自己釣上來的魚,經常死,雖然她照顧得很好,可那些魚還是經常死。有一陣,魚缸裡隻剩兩條魚,其實我覺得它們長得很醜,沒有外面市場上賣的魚好看,還不能吃,可小姑很愛惜,每條魚都給取了名字,一條叫紅塵,一條叫滾滾。”

“可我還是不知道你為什麼和小姑住在一起。”劉海揪了幾根野草又編了一隻“兔子耳朵”,這次的“耳朵”更長,他拿在手裡轉,好像編得很滿意。

“我給你講我和小姑住在一起的一些事吧,反正我們還有一點時間。”王曼曼說,“大概也是一個這樣的晚上,天氣預報說有西北雨,房間裡停了電,小姑點了兩根蠟燭,客廳一根,我的屋子一根。蠟燭的光亮很微弱,小姑點完之後喜歡用自己的手掌遮住一部分光亮,每次她這樣做的時候,手離得都很近,看上去像要把自己的手烤熟。”講到這兒的時候,王曼曼仿佛聞到了燒焦的味道,拿過“兔子耳朵”像扇子一樣扇了扇。後來,“兔子耳朵”一直被她攥在手裡。

她接着說:“等小姑把手縮回來的時候,房間裡的黑暗看上去就非常有分量了,因為蠟燭的光,黑的地方顯得更黑了而不是更亮了,你說怪不怪?那天晚上,我和小姑就這樣坐了一會兒,和我們現在一樣,我們兩個人就聽着外面的聲音,因為沒有電,我們沒有事情可做,光聽聲音就知道外面很涼快,刮着風,雨滴還沒有落下來,可是感覺很快就要落下來,具體什麼時候落下來我們也說不清楚。過了一會兒,小姑忽然和我說:‘出不出去?’我決定和她一起出去。因為我不想一個人留在這個停電的房子裡。就在這個時候,我們鄰居又開始彈鋼琴曲了,每天晚上的這個時候,總是傳來鋼琴曲,可我不知道是什麼曲子,我也從來沒見過我的鄰居,大概是我總是住在學校的緣故吧。”

“那你小姑見過嗎?”劉海問。

王曼曼說:“這不重要。”

“那鋼琴曲彈得好聽嗎?”劉海又打斷了王曼曼的話。

“那還用說,鋼琴曲都是美的。”

“那我以後也要學學彈鋼琴了。”劉海說。

“你聽我繼續和你講。”王曼曼說,“‘出不出去?’我小姑又說了一遍。她這樣說的時候,已經去穿鞋了,她那天穿了一雙白皮鞋,很白很白,出門的時候還擦了擦,其實已經很白了,沒必要擦的。怎麼說呢,比我們看見的發電機的葉片還白。她還問我擦不擦,因為她知道我一定會和她一起出門看雨的,我說:‘我沒有白皮鞋。’我說的是實話,我真的沒有白皮鞋。而且我想,小姑不應該穿那麼白的一雙皮鞋,會被水淋髒的,後來我們就出門了。電梯沒法用,我們就走下去,我們的樓下有一隻雕塑熊貓,是為了紀念亞運會做的。熊貓已經不是黑白色,而變成了黑黃色。我去動物園看過熊貓,沒有幾隻是黑白色的,可以說一隻都沒有。我覺得黑黃色才是熊貓身上的顔色。就和白皮鞋一樣,要不是經常擦,怎麼能這麼幹淨呢?你說是不是?”

劉海點了點頭。

“雕塑熊貓四周有一圈座椅,天氣好的時候坐滿了人,我們下去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了,大家都往家跑。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就有一種感覺,他們跑得越快,雨就降落得越快。我覺得這和你說的永動機是一個原理。”

“為什麼呢?”劉海問。

“因為我覺得人們太想發明永動機了,那永動機就不會被他們發明出來,你說呢?”

“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劉海點了點頭,還順手摸了摸王曼曼的腦袋,好像隻有王曼曼的腦袋才能發現這個原理。王曼曼撣開劉海的手說:“那你聽我繼續和你講,小姑不匆不忙,好像平時都還要比現在走得快些,她就這樣溜達着,用一個成語來說,有點閑庭信步,我在她後面跟着,當時我一直想笑。你知道嗎?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小姑就像一隻穿了衣服的熊貓,那天她的連衣裙的顔色我忘記了,我記得連衣裙的款式,是因為她喜歡穿連衣裙,隻要到合适的天氣,她都會穿連衣裙,是以她總說自己應該生活在南方。小姑其實挺胖的,要是我那麼胖,我就不穿連衣裙,可小姑非穿不可,是以我覺得她有時候挺……那個樣子真像一隻熊貓。可是熊貓又不會穿成這樣。”

“看上去肯定很有意思。”劉海說完哈哈大笑。

“我們就這樣走啊走啊,感覺走了很久,我邊走邊看我的手表,其實才走了不到十分鐘,可是感覺很久,大概因為路上都沒有什麼人,樹葉瘋狂搖擺,夾道旁邊就像有人拿着大扇子給我們扇。忽然天色一變,傾盆大雨下來了,一點都不給面子,這麼大的雨說下就下。我喊小姑,喊了三四聲她才回頭,她怎麼會聽不見呢?後來我拉着她就往門洞裡跑,不是她拉着我,是我拉着她!可是我有點拉不動她,好像她很享受這場大雨,等我們到門洞裡,兩個人都成落湯雞了。我當時低頭看見她的白皮鞋上都是泥點兒。”

“你小姑真浪漫!看着像電視劇裡面的人,喜歡淋雨。”

“我也不知道,她就是喜歡下雨吧。她要是沒那麼胖就好了。”王曼曼說。

“不知道我小舅喜不喜歡胖子。”劉海說。

“萬一喜歡呢。”王曼曼接着講,“後來進了屋,我拼命擦自己的頭發,我害怕感冒,因為我很容易感冒。小姑抖了抖水,她的頭發很長,可是她不管不顧,開始蹲在地上擦起白皮鞋,擦了好久。還在停電,蠟燭還在燃着。鄰居家的鋼琴曲沒有停,換了一首曲子,鄰居每天晚上彈一個小時,鋼琴曲也是有順序的。什麼時候彈什麼曲子我都了如指掌了。因為停電無所事事,後來我就提議給小姑畫畫。”

王曼曼講到這兒時有點累了,打開餐盒又喝了幾口湯,湯都涼了。王曼曼戴了牙套,她一邊喝一邊用舌頭舔金屬絲,牙齒被擠壓在一起。又喝了一口,她接着說:“小姑就乖乖坐在藤椅上給我當模特兒,過了一會兒她還唱了起來,唱的是鄧麗君的歌,我讓她别唱了,再唱我就畫不好了。你知道嗎?因為我小姑非常喜歡鄧麗君,後來她唱得更歡了,奇怪的是還和鄰居的鋼琴曲結合在一起,但你知道,它們根本就不是一個風格的曲調,我覺得鄰居的鋼琴曲更高雅,小姑唱的是‘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小姑一點都不流行。”劉海說,“現在都不流行鄧麗君了。現在是流星雨代表我們的心,可是流星雨還不來。”

“會不會不來了?”王曼曼問。

兩個人望向天空,什麼都沒有。

王曼曼接着說:“小姑有很多鄧麗君的錄像帶,我和她一起看過,好多好多歌啊,我都記不住了,我就隻記得鄧麗君的大耳環,亮閃閃的。我小姑沒有那樣的大耳環。小姑後來越唱越歡,還唱起了粵語歌,我就一邊畫,一邊問她有沒有去過香港。她說以後去,以前沒去過。我問香港有多遠,她說大概比從我們家到長江還要遠一倍。可你知道我連長江都沒去過,是以我想那肯定非常非常遠,然後小姑忽然眼睛一亮,我在黑暗中都能看見她的眼睛一亮,她說她去過長江,還在江邊看見過一個骨頭,就是我剛才和你說的人的骨頭,按說一個骨頭沒有什麼稀奇古怪的,可是後來她說那是一個人的骨頭。”

“你小姑怎麼知道是人的骨頭呢?”劉海問道。

“我也問她怎麼知道是人的骨頭呢,再說也不是随随便便低頭就能看見一個人的骨頭呀。”說着王曼曼還四周張望了一下,證明人的骨頭不是想見就能見。然後她繼續講:“我小姑說,因為人的骨頭特别特别白,比我們看見的所有的東西都白。其實仔細想想也沒什麼奇怪的,因為江河湖海上,經常有死人從上遊漂下來,對吧?”

劉海想了想,說:“那比她的白皮鞋還白嗎?”

王曼曼說:“是啊,真可惜,我忘了這麼問她。要是當時我想到就好了。不過當時我淋了雨,換了一件白色連衣裙,然後小姑還抻了抻我的裙邊說:‘比這個還白,真是白極了。’是以我想,那一定比她的白皮鞋還白,對吧?”

“後來呢?”劉海追問。

“後來,小姑還說骨頭有破損,斷裂處像枯木一樣不是很整齊,但是摸着不割手,不是很大,小姑還用掌心給我比,好像有一塊骨頭正在她的手上,像稀世珍寶一樣。仿佛隻有一塊雪白的骨頭才配得上在那樣的雨夜談論。這不是一塊吓人的骨頭,也不是來自死人的,好像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純潔的東西了。我到現在還記得,她用手在我的掌心上比畫時的感覺,小姑雖然胖,但是手柔軟極了,隻有胖人才有的那種柔軟。當時她一邊講,我一邊畫她,我畫了她,還畫了她四周,四周都是寫實的,有一些翻開的書被扔在地闆上,然後這本書的下面還有兩三本書,因為她的屋子就是這樣,地上都是書,我一本都沒看過,我也很奇怪,她為什麼不能把書放好呢?不過你知道,我的畫畫水準很一般,哈哈。”

王曼曼又回憶起那晚雨水流淌在陽台上,閃着粼粼的光亮的情景。大風把白色的窗簾吹向房頂,管道裡面有水流的聲音,混合着外面的狂風驟雨。但是她沒有講出來。

“對了,我能摸摸你的頭嗎?”王曼曼忽然說。

劉海把腦袋湊過去問:“為什麼?你摸吧。”

“你沒有疤。”王曼曼摸了摸說,好像很可惜的樣子。王曼曼接着說:“我小姑有白頭發,她那麼年輕,才三十歲,那天晚上我畫她,我看見白頭發了,我就畫下來了,畫了好多根,我都是一根一根畫的。後來我站起來要去給她揪白頭發,我剛伸出手去摸,就在她的後腦勺上摸到一大塊疤。”王曼曼用手比畫,大概有杯口那麼大。“後來我問小姑疼嗎?小姑說不疼。我說我怎麼沒有,小姑說疤不遺傳。”

王曼曼接着和劉海說:“你知道嗎,疤面很光滑,看上去已經存在了很久,比我們的腦袋摸上去都光滑,要不是第一次摸到我都不敢相信,實在太光滑了,我都想有一塊了。後來,我專心給小姑揪白頭發。小姑也沒有不讓我揪,雖然有人說白頭發不能揪,但我覺得隻要小姑同意我就可以揪,這全憑個人喜好,對不對?當時我從頭頂往下看,有一種特殊的視角。”

王曼曼接着講:“小姑的臉在亮處,身體其他部分在暗處,整個人看上去黑白分明,比熊貓還黑白分明。小姑的頭發很濃密,看上去毛茸茸的,白裙子拖在地上。雖然她很胖,但還是像一個仙女。仙女也有胖的,對吧?你知道,她回來後沒有換衣服,我想可能胖子沒有那麼容易冷的。我給她揪白頭發的時候,她還一直在唱歌,又從粵語歌換成了‘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可她沒去過香港,是以我覺得她的粵語肯定不标準,隔壁彈鋼琴的聲音也停了,電還沒有來。雨後來也停了,其實也沒有下很久,外面涼快了一會兒,但很快又熱起來了,好像還在等着另一場雨。小姑一邊唱一邊搖頭晃腦,聲音很輕柔,但害得我都找不準白頭發了,後來我幹脆就不揪了,我看着牆上形成的一個小小的光斑。這樣看了一會兒,我和小姑說畫好了,其實我還沒有完全畫好,我還要稍微加工一下,小姑就說:‘那你畫好了,我要抽煙了。’”

“你小姑還抽煙?”劉海說。

王曼曼說:“我小姑會的多着呢。後來我說那我就畫一個抽煙的人,然後我又加了幾筆,可是老師說得對,畫完的畫再加工就是畫蛇添足,我小姑捏着的煙,我無論如何都畫不進她的手裡,後來連她的整個手都變形了。小姑抽煙很慢,她總是抽兩口咳嗽幾下。她咳得很厲害,我總擔心她把肺咳出來。畫中她的手被我修改變形了,我就開始肆意塗改那張畫,紙面上有幾個地方都被我的筆戳破了,後來我很沮喪地問小姑,我爸爸媽媽是不是真的離婚了,是以我才和她住。”

“小姑把煙掐了的動作看上去很潇灑,我覺得她要是瘦一點就和電影明星差不多了,可以說,都是胖毀了她,甚至毀了我這幅畫。畫中,她像一團廢紙一樣坐着。”

“那你小姑說什麼,你的爸爸媽媽真的離婚了嗎?”劉海問。

“我小姑沒說話,她就讓我把畫給她看。她看了我的畫也不說話,你知道為什麼嗎?”劉海搖頭。王曼曼繼續說:“因為我把小姑的臉完全塗成了紫色,天花闆畫在了地上。畫出來的小姑倒挂在天花闆上,和現實中的小姑形成了一種對峙的局面。燈光投射到天花闆,再反射下來,小姑的臉看上去毛茸茸的,像學校門口賣的那種小雞小鴨的毛。不過是紫色的小雞小鴨。其實,我現在和你講,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把她的臉塗成紫色。後來小姑把畫折起來,說她收藏了,她用的就是‘收藏’這個詞,好像我是畢加索,好像她自己就應該長着一張紫色的臉。然後她要我去上床睡覺,她去客廳睡,因為我周末來和她住,是以她隻能睡客廳,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聽見外面電視機的聲音放着,好像來電了,也可能早就來了,是我們不知道。電視放着音樂台,聽不出是什麼音樂,因為聲音很小,我覺得還沒有小姑唱得好,我後來什麼時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劉海說:“畫畫就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王曼曼站起來說:“我也講累了,咱們回去吧。”

因為劉海對她講的沒有什麼反應,她感覺興趣索然。

劉海攔住她說:“那就半途而廢了。”

“我不想看流星了。”王曼曼坐下來說,“那我再坐一會兒就回去了,真的隻能坐一會兒。你不回去也行,反正我是要回去的,也不知道幾點了,什麼都沒有,騙人!”

兩個人就這麼坐着又說了一會兒話,但是聲音很低很低,好像怕打擾四周的小花小草。劉海問:“你的小姑要是不胖,長得好看嗎?”

王曼曼想了想說:“小姑的眼睛好看,笑起來彎彎的。”

兩個人背靠着背,王曼曼越來越困,頭就枕在了劉海的肩上。過了一陣子,她仿佛感覺頭頂的天空明亮了起來,有那麼一瞬間,幾乎和白天一樣亮。沒隔多久天色又變黑,接着傳來了“轟隆轟隆”的聲音,就像半空中滾過一陣陣雷。密密麻麻的東西往下砸,“唰唰唰”,天空像放煙花一樣。她和很多人一起觀看,後來又來了一群人,小姑也在裡面,她生怕自己被小姑看見,是以躲起來,可還是被小姑發現了,小姑和她說:“給我寫信呀。”

醒來的時候,黎明已近,他們在地上坐着睡了一夜,王曼曼感覺是被凍醒的,她感覺渾身冷冰冰的,要走一會兒才能暖和。但失望的情緒難以言表,可能流星就是在他們睡着的時候劃過去的。王曼曼感覺自己看到了,每秒上百顆,好像過年家家放鞭炮和煙花一樣,但又覺得是做的夢,很不真實。她還夢見了小姑,是以都是夢。回去的路上,王曼曼和劉海又碰見了昨天見過的那兩個人,看上去他們也在湖邊坐了一夜,但是他們對碰見王曼曼和劉海并不奇怪,好像一夜之間,沒有什麼奇怪的事發生,更别提流星雨了,好像流星雨是世紀謊言,隻有傻子才會相信。至少王曼曼沒有看見,是以她打算不再相信了。

2

如果翻看第二天的報紙會發現,那晚降了一場罕見的隕石雨,而地點就是在王曼曼的學校周圍,多數人都選擇在學校觀看,王曼曼和劉海跑到了後面的人工湖。報紙上說那場隕石雨的覆寫範圍在二十五千米之内,甚至有天文研究者認為那應該是一顆小行星以每秒十至四十千米的速度闖入大氣層之後引起的,因為流星體積較大,無法在大氣層中摩擦燒蝕完,又由于星體壓力差不同,導緻隕石在空中解體爆炸,是以變成小塊降落到了地面上。

确實,喜歡觀察夜空的朋友都看到過流星現象,那是太空中的隕石在進入地球大氣層之後,由于速度太快,和空氣摩擦使得表面瞬間産生高溫或燃燒現象,于是就會發出明亮的光。大多數的流星體都很小,通常都是直徑一至十厘米的小石塊,其進入大氣層之後發光的時間通常隻有零點一至三秒,但是也有一些比較大的流星體,可以在進入大氣層後,直到降落地面的整個過程中都在發光,這樣的流星體通常比較大,直徑可達零點五至二十米,掉落地上被叫作隕石。如果落下的隕石比這樣的流星體還大的話,那就很容易造成災難了。

王曼曼和劉海還沒有和别人說他們什麼都沒看見,那麼罕見的流星雨怎麼會有人沒看見,何況他們還跑到了更開闊的湖邊。王曼曼感覺這就是一場夢,除了劉海和他們相遇過兩次的同學外,沒有人能證明。就像大家都曾做過的一道數學題:兩個人在湖邊走,另外兩個人也在湖邊走,他們相向而行,相遇的機率是多少,以及相遇的時間和次數等。他們難道不應該打個招呼嗎?這一切多像一場夢啊。

回到學校之後,王曼曼就開始發燒,一直燒到四十度都沒有退下去。爸爸媽媽将她送去了醫院,稍微退了一點燒,她就被接回了家,這是爸爸媽媽離婚以後他們三個人第一次走在一起,王曼曼沒有力氣問他們是不是真的離婚了,她想這不關她的事。

十幾歲的女生總是長得很快,大概半個學期沒有見,王曼曼走在爸爸媽媽中間,看上去簡直和媽媽一樣高。從背影看過去就是一個大人。小孩長得成熟或者成人長得天真都是美好的事。但同時有一種感覺将王曼曼塞得很滿,無孔不入,把整個人都模糊掉了。

父母帶她回小姑家拿了東西。上樓的時候,王曼曼看見小姑的鄰居正好出來倒垃圾,看上去是存了很久才有那麼多垃圾。她就是會彈鋼琴曲的那個小姑娘,看上去她的眼神和動作都很空洞、遲緩,好像除了彈鋼琴曲,所有的事情她都不應該理會。王曼曼有些失望,她想,那些美妙的音樂應該出自小姑柔軟的手。

小姑不在家裡了,房間裡陰沉沉、濕乎乎的,沒有了朝南的陽光,看上去就像那晚的傾盆大雨,客廳裡還放着王曼曼給小姑畫的畫,紫色的臉漲滿了畫紙,兩條魚翻了肚皮。王曼曼開始被強烈的嘔吐感折磨,她感覺胸口很緊,她從後面将新買的内衣扯了下來,她小小的胸部還沒有開始發育,但很快就将發育。城市清晨的光很刺眼,還不是感覺太熱,她跑下樓,爸爸媽媽沒有追她,四周的植物輕輕擺動,雕塑熊貓旁邊有一個老人正在鍛煉,雙手一會兒在空中擺動着,一會兒擁抱着自己,表情看上去很痛苦。冰冷的空氣在王曼曼的胸口回旋,她整個人感覺空空蕩蕩的,四周的人無視王曼曼的存在,連王曼曼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後來,她把臉埋在自己的雙腿間。太陽照出一條縫隙。這條縫隙在她雙腿間越來越大。

小姑的最後一張照片是在廣場舉着小紫荊花旗,她留下一張眼睛笑起來彎彎的紀念照,南方也是以離她更近了。小姑在這樣的年齡看上去比自己更天真。一個小時之後她忽然暈倒,救護車被沸騰的人群擋住了。電視上在播放節目,無數的熒光棒閃爍着。之後是一群一群的白色鴿子,那些鴿子扇動着白色的羽翼,讓人目眩神迷。鐘聲敲響了。

小姑去世的日期很容易記,因為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億萬國人為之沸騰的回歸儀式,另一件是市郊降下了一場罕見的隕石雨。

之後,小姑的房子被爸爸出租,租金比這個城市的其他房子都便宜,可能是因為沒有人喜歡頂層,稍一擡頭就會撞到腦袋。

長大并不像想的那麼遙遠。當你掌握了生活的某些要領時,很多問題就會迎刃而解,并且做的事情都會加速。就像二十世紀末,那個時候,城市内瘋狂地修建立交橋,很多現在起到重要樞紐作用的立交橋都是那個時候建成的。幾乎每建成一座,小姑就會就會将王曼曼放在自行車的後面,然後兩個人從橋上面的車行道沖下來。

如今,王曼曼既沒有完全地變成母親,更沒有變成小姑,她變成了其他人。

過去的生活就像一個深淵,讓人忍不住伸着腦袋探進去看。長大之後重回學校,她感覺後面的人工湖小了很多。以前,學校在很遠的地方。城市和城市的中心,很容易就走出去。四合之内所有實體的距離都消失了,沒有此岸彼岸,好的壞的都是似是而非的。

一直走會産生一種錯覺,四處飄散的霧氣中,能看見三個人,小小的自己、小小的劉海和小姑,連小姑都是小小的。那之後,每一年都比每一天要慢,每一天又都比每一年要快。沒有永動機,但所有的人都變成了永動機,一刻不肯停下。她忽然想到,自己活到如今沒有什麼後悔的事,雖然她每天都對生活失去耐心,但仍會幻想很多美好的事,仿佛當時已經看見了流星,它像一道天幕垂挂,靜止了一樣,不是一閃而過的。她和劉海看到了流星,世上的每件事物都倒置在世上。鮮豔清新,白色的骨頭像一對堅硬的翅膀在無垠的遠方與地平線融為一體。

其實翻開當年的報紙不難發現,那天,有人撿到了很多墜落的隕石,那些隕石外表呈黑褐色,有一層光滑的熔殼,斷裂面呈灰白色或灰色,其外層之是以有一層看上去熔融的外殼,正是小行星進入地球大氣層後與大氣層摩擦燒蝕的痕迹,其明亮的光輝也都是這個時候發出的。這些隕石較大的有兩三千克,小的則像蠶豆般大小。如今隕石收藏是收藏界的熱門,因為比較稀有,而且都是“天外來客”。她想,劉海撿的那些小石頭都白撿了。國中畢業之後他們去了不同的高中,學習忙就再也沒有聯系。

世界上沒有時間隧道,但一切都會飄進熾白的光裡。

于一爽:今晚,吹的是什麼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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