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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2《十月》·小说新干线·创作谈|丁小宁:脸与自我

2022-2《十月》·小说新干线·创作谈|丁小宁:脸与自我

丁小宁

● 1993年12月生于黑龙江省大庆市,硕士毕业于同济大学。小说发表于《收获》《十月》《小说选刊》等杂志。现居杭州,《西湖》杂志社编辑。

脸与自我

丁小宁

这两篇小说是我的硕士毕业论文的一部分。

我在同济大学读创意写作专业。学校说,必须选定一个主题,写几篇小说,再写一篇与小说相关的论文——达到要求,才让毕业。我一直没太把毕业论文这种东西放在心上,总是想着要写不被规定的小说。那时候,我已经快把《月光》写完了,《去海口》已经构思了一大半。算了算时间,我没有办法为了论文再写新的小说了。索性开始思考,如果非要安一个主题给这两篇小说,安什么好呢,我发觉这两篇小说都讲了亲情,一个是双胞胎,一个是父女。我不想说我的论文主题是亲情,这太土了。刚好那时沉迷哲学,喜欢列维纳斯,他的书里总有“他者”“脸”这些词。看到“他者”就想起了“自我”,“脸”很玄乎,“自我”也很玄乎,因为玄乎,也没人敢说自己就一定掌握了这里面的真理,说错了好像也不会被怪罪,于是我脑海中一个闪念,主题就叫“脸与自我”吧。

在《月光》这篇小说里,柳艾因为照镜子突发意外,镜子在面前破碎致使她毁容,即便在康复后,她也不再喜欢拉开窗帘,柳艾抗拒光的照射,实则在抗拒自己脸的显现。袁媛的姐姐裸体站在玻璃旁,光照射在姐姐的身上,带来植物的投影,袁媛站在姐姐的身后,光照射在袁媛的身上,带来姐姐的投影,她们之间似乎有一面镜子,有很多个瞬间,她们的身体就这样重合在一起。斯宾诺莎在《伦理学》中说:“心灵具有清楚明晰的观念,或者具有混淆的观念,都努力在不确定的时间中保持其自身的存在,并且自己意识着它的这种努力。”袁媛为了保持自己的存在而希望姐姐消失,姐姐同样为了保持自己的存在选择了整容。整形医院老板柳艾为了找回自己最初的脸,把最初的脸变成了整容模板,之后的好多个女孩,顶着和毁容前的柳艾相似的脸,袁媛的姐姐便在这其中。在柳艾看来,这些相似的脸可以被忽略,如果非要把这些脸的主人当成独立个体,那姑且把她们叫作“灵魂”,“柳艾保持着对灵魂们的凝视,时间久了,她便知道在这个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在此,柳艾人为地将“镜子”扩大,立在医院中,她看着身边那些走来走去的女孩,就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在《去海口》中,刘圆圆面对着她送给流浪汉的镜子问他,“即使我割了双眼皮,还是很像我爸吗?”刘圆圆在此并不是在质疑和父亲面容上是否真的相似,更深层次的意义是,她害怕父亲的形象在她的脸上逐渐稀释,但当父亲去世后,她怀念父亲的仅有方式大概就是时常凝视镜中自己的脸,好像脸也有轮回,她的脸继承于父亲,最终刘圆圆的这张脸变成了一个载体,承载着父亲的脸。

袁媛暗自接近柳艾,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柳艾家附近的墓地,小说并没有交代袁媛为什么刚好出现在了墓地,也许是她跟踪了柳艾,也许是巧合,而这种模糊的交代也是故意为之。柳艾因为医院刚死了个女孩而心生愧疚,从文后可以看出,这个女孩就是袁媛的姐姐。如果人真的有灵魂,那此刻姐姐的灵魂,应该在暗中注视。袁媛大概是接收到了某种启示,于是她和柳艾刚好在墓地相遇也就不足为奇了。墓地隐喻死亡,柳艾一步步走进墓地,也就一步步走近死亡。袁媛带领柳艾在墓碑间行走,墓碑在此刻充当了亡者的“脸”,墓碑在月光的照射下变得有些神圣,脸伫立在此,死亡变得宁静。死亡面具即为死者量身定做的脸模,死者在死后,这张面具永恒存在,永恒凝视,但不再有表情。袁媛与整容前的姐姐拥有几乎一样的脸,此刻袁媛坦然出现在墓地中,她自己的“脸”仿佛是为姐姐做的“死亡面具”,袁媛之所以戴着墨镜,目的是不想让柳艾看清她的脸,谜底不能很快揭晓,面具终将在某个合适的时机彻底展露。

而对于《去海口》的刘圆圆来说,她执意去寻找那张和自己相像的脸(未曾谋面的亲生父亲),与袁媛的姐姐类似的是,刘圆圆也因为和父亲脸的相似选择了整容,父亲遗传在她脸上的单眼皮被整容成了双眼皮。这次整容并不存在与父亲面容的竞争,而是因为刘圆圆知道,母亲讨厌看见和父亲相似的这双眼睛。刘圆圆与母亲也必然有些许相似。在此刻,刘圆圆的整容可以看作一次“献祭”,为养育她的母亲,就像尘土必将回归大地。在和父亲平生第一次见面时,刘圆圆并没有摆明自己的身份,她仔细观察着许世祥的脸,认真记下他脸的细节。列维纳斯在一次访谈中说:“当我们看见鼻子、眼睛、额头、下巴并且能够描述它们时,我们恰恰是以对待物的方式对待他人。”可以确定的是,刘圆圆起初对于父亲的观察是不带任何情感的,许世祥对于刘圆圆来说几乎就是一个陌生人,她带着足够的好奇心去探索,像探索一处洞穴,只是需要比普通的景点更多几分耐心罢了。在火车上与许世祥初识时,刘圆圆时刻提醒自己戴着墨镜,此刻,刘圆圆和袁媛形成了一种互文——两人同在墨镜之下,袁媛为了接近杀害姐姐的“凶手”,刘圆圆为了接近使自己出生的“推手”。在知道许世祥得了癌症且时日不多时,刘圆圆的内心发生了改变,去海口的火车需要轮渡,为了安全,火车的窗门紧闭,车内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如果从化学的角度来看,车内的分子四处飞腾,彼此挤压,人和人之间的能量逐渐累积,马上达到了一个顶点。火车缓慢入海,阳光洒在窗玻璃上,刘圆圆拍了张大海的照片发给了母亲,母亲回了句“好看”,刘圆圆接着便问许世祥大海好看吗,许世祥也说“好看”,至此,一家三口仿佛团聚在了一起。阳光穿过刘圆圆的墨镜,墨镜对面许世祥的形象变得不再那么灰暗。

接着,刘圆圆决定摘下墨镜,她第一次把脸坦诚地显露给父亲。西蒙娜·薇依在《重负与神恩》中说:“死者的在场是想象中的,但他的不在场却是现实的;从此,不在场便是他显现的方式。”对于刘圆圆来说,她把真面目完整地展示于父亲,是因为面前的父亲即将死去,此后父亲的真实存在均是以不在场的方式显现,刘圆圆原谅父亲长久以来对于她成长的不在场,父亲对刘圆圆来说,从“物”变成了“即将死去的肉身”,和父亲相对而坐吃着刀削面,几乎可以算作仅有的和父亲这一主体相处的机会,至此,父女俩开始和解。

这两篇小说,我偏爱的是《去海口》,付出较多心力的也是《去海口》。我一直想写我爸,我是多么爱我爸,他是个很帅的瘦男人,热爱文学,喜欢在墙上写诗小的时候我看不懂他的诗,长大后,我才发现他的诗都是好诗。我爸有时脾气很差,所以我逃避和他讲话,但依旧,我是多么爱我爸。我爸在我心里,就是一团背影,他在火车上看窗外的背影,他在大连看海的背影,他去养鸡场踩了一堆屎在给我买鸡的背影。我把这些背影以及我的感受,都放在了许世祥的身上。写的过程中,我脑海中反复出现着一辆绿皮火车,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这种火车颠簸,从卧铺到厕所,有时得扶着走,马桶是不锈钢的,经常有一股方便面味儿,冲水时嗖的一下,速度之快,力度之猛,好像整个人都要被它冲走了。我是个靠回忆过日子的人,我很怕,回忆也被嗖的一下冲走了。

有时,我用余光看我爸的背影,会有种感觉,好像我们父女从未谋面,我们从未长谈过,也从未真正理解过彼此。即使我们都深知这一点,却并不会为此做出什么努力。什么都不做,这样也不坏。许世祥找到了他的故乡,我还没有找到故乡,我爸大概也没有找到,以我对我爸的了解,他如果找到了,会很兴奋地盘腿坐在那里,喝着他用塑料桶盛着的白酒,一边吹牛,一边泪流满面。

▼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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