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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经典| 贾宝玉父子的风月默契

读经典| 贾宝玉父子的风月默契

袭人的名字,在小说里,堪称文字游戏的典范。我来给大家细细拆解一番。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 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临睡打发我吃的。”贾政便问道:“谁叫‘袭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拘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起这样刁钻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喜欢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晓得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丫头姓‘花’,便随意起的。”王夫人忙向宝玉说道:“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生气。”贾政道:“其实也无妨碍,不用改。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秾词艳赋上做工夫。”说毕,断喝了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去罢。怕老太太等吃饭呢。”

关于贾宝玉用典故改丫鬟名字的事,其实历来很多人看出来,贾宝玉在撒谎。他并不是用的陆游《村居书喜》的诗意。因为陆游明明写得很正经,关心时政三农赋税问题,跟秾词艳赋毫无关系。贾政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儿子暗引的卢照邻《长安古意》。

《村居书喜》

陆游

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

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

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

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

《长安古意》

卢照邻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卢照邻的诗,都不用解释,只需要把原句看看,“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就知道写的是什么东西,地地道道的秾词艳赋。

其实,“花气袭人”这个典故,在《红楼梦》里出现了好几次。

《红楼梦》第三回,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蕊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不中使,素喜蕊珠心地纯良,遂与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把蕊珠更名袭人。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蕊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不中使,素喜蕊珠心地纯良,遂与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把蕊珠更名袭人。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蒋玉函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众人都倒依了完令,薛蟠又跳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说起宝贝来了?”蒋玉函忙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说。”蒋玉函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这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和蒋玉函等还问他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蒋玉函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酒局上是蒋玉函提到花气袭人知昼暖。薛蟠戳破袭人是宝贝,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还罚了薛蟠的酒。

恰好证明了,曹雪芹就是在玩梗,三番两次,玩得不亦乐乎。因为木樨花就是桂花,蒋玉函是看到桂花,才说出那句诗歌的。

袭人的判词里,她就是桂花。而写花香袭人又明确是南山桂花的,正是《长安古意》。因为陆游写的是春耕景象,根本就不可能有八月桂花香。

这件事,最妙的倒不是诗词典故,而是贾政贾宝玉,用在了老婆和母亲面前,在家花面前分享关于野花香的趣味,这对父子默契才真的逗。

风流儿子玩的把戏,风流老爹都玩过。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诗酒放诞,其实就是写着风月诗词,找娼妇妓女风流快活,去烟花之地冶游。贾宝玉的那点子小聪明,瞒不过贾政。贾政知根知底,心知肚明,但没有在自己老婆面前戳破儿子的把戏,也没有向自己的母亲贾母挑明。这种男人们的把戏,怎么好明着说呢?

贾宝玉呢,更加不可能告诉贾母和王夫人,他是读了浓词艳诗才给袭人改名字的。这对风月场上的父子达人,在袭人名字这件事上,瞒过了贾母,瞒过了王夫人。

其实贾母当然知道贾宝玉是个好色之徒。王夫人当然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脾气癖好。贾母王夫人只不过是不玩文字游戏,不研究秾词艳赋罢了。

这两个贾宝玉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都在给贾宝玉打掩护。

贾母是公然撒谎,睁着眼睛说瞎话。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贾母笑道:“别的淘气都是应该,只他这种和丫头好,更叫人难懂。我为此担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玩闹,必定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她们?及至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贾宝玉当然知道男女的事,不然跟袭人“初试云雨情”算怎么回事呢?王夫人则直接倒打一耙。

《红楼梦》第三十回,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反正不是儿子的错,都是娼妇勾引坏了。

贾政贾宝玉这对父子,在贾府里,已经是很不错的男人了。薛蟠这种纨绔子弟小霸王,欺男霸女打死人,到了贾府,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红楼梦》第四回,谁知自此间住了不上一月,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都是那些纨绔气习,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则现在房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事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况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别开,任意可以出入,这些子弟们所以只管放意畅怀的。

这部小说的作者,当然是风月中的顶级高手。就连小说的主题曲“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贾宝玉玩花样,贾政打马虎眼,蒋玉函也玩花样。本质上,是作者在玩花样。何谓大厦将倾?这就是。根子烂了,风花雪月不过是替罪羔羊。“训子有方,治家有法”?当然不过是说的反话,贾政眼睁睁看着子孙后代们不争气,已无力回天。

关于沈嘉柯:作家,独立学者。定居武汉。现为中国教育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已出版《生命摆渡人》《慈悲的法则》《人生是一场雅集》等个人专著和主编图书70多部。畅销百万册,获文学贡献奖。

沈嘉柯全新散文集 《无所事事的美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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