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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作家】张健康/金花的心事

金花的心事

作者:张健康

湘东北,有一片山乡,北与岳阳县交界,东与平江县相邻。此地只有一条简易公路通向县城。人烟稀少,闭塞贫穷。

有一个名叫金花的女孩就出生在这里。她只上过小学,因家里穷,缺少劳力,她上完小学便不再读书。头两年在家里帮助父母砍柴、种菜、剁猪食、带妹妹银花。后来银花读书了,她就随父亲李桂秋到生产队出工。

十五岁那年冬天,公社来了近百名长沙知青,金花所在的河沿队就分了六名。严格地说应该是七名,另一名是他们本队在县一中读高中的学生,叫兴旺。他也回乡参加劳动,属回乡知青。

生产队帮知青建了住宅,房子就建在上屋场与下屋场之间的一处半山坡上。队里帮他们砌了灶,购置了一点简单的厨房用具,凑了十几捆柴,总算将他们安顿下来。

知青们刚来很活跃,每天收工回来就在屋里活动。唱歌、吹口琴、拉二胡、讲笑话,动静很大。常常引得队里的姑娘小伙子们前去观看。

金花也爱去,她注意到,这几个知青中,有一个叫江河的最引人注目,他唱歌声音最好听。他还爱吹笛子,有时他坐在门外大石头上拉二胡,有时画画,逮住什么画什么。他画屋场坪里的大樟树,画社员家的鸡、狗、猫,画得像极了。

金花虽然只读过小学,参加生产劳动已有几年,但她对学生生活一直向往。看到知青们这么活跃,有生气,她羡慕。她爱和知青们一块干活,爱听他们唱歌,讲那些有趣的事。

过完年,春耕生产开始了。在经过了春插、双抢、抗旱、收晚稻等一系列艰苦的劳动考验后,知青屋里的笑声没有了,知青队伍开始分化。一女知青办病退回了长沙。另一女知青投亲靠友将户口迁到了离省城不远的近郊公社,据说那里没这么辛苦。三个男知青忍受不了经常缺油、缺菜、缺柴烧的日子,分别去了公社和大队的茶场,只有江河没走。

金花问江河“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去茶场呢?”江河说:“社员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他们能过好日子,我就能过好日子。头一年环境不熟,困难是大点,以后就会好些。”江河不走,得到全队社员的好评。金花也很高兴,江河爱唱歌,笛子吹得动听,二胡拉得好,又会画画。与江河一起劳动,能增添许多乐趣。

春节过后,河沿队召开了第一次全队社员会议。队长龙叔讲了今年的生产安排。龙叔讲完后,请大家补充。江河站起来表示有话要说。大家很诧异,你一个刚下放的长沙伢子,又不懂生产,想说什么呢?江河说:“我们队里的田肥力不足,过多施碳酸氢氨或者尿素,结果是禾苗长得粗壮,稻谷长得不饱满。去年粮食总产量低,这是原因之一。去年耕田时,我挑一担拌了过磷酸钙的柴灰,准备撒到几丘田里。结果走到半路,箩筐上的绳子断了,一箩柴灰倒在了脚下的水田里。我只好将这箩柴灰都撒在这块田里。收早稻的时候,发现这丘田的稻谷长得特别好。粒粒饱满。而旁边的几丘田,稻谷不饱满的就多。”所以,我觉得今年队里要少买尿素、碳酸氢氨,多买过磷酸钙和钙镁磷这类化肥。在如何施肥方面我也有不同看法。现在天气正在慢慢变暖,正是草籽生长的时候,我建议对草籽施碳酸氢氨,让草籽长肥再犁田。耕第二遍田的时候施磷肥。这样能提高稻田的肥力。第二,我建议种黄豆不占用旱地,将黄豆种在田塍边上。旱地腾出来种棉花和红薯。”江河话音一落,大家就说开了。有的说田里多施过磷酸钙少施尿素既有利农作物生长还节省生产成本。有的说把黄豆种到田塍边上不但扩大了黄豆的种植面积,棉花、红薯种植面积都扩大了。江河的这些建议都被采纳了。

春耕开始后,有天晚上,江河到金花家来了。他平时是不串门的,串门必有事。果然,他来是想要桂秋伯教他学犁田。桂秋伯高兴地答应了。不久,春耕生产开始了,歇段时,江河就在桂秋这位老农的指导下学犁田。每回歇段,别人进屋喝茶,江河就趁机会犁一会田。

有天收工回家,金花问她爹:“江河犁田怎么样?”桂秋伯说:“人聪明,一教就会。”有一天晚上,生产队长龙叔来了,他安排她爹教兴旺学犁田。她爹说:“我看江河犁田是块料,何不叫江河学呢?”龙叔说:“我估计知青将来都会走,教队里的青年还是靠得住些。”从此,每天出工,兴旺就跟着桂秋伯学犁田。江河似乎懂队里的意思,他再不提学犁田之事。

桂秋伯喜欢江河。虽然不教他学犁田了,只要自己哪天不用牛,他就把江河叫到跟前一块干活。他教江河扒泥上田塍,教江河锄草,教江河担着担子如何在窄窄的田塍上与对面挑着空箢箕的来人换肩。有时,他还教江河唱当地民歌。

大概是受父亲的影响,金花也关心江河。江河没喂猪,自留地里的菜长得不好。金花就经常把自己家里的菜拔一些给他。她到山上去掰竹笋,采蘑菇,不辞劳苦,尽量多寻点,好匀一些给江河。

作为答谢,江河送给金花一支钢笔,一瓶墨水,一个日记本,一本《新华字典》。另外,借给她一本描写民间故事的书。江河希望金花能写写日记,看看书。他说:“你经常写日记,不但能巩固过去所学的知识,还能进一步提高文化水平。遇到不会写的字,查字典就能解决。”金花说她不会用字典。江河就教她用部首查字法和音序查字法查字。教了一阵,金花就会了。以后,金花就开始写日记,有时也看看这本民间故事。过一段时间,金花拿着日记本给江河看,要江河看看写得怎么样。江河很有耐心地帮她纠正语法错误,指导她进一步把内容写具体。

这几年文艺界先后推出了八个样板戏。全国城乡掀起了学唱革命样板戏的热潮。三溪河公社为适应形势,也决定演一台样板戏。任务交给了三溪大队。为什么要交给三溪大队呢?公社认为三溪大队最有条件。一是下放知青多,二是原县剧团杨编导正在这个大队担任工作队队员。

大队党支部李支书立即找杨编导商量。杨编导觉得演《智取威虎山》合适。农村各方面条件都不如城市,学演样板戏不能全盘照搬。杨编导于是改编剧本。保留主干,去除枝叶。剧本改编完成,于是就挑选演员。河沿队的江河、兴旺原来在校就是文艺骨干,杨编导一眼就看中了。金花没上过舞台,杨编导说她可以演个一般演员,也看中了。金花怕上台,不敢去。江河说:“一台戏不需要个个都是主要演员,也要一些配角,起一个增添气氛的作用。这种角色有时候连一句台词都没有,不难演。再者,那么多年轻人在一起,集体开餐,每天计十分工,为什么不去呢?”金花说:“我怕演不好,出洋相。”江河一拍胸脯,说:“有我呢。”金花见江河这么有把握,就同意了。

各个生产队抽出来的二三十个人集中在大队礼堂,先熟悉剧本,然后分配角色。兴旺饰演少剑波,江河饰演杨子荣,金花只在杨子荣舌战群匪这一场戏中扮演一小土匪,有一句台词:“晒哒晒哒”(土匪黑话,意思是:谁叫你来的)其余的时候,出场虽多,只要跟着大家亮一嗓子就行。排练过几次后,她就记住了。

年轻人热情高,日夜加班,半个月戏就排好了。党支部决定先在本大队礼堂演一场。

农村生产繁忙,社员早出晚归,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生活。听说大队上有戏看,很兴奋。吃过晚饭,男女老幼,搬个凳子都来了,把个礼堂挤得水泄不通。

演出开始后,剧情很快进入到杨子荣舌战群匪这一场戏。幕布一拉开,只见“座山雕”坐在戏台中央靠后的地方,土匪们分别站在两边。金花脸上涂了黑色油彩,身穿一件破棉袄,头上戴了一顶破帽子,腰间系一根草绳,扮成一名小土匪。金花一出场,就有人认出来了。有小孩指着金花说:“那是金花,那是金花。”金花偷偷朝台下一看,只见无数双眼睛似乎都在盯着自己。她长这么大,哪见过这个阵势,心里慌起来,一时间没有了自信,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这时,饰演杨子荣的江河出场了。他抬头挺胸,红光满面,正气凛然。“土匪”们开始盘问“杨子荣”。“座山雕”一声尖叫:“天王盖地虎。”

“杨子荣”从容不迫:“宝塔镇河妖。”

一土匪问:“脸怎么红了?”

“杨子荣”答:“精神焕发。”

另一土匪又问:“怎么又黄了?”

“杨子荣”答:“脸上涂的蜡。”

该金花说“晒哒晒哒”了。哪知金花正在害怕,一紧张,把自己该说的那句忘了,竟然重复说了前面那个人的话:“怎么又黄了?”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一时不知所措。这一下,台上所有的演员都楞住了,台下的杨编导、李支书也急了,这下“杨子荣”怎么接腔呀?

这时,只见江河眼睛一瞪,在原地一个360度旋转,然后抬起一只脚猛地一踏,对着台下一个亮相,大手一挥,一本正经,威风凛凛地吼道:“又涂了一层蜡!”

观众中,有几个知青“嘻嘻嘻”小声笑起来。杨编导、李支书一齐喊:“好!”带头鼓掌。社员群众也不约而同大声喊:“好!”纷纷鼓掌。欢呼声,掌声盖住了“嘻嘻”的笑声。台上的演员们松了一口气,演出又顺利进行。

其实,杨编导、李支书鼓掌是因为江河急中生智,把金花弄出的破绽巧妙的掩饰了过去;社员群众鼓掌则是剧情精彩,演员表演逼真。他们看到“杨子荣”压住了“土匪”嚣张的气焰,正义战胜了邪恶,心里就高兴,就拍手。至于那个“杨子荣”是不是又涂了一层蜡,大家不在意。

那次演出,金花对江河充满了感激。要不是江河急中生智,帮她掩饰了失误,她一定会受到大家的责难。她觉得江河人长得高大英俊还不说,最招人喜欢的是他多才多艺,人特别聪明,脑瓜子反应快。自从那次演出后,她更爱接近江河了。收工回家,吃过晚饭,帮母亲干完家务活,她会不由自主地去屋场后面的知青住宅坐一阵。江河爱在有月亮的夜晚,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拉《良宵》《江河水》《二泉印月》《赛马》等二胡名曲。金花就坐在旁边听。下雨的晚上,江河爱坐在厨房,就着煤油灯读古诗。像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金花能听明白,知道是表达了诗人的思乡之情。像“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写的就是农家生活,她一听就懂。像江河念的这首“曾经苍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她听不明白,就问江河是什么意思。江河于是解释给她听:“这是唐朝元稹的诗。大意是说经历过波澜壮阔的大海,别处的水就不值得看了。见过巫山云雨,别处的云也不值得看了。站在花丛中对所有的花不感兴趣,那是因为有了你。这首诗主要表达了诗人对妻子非常深的感情。”他这样一解释,金花就明白了。她觉得这首诗写得好,就跟着江河读,读几遍,也记住了。

有一天上午,生产队在山坳的旱地里给红薯苗松土,突然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看样子,一上午都停不了。队长就招呼大家收工。金花跟着江河跑到知青屋躲雨。江河对金花说:“现在你回到家也干不了什么事,不如坐在这里,我给你画张像怎么样?”金花说好。于是金花坐在门口,双腿靠拢,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两眼眺望远处。江河开始作画。大约画了一个多钟头,一张人物素描就画好了。江河把画像拿给金花看。金花笑起来:“我有那么好看吗?”江河说:“有。”金花说:“这张画能给我吗?”江河说:“你拿去吧。”金花向江河借了伞,拿着画像兴冲冲走了。

回到家,她把画像拿给满婶看:“江河画的,像不像我?”满婶看看画,再看看人,对金花说:“不仅画得像,有的地方比你本人还漂亮。你看看这额前的刘海,好像在空中飘动。还有这双眼睛,多明亮,多吸引人。”

金花拿着画像进了她和银花的房间,找来几粒饭,把画像粘在墙上。以后,在许多个夜晚,只要一看见这张画,她就会想起和江河交往的点点滴滴。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江河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她心里。

自从心里有了江河,金花对江河就更加关心起来。有时江河换下的脏衣服没来得及洗,她去知青屋,只要看见就立即洗了。有一天金花发现江河穿的两双鞋都破了,她就赶紧纳鞋底,花了半个月时间做了一双布鞋给他送去。江河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有天劳动,江河的罩裤让箢箕挂破了。晚上他就着煤油灯打补丁。金花走进屋,对他说:“我来补。你去看书吧。”她接过针线,麻利地缝起来。江河没有走,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金花说:“坐在这里发什么呆,干你的事去吧。”江河没有动。金花瞟了他一眼,不再赶他走,心里想:让你看懂我的心思才好呢。

这一年金花快满十八了。有人想给她做媒。最先登门的是本大队第三生产队的王婶。王婶四十多岁,三溪大队有名的媒人。王婶向满婶推荐的是本县靠近城关的一青年,年龄比金花大两岁,学木匠今年刚出师。在农村,有门手艺的人比在田里刨食的人手头上要活泛点。一般养女儿的人家都爱为女儿找这样的人家。果然,王婶这样一说,满婶就动心了。不过她还是没立即答应,要王婶第二天来听信,她还要听听金花本人还有她爹的意见。

那天桂秋金花父女出工回来,一家人刚吃过晚饭,趁着一家人还没散开,满婶把王婶的意思说了。没想到金花一口就拒绝了。理由是男方离自己家太远,她没有兄弟,只有俩姊妹。将来父母老了,需要人照顾,自己回趟娘家不容易。桂秋伯心疼女儿,也跟着说王婶做的媒成功的虽多,但婚后吵架的也多。这都是婚前双方情况了解不够造成的。他也觉得男方家太远,自己家完全不了解男方家底细,完全凭王婶在说,怕不稳当。还是在附近找户熟悉的人家踏实些。这父女二人一唱一和,理由充足,满婶也动摇了,第二天便给王婶退了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桂秋伯要给金花在附近找婆家的事,不久就在全生产队传开了。有一天,本队上屋场的小媳妇周姐到满婶家串门来了。她与满婶寒暄了几句之后,话题绕到了金花身上:“听说你们家想在附近替金花找户人家?”满婶回答道:“金花她爹有这个意思。”周姐轻声说:“我看咱们队上有户人家金花合适。”满婶说:“哪家?”周姐说:“你看,兴旺这后生怎样?”满婶说:“兴旺高中毕业。我们大队包括全公社高中生都不多。他将来恐怕不会在田里干一辈子。我们家金花只有小学文化,没见过世面。我们家的家境你也知道,一年到头,也就混个温饱。不见得兴旺父母看得上。”周姐笑着说:“你多心了。兴旺他妈也想替儿子找个知根知底的媳妇,他们看中了金花。”满婶又心动了,但当时也没松口,还是那句话:“今天收工回来,我跟他们父女说说。”

一家人吃晚饭时,满婶又把周姐的来意说了。金花一听,立即拒绝:“平时作为邻居,关系还是不错的,但一旦成为亲家,就有问题。队里年年为分口粮,评工分,各户之间总有些矛盾。如果与周家成为亲家,一旦闹点矛盾,那还不家喻户晓,让别人看笑话。”满婶一看金花又反对,心里来气了:“给你介绍一个木匠,你说远了。给你在本队找一个,你又说两亲家在一个队不好。你推来推去,是不是心里有人了?”金花忙说:“妈,别乱说,你看我白天出工,傍晚回家,冇走出过大队,心里能有什么人?”满婶说:“江河来队里后,我看你与他就走得勤,莫不是你看上他了?妹子呃,你看那帮知青,来的时候是一大群,现在还不是一个个离开了。别看江河现在还在队上,将来他是要回省城的。”金花忙说:“你讲的话我都晓得,你放心。”满婶又对桂秋伯说:“你看兴旺要得啵?”桂秋伯听金花刚才的话里的意思,是不乐意兴旺。他对两个女儿一向宠爱。金花只读完了小学,没再上学,他一直觉得内疚。在她的婚姻问题上,他不愿再委屈她。再者,周家虽知根知底,但对兴旺,他也不是十分满意。于是他说:“兴旺长得壮实,有文化,有发展前途,这是长处。但要论作田,他没天分。”满婶一听这话,知道这对父女又要一鼻孔出气了,于是反驳道:“你不要没理找理。我只听说过读书要有天分,从冇听说过作田也要天分的。远远近近的农民哪个不会作田?”桂秋伯说:“远的不说,就说犁田,兴旺跟我学了一年多了,犁一块田,总有些角角落落犁不到,最后要用锄头挖一阵,要不就要牵着牛多走几圈。他犁田还不如一个长沙伢子,教几次就会了。婚姻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大事,金花既然不同意嫁周家,我们不妨再等等。”满婶知道又没希望了,她生气地对金花说:“你心里想什么我清楚,你会把自己耽误掉的。”

金花心里七上八下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心里清楚自己拒绝母亲的话是站不住脚的,但是要依了母亲,自己就得收心,再不能与江河来往,她多不愿意呀!虽然从长远看,江河对她来说就是水里的月亮镜中的花,但毕竟目前他还没有回城,自己还能暗恋他,和他相处一段。她只要和江河在一起,就有共同语言,就快乐,江河太有吸引力。她甚至觉得,虽然明知没有结果,但这辈子只要能和江河相守一段,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也想过把自己的心思告诉江河,但她没有勇气。如果话一出口,江河拒绝,自己就不好意思再与他接近。她知道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或许经过长期相处,江河能明白自己的意愿,而他或许也产生了这种意愿呢!因为心中有梦想,感情又多于理智,她就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自从母亲婉拒了周姐为兴旺家说媒的意思后,金花发现兴旺的情绪有些变化。原来兴旺喜欢和江河一道干活。最近与江河疏远了。兴旺不傻,既然自己不愿意与他好,自然就知道自己心里有人了。这个人不是别人,只能是江河。

金花看见,产田塍上草丛时,兴旺与江河在一处劳动,近在咫尺,一句话都没有。插田时,原来两个人总喜欢齐头并进。现在兴旺插田,那手指像鸡啄米一样,很快把江河甩到后面老远。薅禾时,最好边干活边说话。现在兴旺闷着头,一个人拄着木棍往前赶,也是把江河撂在后面。金花明白,兴旺这是做给自己看的,他要表明他比江河强。有一天,生产队长安排兴旺和江河一起给灌溉渠道上面几丘田车水。其余的人就在那几丘田旁边的棉花地里锄草、松土。队上的人基本上都在这里。兴旺一边车水一边唱起山歌来:“一杯子酒呀,劝劝我情郎。家中处处好,出门为哪般?高堂上,父母在,谁人来照应?小妹我,思情郎,夜夜泪湿衫。

兴旺见江河不作声,只顾盯着木轮子踩水,好像深怕脚踩空,他就更来劲了,对着锄地的男女老幼又唱道:“二杯子酒呀,劝劝我情郎,……”

他一口气唱完了十杯子酒。那些锄地的社员中,有人为他鼓掌。江河一直不作声,栽着头踩水车。这下金花不高兴了。江河是她心中的骄傲。插田薅禾江河比不赢兴旺,她服气,毕竟江河参加农业生产的时间不长,没兴旺熟练。这唱山歌,江河就不见得会比兴旺差。她见不得江河示弱。趁歇段,她把江河叫到一边说:“兴旺唱歌你一声都不吭,显得多无趣。我爹不是教你唱过山歌吗?你也唱唱呗。”江河说:“你爹只教我唱过几首。要是我一开口,兴旺一定会与我较劲。我唱完那几首,没词了。兴旺还不更来劲?还不如不唱。”金花说:“你怕歌少,现在就开始编。那回在戏台上你当场就能编出词来,现在离出工还有好一阵,还怕编不出几支歌?等下出工,兴旺唱一首,你也唱一支,不能落在他后面。”江河低头喝茶,不再出声。

歇过段,又出工了。也许是喝了两碗芝麻豆子姜盐茶,解渴又提神。兴旺爬上水车,又唱了起来:“过了山谷走山丘,石头不烂水长流。山歌如火出胸口,管它欢喜还是愁。”

他刚想唱第二首,没想到江河唱开了:“山歌不唱忘记多,大路不走草成窝。快刀不磨生黄锈,胸堂不挺背会驼。”

江河歌一停,兴旺急忙接着唱:“姐在家中织绫罗,哥挑柴禾门前过。有心叫哥喝碗茶,又怕老娘说罗嗦。”

他的歌一停,江河的歌又飞出了口:“妹是园中花一丛,哥是园中一只蜂。花儿开放蜜蜂来,蜂儿采蜜花更红。”

兴旺急起直追:“姐在堂屋织绫罗,郎在对门唱山歌,姐织绫罗到半夜,山歌听了几大箩。”

江河又接着唱:“土墙开花细绒绒,妹恋郎哥莫嫌穷。只要我俩情意好,淡水煮茶情意浓。”

兴旺一时没接上来,江河继续唱:“哥扯秧来妹插田,哥车水来妹锄棉。禾种下泥百日饭,妹牵哥手是何年?”

正在锄地的周姐对着姑娘们喊:“你们听见了吗?江河想媳妇了呢!”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金花好高兴,果然江河唱歌不输兴旺。最让她开心的是,叫他唱歌他就唱歌。直觉告诉她:江河很在乎自己。她回味江河唱的最后那支歌,“哥车水来妹锄棉”,今天锄棉花的姑娘虽有几个,但只有自己与他关系最密切,如果不是唱给自己听的,还能唱给谁呢?正在她想入非非的时候,她娘对她提出的忠告又跃上心头:“知青都会回城的”。娘的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把她心中刚刚然起的希望之火一下浇灭了。她用手巾擦去额前的汗水,专心锄起地来。

春去秋来,这一年生产队收成好。年终决算,江河还进了几十元钱。他带着这点钱回了长沙。过完春节,江河回到队上,去了桂秋伯家。他送给满婶的是一把长沙铝厂生产的铝吊壶,送给桂秋伯一条烟,送给金花一条玫瑰红的围巾,送给银花一大包各色点心。今年双抢期间,江河在桂秋伯家吃饭,他这次回来特地买了这点东西答谢。

满婶原来用瓦吊壶烧水。那种壶传热慢,烧水费柴,还容易破。她想买一把铝吊壶,供销社一直没货。江河送来这把壶,她连声说好。江河出门时对金花说:“我在长沙找人做了个玻璃镜框,你把那张画像给我,我把它装在镜框里再给你。不然的话,时间久了铅粉会掉,纸张也会发黄。”金花把画像给了他,江河就走了。

第二天,金花到江河那儿去取画像。江河告诉她,他父亲已从五·七干校回来,恢复工作了。金花知道,江河要走了。

果然,这年大专院校招生,公社一推荐江河,上面就通过了。同江河一道去读书的还有在大队小学教书的一位女知青。小学少了一位教师,大队便安排兴旺去小学当了民办教师。

江河走的那个早上,金花去送他。刚走上山坡,迎面碰到江河。金花说:“我正准备去送你。”江河说:“我也正准备去找你。”他俩站住了。江河说:“有件事本来想去学校后写信告诉你,但我怕夜长梦多,想现在对你说。”金花说:“什么事?你说。”江河说:“我这次去读的是师范学院,学制三年,毕业后当老师。我打算毕业后回到三溪河公社中学教书。”金花说:“这地方交通不便,闭塞贫穷。别人都想着出去,你为什么还想着回来呢?”江河说:“这几年,你一直在帮助关心我,陪着我度过了许多个寂寞的夜晚。我打算毕业后回来,也陪你,陪你一辈子。不知你愿不愿意?”

幸福来得太突然,金花没有思想准备,她怕自己听错了,一时语塞,没有作声。

江河说:“我知道了,你不愿意。我不多说了。”金花猛醒,红着脸,仰起头说:“我愿意。”她感到有些害羞,低下头,又忍不住轻声再说了一句:“我早就愿意了。”

江河笑了。金花轻声说:“到学校后记得写信来。”江河说:“你放心,我会的。”时间不早了,金花站在山坡上,目送着江河远去。

江河走后,金花一连几天心里都是欢蹦乱跳的,她天天盼着江河来信,天天想着怎样回信。她想对江河说的话很多,她想告诉江河,她是怎样爱上她的,她还想告诉他,她的父母是多么喜欢他……

金花等了半个月,没有见到江河来信,她不着急,刚刚进学校,事情多,哪能这么快来信呢?等了一个月,仍没有江河的来信,她有点急了。三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金花出门时,经常远眺,希望看到乡邮员。乡邮员一般是把信件放在大队小学,同时从小学把要寄出的信件带走。她到小学去问兴旺,兴旺说只要江河来信,一定会叫银花带回家。一年多过去了,江河一直没来信,金花开始胡思乱想了。她想可能是江河把他俩的事告诉父母,他父母不同意;也有可能是别的女孩子追他,他动心了。更可能是一到繁华都市,他就再也离不开了。金花伤心,焦虑,人都瘦了,脸色也黄了。满婶见女儿这么重的心事,一再追问,金花只好说了实情。满婶也跟着急起来。

这天,上屋场的周姐又来了,说兴旺仍有意金花。满婶更急了,她怕扁担冇扎,两头失塌呀。金花都感到有点对不住兴旺了。有一天,金花终于下决心了,决定不再想江河。她看着墙上挂的那张画像,动手把它取下来,准备放进箱子。如果还让它挂在墙上,只要一看见那张画,她就又会想起过去的日子,想起江河。自己又会陷入苦恼之中。妹妹银花对她说:“你把画像取走,镜框给我,我想用它挂我画的画。行吗?”金花说:“好。”于是用劲将镜框背面小钉子拔掉,将压住画像的木板拿开。突然,她愣住了。画像后面怎么出现了一行字?记得这张画后面是没有字的。仔细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曾经苍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右下方写着“江河”二字。这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呢?金花想起来了,是那年过春节时江河从她这里拿走了画,准备去装在镜框里,肯定就是那次写上去的。这两句诗的意思她懂,江河解释过。现在她知道江河在那个时候,不,或许在更早一些时候就把她装在心里了。更早那会在什么时候呢?她想起了那年他在水车上唱的那首歌,她想至少应该是那个时候。一个很早就把自己装在心里的人,会这么快就把自己忘掉吗?想到这里,她又有了信心。出水才看两脚泥呢!她渐渐安下心来。

不知不觉,三年就过去了。这年八月底,公社中学开学了。一大早,银花背着书包提着饭盒去上学。从这个学期起,她是初中三年级学生了。

傍晚时分,金花收工回家,来到厨房帮母亲做晚饭。只听见银花在屋外喊:“姐,姐。”接着,就见她急冲冲跑进厨房。满婶对她说:“家里又不指望你回来干活,跑那么急干什么?”银花没管她娘,对着金花大声说:“江河回来了。”

金花正在灶脚下烧火,一下站起来,两眼盯着银花。满婶急忙问:“你在哪里看见的?”银花说:“今早学校举行开学典礼。大会开始之前,朱校长说首先向大家介绍新来的老师。接着三位老师走上讲台。走在后面的第三个我一眼就认出是江河。朱校长是这么介绍江河的。他说江老师原来是从长沙到我们这里来劳动动锻炼的知青,三年前推荐到师范学院学习,毕业后主动要求来我们这所中学教书。朱校长话音一落,大家就热烈鼓掌。”

银花话音一落,满婶又急忙问:“你跟他打照面了吗?”银花说“下午放学,我找到他寝室,屋里没人。他的行李都没打开,估计是昨天才到校。后来在校园里看见他带着两个学生在办黑板报。我过去见了他。他看见我很高兴。他说今天很忙,明天晚上到我们家来看望大家。”满婶说:“明天你跟他说,叫他到我们家来吃晚饭。”银花说好。

第二天金花去出工,感觉时间走得好慢。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她干脆跟队长请了半天假。下午,她先打扫堂屋卫生,又去厨房帮母亲做饭。然后换了件漂亮的衣服,对着镜子梳起头来。桂秋伯今天特地理了发,收工破例没去菜园,早早回了家。

太阳快要落山时,只听见银花在院子外面喊:“爸,妈,江老师来了。”金花跟在父母后面走出堂屋。只见江河和银花笑容满面走进院子。三年过去,江河长白了,以前常穿的海魂衫不见了。现在上身着一件短袖白衬衣,下身穿着西装短裤。脚穿一双凉鞋,多了几分书生气。他见到桂秋伯和满婶连忙问好,又笑着跟金花打招呼。大家一起走进堂屋坐下来。江河从旅行袋里拿出两副眼镜双手递给满婶。他说:“走的那年,我看您的视力好像变差了。这次回来给您配了两副眼镜。一副度数深点,一副度数浅点。您看哪副合适就戴哪副。”满婶正愁眼力不济,无法做针线活,江河这是雪中送炭呀,她连忙收下了。

江河又取出一对酒,双手递给桂秋伯:“这是长沙酒厂生产的白沙液,度数可能比这里的谷酒低点。”桂秋双手接过酒,连声说:“好酒,好酒。”

江河又取出一个文具盒,递给银花。银花打开一看,这个文具盒分两层:上层放着三角板,直尺,圆规,量角器等。下层放着一支英雄牌钢笔,铅笔,文具刀,象皮泥。这都是她用得着的文具。

最后,江河取出一个纸盒,递给金花。金花打开一看,是一双青色灯芯绒布鞋。式样小巧新颖。还有两双肉色丝光袜。江河说:“你穿一下试试看。”金花穿了,站起来走了几步说:“合脚,舒服。”满婶笑着说:“本人冇到堂,买双鞋都合脚,这是前世的姻缘哪。”银花说:“这跟姻缘扯不上什么关系,只能说明江河哥早就把我姐放在心里了,姐穿多大的鞋他心里有数。”这一下,江河金花俩人的脸都红了,两个老人却高兴得笑起来。

不一会饭熟了,大家围着饭桌坐下,边吃边谈。满婶说:“这几年金花冇收到你一封信,有一阵子人都急瘦了。”江河说:“金花冇收到信的事,银花跟我说了,我正要说这事。当年进校三天后就给金花写了信。以后每一个月都寄了一封信。但一直没有金花的回音。本来想趁寒暑假回三溪一趟,但学校每个假期都安排了社会实践活动。第二个学年学习紧张,我写信就少了。今年学习更紧张,我想反正下半年就要回了,先把学习搞好要紧,就没写信了。”金花听江河这样一说,就知道是兴旺把信扣下了。他这样做是想断了自己的念想。只要自己跟兴旺定了婚,兴旺一定会要求尽快结婚。到时候,即便江河回来也没法了。金花本来想把这个谜团解开,但她忍住了。这事如果让父母知道了,一定会与兴旺家吵起来,江河也不会放过他。最后,兴旺也许连民办教师也当不了。好在兴旺诡计没有得逞。得饶人处且饶人。两家人家在一个队里上下屋场住着,结下怨来对谁都不好。她就没作声。

满婶又想起一件事,她说:“你跟金花的事,你父母是什么态度呢?”江河说:“毕业前夕,我把自己的打算跟父母谈了。父亲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母亲说我已经长大了,自己的事自己作主。她叫我今年寒假把金花带回长沙,到我们家过春节。”满婶、桂秋伯听了满面笑容。

又坐了一会儿,江河起身告辞。金花说送送他。两人走到原来知青住宅那儿,江河说天黑就送到这。金花说那就在这块大石头上坐一会再走,江河说好。他们挨着坐下来。山村的夜很静,月亮洒下银色的清辉,朗照着大地。金花指着不远处的棉花地,对江河说:“还记得那年你唱的最后那支山歌吗?”江河说记得。金花说:“你再唱一遍给我听。”江河轻声唱起来:“哥扯秧来妹插田,哥车水来妹锄棉。禾种下泥百日饭。哥牵妹手在今天。”

江河唱最后一句时改了两个字。一阵风吹来,吹得路边的梧桐树叶哗哗作响。梧桐树啊,你是在为江河唱歌鼓掌?还是为这对年轻人祝福呢?

作者简介

张健康,1949年4月出生于长沙,就读于长沙市第七中学。1968年底下放到湘北农村劳动锻炼6年,1976年中师毕业,长期担任小学语文教学,也担任过行政工作。爱好阅读和写作。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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