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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作家】張健康/金花的心事

金花的心事

作者:張健康

湘東北,有一片山鄉,北與嶽陽縣交界,東與平江縣相鄰。此地隻有一條簡易公路通向縣城。人煙稀少,閉塞貧窮。

有一個名叫金花的女孩就出生在這裡。她隻上過國小,因家裡窮,缺少勞力,她上完國小便不再讀書。頭兩年在家裡幫助父母砍柴、種菜、剁豬食、帶妹妹銀花。後來銀花讀書了,她就随父親李桂秋到生産隊出工。

十五歲那年冬天,公社來了近百名長沙知青,金花所在的河沿隊就分了六名。嚴格地說應該是七名,另一名是他們本隊在縣一中讀高中的學生,叫興旺。他也回鄉參加勞動,屬回鄉知青。

生産隊幫知青建了住宅,房子就建在上屋場與下屋場之間的一處半山坡上。隊裡幫他們砌了竈,購置了一點簡單的廚房用具,湊了十幾捆柴,總算将他們安頓下來。

知青們剛來很活躍,每天收工回來就在屋裡活動。唱歌、吹口琴、拉二胡、講笑話,動靜很大。常常引得隊裡的姑娘小夥子們前去觀看。

金花也愛去,她注意到,這幾個知青中,有一個叫江河的最引人注目,他唱歌聲音最好聽。他還愛吹笛子,有時他坐在門外大石頭上拉二胡,有時畫畫,逮住什麼畫什麼。他畫屋場坪裡的大樟樹,畫社員家的雞、狗、貓,畫得像極了。

金花雖然隻讀過國小,參加生産勞動已有幾年,但她對學生生活一直向往。看到知青們這麼活躍,有生氣,她羨慕。她愛和知青們一塊幹活,愛聽他們唱歌,講那些有趣的事。

過完年,春耕生産開始了。在經過了春插、雙搶、抗旱、收晚稻等一系列艱苦的勞動考驗後,知青屋裡的笑聲沒有了,知青隊伍開始分化。一女知青辦病退回了長沙。另一女知青投親靠友将戶口遷到了離省城不遠的近郊公社,據說那裡沒這麼辛苦。三個男知青忍受不了經常缺油、缺菜、缺柴燒的日子,分别去了公社和大隊的茶場,隻有江河沒走。

金花問江河“你為什麼不跟他們一起去茶場呢?”江河說:“社員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他們能過好日子,我就能過好日子。頭一年環境不熟,困難是大點,以後就會好些。”江河不走,得到全隊社員的好評。金花也很高興,江河愛唱歌,笛子吹得動聽,二胡拉得好,又會畫畫。與江河一起勞動,能增添許多樂趣。

春節過後,河沿隊召開了第一次全隊社員會議。隊長龍叔講了今年的生産安排。龍叔講完後,請大家補充。江河站起來表示有話要說。大家很詫異,你一個剛下放的長沙伢子,又不懂生産,想說什麼呢?江河說:“我們隊裡的田肥力不足,過多施碳酸氫氨或者尿素,結果是禾苗長得粗壯,稻谷長得不飽滿。去年糧食總産量低,這是原因之一。去年耕田時,我挑一擔拌了過磷酸鈣的柴灰,準備撒到幾丘田裡。結果走到半路,籮筐上的繩子斷了,一籮柴灰倒在了腳下的水田裡。我隻好将這籮柴灰都撒在這塊田裡。收早稻的時候,發現這丘田的稻谷長得特别好。粒粒飽滿。而旁邊的幾丘田,稻谷不飽滿的就多。”是以,我覺得今年隊裡要少買尿素、碳酸氫氨,多買過磷酸鈣和鈣鎂磷這類化肥。在如何施肥方面我也有不同看法。現在天氣正在慢慢變暖,正是草籽生長的時候,我建議對草籽施碳酸氫氨,讓草籽長肥再犁田。耕第二遍田的時候施磷肥。這樣能提高稻田的肥力。第二,我建議種黃豆不占用旱地,将黃豆種在田塍邊上。旱地騰出來種棉花和蕃薯。”江河話音一落,大家就說開了。有的說田裡多施過磷酸鈣少施尿素既有利農作物生長還節省生産成本。有的說把黃豆種到田塍邊上不但擴大了黃豆的種植面積,棉花、蕃薯種植面積都擴大了。江河的這些建議都被采納了。

春耕開始後,有天晚上,江河到金花家來了。他平時是不串門的,串門必有事。果然,他來是想要桂秋伯教他學犁田。桂秋伯高興地答應了。不久,春耕生産開始了,歇段時,江河就在桂秋這位老農的指導下學犁田。每回歇段,别人進屋喝茶,江河就趁機會犁一會田。

有天收工回家,金花問她爹:“江河犁田怎麼樣?”桂秋伯說:“人聰明,一教就會。”有一天晚上,生産隊長龍叔來了,他安排她爹教興旺學犁田。她爹說:“我看江河犁田是塊料,何不叫江河學呢?”龍叔說:“我估計知青将來都會走,教隊裡的青年還是靠得住些。”從此,每天出工,興旺就跟着桂秋伯學犁田。江河似乎懂隊裡的意思,他再不提學犁田之事。

桂秋伯喜歡江河。雖然不教他學犁田了,隻要自己哪天不用牛,他就把江河叫到跟前一塊幹活。他教江河扒泥上田塍,教江河鋤草,教江河擔着擔子如何在窄窄的田塍上與對面挑着空箢箕的來人換肩。有時,他還教江河唱當地民歌。

大概是受父親的影響,金花也關心江河。江河沒喂豬,自留地裡的菜長得不好。金花就經常把自己家裡的菜拔一些給他。她到山上去掰竹筍,采蘑菇,不辭勞苦,盡量多尋點,好勻一些給江河。

作為答謝,江河送給金花一支鋼筆,一瓶墨水,一個日記本,一本《新華字典》。另外,借給她一本描寫民間故事的書。江河希望金花能寫寫日記,看看書。他說:“你經常寫日記,不但能鞏固過去所學的知識,還能進一步提高文化水準。遇到不會寫的字,查字典就能解決。”金花說她不會用字典。江河就教她用部首查字法和音序查字法查字。教了一陣,金花就會了。以後,金花就開始寫日記,有時也看看這本民間故事。過一段時間,金花拿着日記本給江河看,要江河看看寫得怎麼樣。江河很有耐心地幫她糾正文法錯誤,指導她進一步把内容寫具體。

這幾年文藝界先後推出了八個樣闆戲。全國城鄉掀起了學唱革命樣闆戲的熱潮。三溪河公社為适應形勢,也決定演一台樣闆戲。任務交給了三溪大隊。為什麼要交給三溪大隊呢?公社認為三溪大隊最有條件。一是下放知青多,二是原縣劇團楊編導正在這個大隊擔任工作隊隊員。

大隊黨支部李支書立即找楊編導商量。楊編導覺得演《智取威虎山》合适。農村各方面條件都不如城市,學演樣闆戲不能全盤照搬。楊編導于是改編劇本。保留主幹,去除枝葉。劇本改編完成,于是就挑選演員。河沿隊的江河、興旺原來在校就是文藝骨幹,楊編導一眼就看中了。金花沒上過舞台,楊編導說她可以演個一般演員,也看中了。金花怕上台,不敢去。江河說:“一台戲不需要個個都是主要演員,也要一些配角,起一個增添氣氛的作用。這種角色有時候連一句台詞都沒有,不難演。再者,那麼多年輕人在一起,集體開餐,每天計十分工,為什麼不去呢?”金花說:“我怕演不好,出洋相。”江河一拍胸脯,說:“有我呢。”金花見江河這麼有把握,就同意了。

各個生産隊抽出來的二三十個人集中在大隊禮堂,先熟悉劇本,然後配置設定角色。興旺飾演少劍波,江河飾演楊子榮,金花隻在楊子榮舌戰群匪這一場戲中扮演一小土匪,有一句台詞:“曬哒曬哒”(土匪黑話,意思是:誰叫你來的)其餘的時候,出場雖多,隻要跟着大家亮一嗓子就行。排練過幾次後,她就記住了。

年輕人熱情高,日夜加班,半個月戲就排好了。黨支部決定先在本大隊禮堂演一場。

農村生産繁忙,社員早出晚歸,幾乎沒有什麼文化生活。聽說大隊上有戲看,很興奮。吃過晚飯,男女老幼,搬個凳子都來了,把個禮堂擠得水洩不通。

演出開始後,劇情很快進入到楊子榮舌戰群匪這一場戲。幕布一拉開,隻見“座山雕”坐在戲台中央靠後的地方,土匪們分别站在兩邊。金花臉上塗了黑色油彩,身穿一件破棉襖,頭上戴了一頂破帽子,腰間系一根草繩,扮成一名小土匪。金花一出場,就有人認出來了。有小孩指着金花說:“那是金花,那是金花。”金花偷偷朝台下一看,隻見無數雙眼睛似乎都在盯着自己。她長這麼大,哪見過這個陣勢,心裡慌起來,一時間沒有了自信,手腳都不知往哪放了。這時,飾演楊子榮的江河出場了。他擡頭挺胸,紅光滿面,正氣凜然。“土匪”們開始盤問“楊子榮”。“座山雕”一聲尖叫:“天王蓋地虎。”

“楊子榮”從容不迫:“寶塔鎮河妖。”

一土匪問:“臉怎麼紅了?”

“楊子榮”答:“精神煥發。”

另一土匪又問:“怎麼又黃了?”

“楊子榮”答:“臉上塗的蠟。”

該金花說“曬哒曬哒”了。哪知金花正在害怕,一緊張,把自己該說的那句忘了,竟然重複說了前面那個人的話:“怎麼又黃了?”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一時不知所措。這一下,台上所有的演員都楞住了,台下的楊編導、李支書也急了,這下“楊子榮”怎麼接腔呀?

這時,隻見江河眼睛一瞪,在原地一個360度旋轉,然後擡起一隻腳猛地一踏,對着台下一個亮相,大手一揮,一本正經,威風凜凜地吼道:“又塗了一層蠟!”

觀衆中,有幾個知青“嘻嘻嘻”小聲笑起來。楊編導、李支書一齊喊:“好!”帶頭鼓掌。社員群衆也不約而同大聲喊:“好!”紛紛鼓掌。歡呼聲,掌聲蓋住了“嘻嘻”的笑聲。台上的演員們松了一口氣,演出又順利進行。

其實,楊編導、李支書鼓掌是因為江河急中生智,把金花弄出的破綻巧妙的掩飾了過去;社員群衆鼓掌則是劇情精彩,演員表演逼真。他們看到“楊子榮”壓住了“土匪”嚣張的氣焰,正義戰勝了邪惡,心裡就高興,就拍手。至于那個“楊子榮”是不是又塗了一層蠟,大家不在意。

那次演出,金花對江河充滿了感激。要不是江河急中生智,幫她掩飾了失誤,她一定會受到大家的責難。她覺得江河人長得高大英俊還不說,最招人喜歡的是他多才多藝,人特别聰明,腦瓜子反應快。自從那次演出後,她更愛接近江河了。收工回家,吃過晚飯,幫母親幹完家務活,她會不由自主地去屋場後面的知青住宅坐一陣。江河愛在有月亮的夜晚,坐在門前的大石頭上拉《良宵》《江河水》《二泉印月》《賽馬》等二胡名曲。金花就坐在旁邊聽。下雨的晚上,江河愛坐在廚房,就着煤油燈讀古詩。像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金花能聽明白,知道是表達了詩人的思鄉之情。像“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寫的就是農家生活,她一聽就懂。像江河念的這首“曾經蒼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她聽不明白,就問江河是什麼意思。江河于是解釋給她聽:“這是唐朝元稹的詩。大意是說經曆過波瀾壯闊的大海,别處的水就不值得看了。見過巫山雲雨,别處的雲也不值得看了。站在花叢中對所有的花不感興趣,那是因為有了你。這首詩主要表達了詩人對妻子非常深的感情。”他這樣一解釋,金花就明白了。她覺得這首詩寫得好,就跟着江河讀,讀幾遍,也記住了。

有一天上午,生産隊在山坳的旱地裡給蕃薯苗松土,突然下起雨來。雨越下越大,看樣子,一上午都停不了。隊長就招呼大家收工。金花跟着江河跑到知青屋躲雨。江河對金花說:“現在你回到家也幹不了什麼事,不如坐在這裡,我給你畫張像怎麼樣?”金花說好。于是金花坐在門口,雙腿靠攏,兩隻手放在膝蓋上,兩眼眺望遠處。江河開始作畫。大約畫了一個多鐘頭,一張人物素描就畫好了。江河把畫像拿給金花看。金花笑起來:“我有那麼好看嗎?”江河說:“有。”金花說:“這張畫能給我嗎?”江河說:“你拿去吧。”金花向江河借了傘,拿着畫像興沖沖走了。

回到家,她把畫像拿給滿嬸看:“江河畫的,像不像我?”滿嬸看看畫,再看看人,對金花說:“不僅畫得像,有的地方比你本人還漂亮。你看看這額前的劉海,好像在空中飄動。還有這雙眼睛,多明亮,多吸引人。”

金花拿着畫像進了她和銀花的房間,找來幾粒飯,把畫像粘在牆上。以後,在許多個夜晚,隻要一看見這張畫,她就會想起和江河交往的點點滴滴。日子在一天天過去,江河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她心裡。

自從心裡有了江河,金花對江河就更加關心起來。有時江河換下的髒衣服沒來得及洗,她去知青屋,隻要看見就立即洗了。有一天金花發現江河穿的兩雙鞋都破了,她就趕緊納鞋底,花了半個月時間做了一雙布鞋給他送去。江河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有天勞動,江河的罩褲讓箢箕挂破了。晚上他就着煤油燈打更新檔。金花走進屋,對他說:“我來補。你去看書吧。”她接過針線,麻利地縫起來。江河沒有走,坐在她對面看着她。金花說:“坐在這裡發什麼呆,幹你的事去吧。”江河沒有動。金花瞟了他一眼,不再趕他走,心裡想:讓你看懂我的心思才好呢。

這一年金花快滿十八了。有人想給她做媒。最先登門的是本大隊第三生産隊的王嬸。王嬸四十多歲,三溪大隊有名的媒人。王嬸向滿嬸推薦的是本縣靠近城關的一青年,年齡比金花大兩歲,學木匠今年剛出師。在農村,有門手藝的人比在田裡刨食的人手頭上要活泛點。一般養女兒的人家都愛為女兒找這樣的人家。果然,王嬸這樣一說,滿嬸就動心了。不過她還是沒立即答應,要王嬸第二天來聽信,她還要聽聽金花本人還有她爹的意見。

那天桂秋金花父女出工回來,一家人剛吃過晚飯,趁着一家人還沒散開,滿嬸把王嬸的意思說了。沒想到金花一口就拒絕了。理由是男方離自己家太遠,她沒有兄弟,隻有倆姊妹。将來父母老了,需要人照顧,自己回趟娘家不容易。桂秋伯心疼女兒,也跟着說王嬸做的媒成功的雖多,但婚後吵架的也多。這都是婚前雙方情況了解不夠造成的。他也覺得男方家太遠,自己家完全不了解男方家底細,完全憑王嬸在說,怕不穩當。還是在附近找戶熟悉的人家踏實些。這父女二人一唱一和,理由充足,滿嬸也動搖了,第二天便給王嬸退了信。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桂秋伯要給金花在附近找婆家的事,不久就在全生産隊傳開了。有一天,本隊上屋場的小媳婦周姐到滿嬸家串門來了。她與滿嬸寒暄了幾句之後,話題繞到了金花身上:“聽說你們家想在附近替金花找戶人家?”滿嬸回答道:“金花她爹有這個意思。”周姐輕聲說:“我看咱們隊上有戶人家金花合适。”滿嬸說:“哪家?”周姐說:“你看,興旺這後生怎樣?”滿嬸說:“興旺高中畢業。我們大隊包括全公社高中生都不多。他将來恐怕不會在田裡幹一輩子。我們家金花隻有國小文化,沒見過世面。我們家的家境你也知道,一年到頭,也就混個溫飽。不見得興旺父母看得上。”周姐笑着說:“你多心了。興旺他媽也想替兒子找個知根知底的媳婦,他們看中了金花。”滿嬸又心動了,但當時也沒松口,還是那句話:“今天收工回來,我跟他們父女說說。”

一家人吃晚飯時,滿嬸又把周姐的來意說了。金花一聽,立即拒絕:“平時作為鄰居,關系還是不錯的,但一旦成為親家,就有問題。隊裡年年為分口糧,評工分,各戶之間總有些沖突。如果與周家成為親家,一旦鬧點沖突,那還不家喻戶曉,讓别人看笑話。”滿嬸一看金花又反對,心裡來氣了:“給你介紹一個木匠,你說遠了。給你在本隊找一個,你又說兩親家在一個隊不好。你推來推去,是不是心裡有人了?”金花忙說:“媽,别亂說,你看我白天出工,傍晚回家,冇走出過大隊,心裡能有什麼人?”滿嬸說:“江河來隊裡後,我看你與他就走得勤,莫不是你看上他了?妹子呃,你看那幫知青,來的時候是一大群,現在還不是一個個離開了。别看江河現在還在隊上,将來他是要回省城的。”金花忙說:“你講的話我都曉得,你放心。”滿嬸又對桂秋伯說:“你看興旺要得啵?”桂秋伯聽金花剛才的話裡的意思,是不樂意興旺。他對兩個女兒一向寵愛。金花隻讀完了國小,沒再上學,他一直覺得内疚。在她的婚姻問題上,他不願再委屈她。再者,周家雖知根知底,但對興旺,他也不是十分滿意。于是他說:“興旺長得壯實,有文化,有發展前途,這是長處。但要論作田,他沒天分。”滿嬸一聽這話,知道這對父女又要一鼻孔出氣了,于是反駁道:“你不要沒理找理。我隻聽說過讀書要有天分,從冇聽說過作田也要天分的。遠遠近近的農民哪個不會作田?”桂秋伯說:“遠的不說,就說犁田,興旺跟我學了一年多了,犁一塊田,總有些角角落落犁不到,最後要用鋤頭挖一陣,要不就要牽着牛多走幾圈。他犁田還不如一個長沙伢子,教幾次就會了。婚姻是一個人一輩子的大事,金花既然不同意嫁周家,我們不妨再等等。”滿嬸知道又沒希望了,她生氣地對金花說:“你心裡想什麼我清楚,你會把自己耽誤掉的。”

金花心裡七上八下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心裡清楚自己拒絕母親的話是站不住腳的,但是要依了母親,自己就得收心,再不能與江河來往,她多不願意呀!雖然從長遠看,江河對她來說就是水裡的月亮鏡中的花,但畢竟目前他還沒有回城,自己還能暗戀他,和他相處一段。她隻要和江河在一起,就有共同語言,就快樂,江河太有吸引力。她甚至覺得,雖然明知沒有結果,但這輩子隻要能和江河相守一段,她就心滿意足了。她也想過把自己的心思告訴江河,但她沒有勇氣。如果話一出口,江河拒絕,自己就不好意思再與他接近。她知道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或許經過長期相處,江河能明白自己的意願,而他或許也産生了這種意願呢!因為心中有夢想,感情又多于理智,她就有了堅持下去的勇氣。

自從母親婉拒了周姐為興旺家說媒的意思後,金花發現興旺的情緒有些變化。原來興旺喜歡和江河一道幹活。最近與江河疏遠了。興旺不傻,既然自己不願意與他好,自然就知道自己心裡有人了。這個人不是别人,隻能是江河。

金花看見,産田塍上草叢時,興旺與江河在一處勞動,近在咫尺,一句話都沒有。插田時,原來兩個人總喜歡齊頭并進。現在興旺插田,那手指像雞啄米一樣,很快把江河甩到後面老遠。薅禾時,最好邊幹活邊說話。現在興旺悶着頭,一個人拄着木棍往前趕,也是把江河撂在後面。金花明白,興旺這是做給自己看的,他要表明他比江河強。有一天,生産隊長安排興旺和江河一起給灌溉管道上面幾丘田車水。其餘的人就在那幾丘田旁邊的棉花地裡鋤草、松土。隊上的人基本上都在這裡。興旺一邊車水一邊唱起山歌來:“一杯子酒呀,勸勸我情郎。家中處處好,出門為哪般?高堂上,父母在,誰人來照應?小妹我,思情郎,夜夜淚濕衫。

興旺見江河不作聲,隻顧盯着木輪子踩水,好像深怕腳踩空,他就更來勁了,對着鋤地的男女老幼又唱道:“二杯子酒呀,勸勸我情郎,……”

他一口氣唱完了十杯子酒。那些鋤地的社員中,有人為他鼓掌。江河一直不作聲,栽着頭踩水車。這下金花不高興了。江河是她心中的驕傲。插田薅禾江河比不赢興旺,她服氣,畢竟江河參加農業生産的時間不長,沒興旺熟練。這唱山歌,江河就不見得會比興旺差。她見不得江河示弱。趁歇段,她把江河叫到一邊說:“興旺唱歌你一聲都不吭,顯得多無趣。我爹不是教你唱過山歌嗎?你也唱唱呗。”江河說:“你爹隻教我唱過幾首。要是我一開口,興旺一定會與我較勁。我唱完那幾首,沒詞了。興旺還不更來勁?還不如不唱。”金花說:“你怕歌少,現在就開始編。那回在戲台上你當場就能編出詞來,現在離出工還有好一陣,還怕編不出幾支歌?等下出工,興旺唱一首,你也唱一支,不能落在他後面。”江河低頭喝茶,不再出聲。

歇過段,又出工了。也許是喝了兩碗芝麻豆子姜鹽茶,解渴又提神。興旺爬上水車,又唱了起來:“過了山谷走山丘,石頭不爛水長流。山歌如火出胸口,管它歡喜還是愁。”

他剛想唱第二首,沒想到江河唱開了:“山歌不唱忘記多,大路不走草成窩。快刀不磨生黃鏽,胸堂不挺背會駝。”

江河歌一停,興旺急忙接着唱:“姐在家中織绫羅,哥挑柴禾門前過。有心叫哥喝碗茶,又怕老娘說羅嗦。”

他的歌一停,江河的歌又飛出了口:“妹是園中花一叢,哥是園中一隻蜂。花兒開放蜜蜂來,蜂兒采蜜花更紅。”

興旺急起直追:“姐在堂屋織绫羅,郎在對門唱山歌,姐織绫羅到半夜,山歌聽了幾大籮。”

江河又接着唱:“土牆開花細絨絨,妹戀郎哥莫嫌窮。隻要我倆情意好,淡水煮茶情意濃。”

興旺一時沒接上來,江河繼續唱:“哥扯秧來妹插田,哥車水來妹鋤棉。禾種下泥百日飯,妹牽哥手是何年?”

正在鋤地的周姐對着姑娘們喊:“你們聽見了嗎?江河想媳婦了呢!”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金花好高興,果然江河唱歌不輸興旺。最讓她開心的是,叫他唱歌他就唱歌。直覺告訴她:江河很在乎自己。她回味江河唱的最後那支歌,“哥車水來妹鋤棉”,今天鋤棉花的姑娘雖有幾個,但隻有自己與他關系最密切,如果不是唱給自己聽的,還能唱給誰呢?正在她想入非非的時候,她娘對她提出的忠告又躍上心頭:“知青都會回城的”。娘的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把她心中剛剛然起的希望之火一下澆滅了。她用手巾擦去額前的汗水,專心鋤起地來。

春去秋來,這一年生産隊收成好。年終決算,江河還進了幾十元錢。他帶着這點錢回了長沙。過完春節,江河回到隊上,去了桂秋伯家。他送給滿嬸的是一把長沙鋁廠生産的鋁吊壺,送給桂秋伯一條煙,送給金花一條玫瑰紅的圍巾,送給銀花一大包各色點心。今年雙搶期間,江河在桂秋伯家吃飯,他這次回來特地買了這點東西答謝。

滿嬸原來用瓦吊壺燒水。那種壺傳熱慢,燒水費柴,還容易破。她想買一把鋁吊壺,供銷社一直沒貨。江河送來這把壺,她連聲說好。江河出門時對金花說:“我在長沙找人做了個玻璃鏡框,你把那張畫像給我,我把它裝在鏡框裡再給你。不然的話,時間久了鉛粉會掉,紙張也會發黃。”金花把畫像給了他,江河就走了。

第二天,金花到江河那兒去取畫像。江河告訴她,他父親已從五·七幹校回來,恢複工作了。金花知道,江河要走了。

果然,這年大專院校招生,公社一推薦江河,上面就通過了。同江河一道去讀書的還有在大隊國小教書的一位女知青。國小少了一位教師,大隊便安排興旺去國小當了民辦教師。

江河走的那個早上,金花去送他。剛走上山坡,迎面碰到江河。金花說:“我正準備去送你。”江河說:“我也正準備去找你。”他倆站住了。江河說:“有件事本來想去學校後寫信告訴你,但我怕夜長夢多,想現在對你說。”金花說:“什麼事?你說。”江河說:“我這次去讀的是師範學院,學制三年,畢業後當老師。我打算畢業後回到三溪河公社中學教書。”金花說:“這地方交通不便,閉塞貧窮。别人都想着出去,你為什麼還想着回來呢?”江河說:“這幾年,你一直在幫助關心我,陪着我度過了許多個寂寞的夜晚。我打算畢業後回來,也陪你,陪你一輩子。不知你願不願意?”

幸福來得太突然,金花沒有心理準備,她怕自己聽錯了,一時語塞,沒有作聲。

江河說:“我知道了,你不願意。我不多說了。”金花猛醒,紅着臉,仰起頭說:“我願意。”她感到有些害羞,低下頭,又忍不住輕聲再說了一句:“我早就願意了。”

江河笑了。金花輕聲說:“到學校後記得寫信來。”江河說:“你放心,我會的。”時間不早了,金花站在山坡上,目送着江河遠去。

江河走後,金花一連幾天心裡都是歡蹦亂跳的,她天天盼着江河來信,天天想着怎樣回信。她想對江河說的話很多,她想告訴江河,她是怎樣愛上她的,她還想告訴他,她的父母是多麼喜歡他……

金花等了半個月,沒有見到江河來信,她不着急,剛剛進學校,事情多,哪能這麼快來信呢?等了一個月,仍沒有江河的來信,她有點急了。三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金花出門時,經常遠眺,希望看到鄉郵員。鄉郵員一般是把信件放在大隊國小,同時從國小把要寄出的信件帶走。她到國小去問興旺,興旺說隻要江河來信,一定會叫銀花帶回家。一年多過去了,江河一直沒來信,金花開始胡思亂想了。她想可能是江河把他倆的事告訴父母,他父母不同意;也有可能是别的女孩子追他,他動心了。更可能是一到繁華都市,他就再也離不開了。金花傷心,焦慮,人都瘦了,臉色也黃了。滿嬸見女兒這麼重的心事,一再追問,金花隻好說了實情。滿嬸也跟着急起來。

這天,上屋場的周姐又來了,說興旺仍有意金花。滿嬸更急了,她怕扁擔冇紮,兩頭失塌呀。金花都感到有點對不住興旺了。有一天,金花終于下決心了,決定不再想江河。她看着牆上挂的那張畫像,動手把它取下來,準備放進箱子。如果還讓它挂在牆上,隻要一看見那張畫,她就又會想起過去的日子,想起江河。自己又會陷入苦惱之中。妹妹銀花對她說:“你把畫像取走,鏡框給我,我想用它挂我畫的畫。行嗎?”金花說:“好。”于是用勁将鏡框背面小釘子拔掉,将壓住畫像的木闆拿開。突然,她愣住了。畫像後面怎麼出現了一行字?記得這張畫後面是沒有字的。仔細一看,隻見上面寫着“曾經蒼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右下方寫着“江河”二字。這是什麼時候寫上去的呢?金花想起來了,是那年過春節時江河從她這裡拿走了畫,準備去裝在鏡框裡,肯定就是那次寫上去的。這兩句詩的意思她懂,江河解釋過。現在她知道江河在那個時候,不,或許在更早一些時候就把她裝在心裡了。更早那會在什麼時候呢?她想起了那年他在水車上唱的那首歌,她想至少應該是那個時候。一個很早就把自己裝在心裡的人,會這麼快就把自己忘掉嗎?想到這裡,她又有了信心。出水才看兩腳泥呢!她漸漸安下心來。

不知不覺,三年就過去了。這年八月底,公社中學開學了。一大早,銀花背着書包提着飯盒去上學。從這個學期起,她是國中三年級學生了。

傍晚時分,金花收工回家,來到廚房幫母親做晚飯。隻聽見銀花在屋外喊:“姐,姐。”接着,就見她急沖沖跑進廚房。滿嬸對她說:“家裡又不指望你回來幹活,跑那麼急幹什麼?”銀花沒管她娘,對着金花大聲說:“江河回來了。”

金花正在竈腳下燒火,一下站起來,兩眼盯着銀花。滿嬸急忙問:“你在哪裡看見的?”銀花說:“今早學校舉行開學典禮。大會開始之前,朱校長說首先向大家介紹新來的老師。接着三位老師走上講台。走在後面的第三個我一眼就認出是江河。朱校長是這麼介紹江河的。他說江老師原來是從長沙到我們這裡來勞動動鍛煉的知青,三年前推薦到師範學院學習,畢業後主動要求來我們這所中學教書。朱校長話音一落,大家就熱烈鼓掌。”

銀花話音一落,滿嬸又急忙問:“你跟他打照面了嗎?”銀花說“下午放學,我找到他寝室,屋裡沒人。他的行李都沒打開,估計是昨天才到校。後來在校園裡看見他帶着兩個學生在辦黑闆報。我過去見了他。他看見我很高興。他說今天很忙,明天晚上到我們家來看望大家。”滿嬸說:“明天你跟他說,叫他到我們家來吃晚飯。”銀花說好。

第二天金花去出工,感覺時間走得好慢。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她幹脆跟隊長請了半天假。下午,她先打掃堂屋衛生,又去廚房幫母親做飯。然後換了件漂亮的衣服,對着鏡子梳起頭來。桂秋伯今天特地理了發,收工破例沒去菜園,早早回了家。

太陽快要落山時,隻聽見銀花在院子外面喊:“爸,媽,江老師來了。”金花跟在父母後面走出堂屋。隻見江河和銀花笑容滿面走進院子。三年過去,江河長白了,以前常穿的海魂衫不見了。現在上身着一件短袖白襯衣,下身穿着西裝短褲。腳穿一雙涼鞋,多了幾分書生氣。他見到桂秋伯和滿嬸連忙問好,又笑着跟金花打招呼。大家一起走進堂屋坐下來。江河從旅行袋裡拿出兩副眼鏡雙手遞給滿嬸。他說:“走的那年,我看您的視力好像變差了。這次回來給您配了兩副眼鏡。一副度數深點,一副度數淺點。您看哪副合适就戴哪副。”滿嬸正愁眼力不濟,無法做針線活,江河這是雪中送炭呀,她連忙收下了。

江河又取出一對酒,雙手遞給桂秋伯:“這是長沙酒廠生産的白沙液,度數可能比這裡的谷酒低點。”桂秋雙手接過酒,連聲說:“好酒,好酒。”

江河又取出一個文具盒,遞給銀花。銀花打開一看,這個文具盒分兩層:上層放着三角闆,直尺,圓規,量角器等。下層放着一支英雄牌鋼筆,鉛筆,文具刀,象皮泥。這都是她用得着的文具。

最後,江河取出一個紙盒,遞給金花。金花打開一看,是一雙青色燈芯絨布鞋。式樣小巧新穎。還有兩雙肉色絲光襪。江河說:“你穿一下試試看。”金花穿了,站起來走了幾步說:“合腳,舒服。”滿嬸笑着說:“本人冇到堂,買雙鞋都合腳,這是前世的姻緣哪。”銀花說:“這跟姻緣扯不上什麼關系,隻能說明江河哥早就把我姐放在心裡了,姐穿多大的鞋他心裡有數。”這一下,江河金花倆人的臉都紅了,兩個老人卻高興得笑起來。

不一會飯熟了,大家圍着飯桌坐下,邊吃邊談。滿嬸說:“這幾年金花冇收到你一封信,有一陣子人都急瘦了。”江河說:“金花冇收到信的事,銀花跟我說了,我正要說這事。當年進校三天後就給金花寫了信。以後每一個月都寄了一封信。但一直沒有金花的回音。本來想趁寒暑假回三溪一趟,但學校每個假期都安排了社會實踐活動。第二個學年學習緊張,我寫信就少了。今年學習更緊張,我想反正下半年就要回了,先把學習搞好要緊,就沒寫信了。”金花聽江河這樣一說,就知道是興旺把信扣下了。他這樣做是想斷了自己的念想。隻要自己跟興旺定了婚,興旺一定會要求盡快結婚。到時候,即便江河回來也沒法了。金花本來想把這個謎團解開,但她忍住了。這事如果讓父母知道了,一定會與興旺家吵起來,江河也不會放過他。最後,興旺也許連民辦教師也當不了。好在興旺詭計沒有得逞。得饒人處且饒人。兩家人家在一個隊裡上下屋場住着,結下怨來對誰都不好。她就沒作聲。

滿嬸又想起一件事,她說:“你跟金花的事,你父母是什麼态度呢?”江河說:“畢業前夕,我把自己的打算跟父母談了。父親說好男兒志在四方。母親說我已經長大了,自己的事自己作主。她叫我今年寒假把金花帶回長沙,到我們家過春節。”滿嬸、桂秋伯聽了滿面笑容。

又坐了一會兒,江河起身告辭。金花說送送他。兩人走到原來知青住宅那兒,江河說天黑就送到這。金花說那就在這塊大石頭上坐一會再走,江河說好。他們挨着坐下來。山村的夜很靜,月亮灑下銀色的清輝,朗照着大地。金花指着不遠處的棉花地,對江河說:“還記得那年你唱的最後那支山歌嗎?”江河說記得。金花說:“你再唱一遍給我聽。”江河輕聲唱起來:“哥扯秧來妹插田,哥車水來妹鋤棉。禾種下泥百日飯。哥牽妹手在今天。”

江河唱最後一句時改了兩個字。一陣風吹來,吹得路邊的梧桐樹葉嘩嘩作響。梧桐樹啊,你是在為江河唱歌鼓掌?還是為這對年輕人祝福呢?

作者簡介

張健康,1949年4月出生于長沙,就讀于長沙市第七中學。1968年底下放到湘北農村勞動鍛煉6年,1976年中師畢業,長期擔任國小國文教學,也擔任過行政工作。愛好閱讀和寫作。

圖檔: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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