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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起沣东迁葬事件谈考古伦理

2020年8月,在张旺渠村考古工地开工时,村里的一位年过古稀的贾姓老人就告知考古队的工作人员:“我姑的坟,就在这片发掘区域里,年代久了,想迁走,现在也找不到了。不过我姑装殓在一个大瓦罐里,你们挖的时候遇见了,给咱通知一下。”

我们留了老人的电话,发掘工作也正常展开。到了十一月中旬,我负责的探方有一个灰坑,一个大瓦瓮的口沿露头了,觉得是可以装下一个人的那种,于是我通知负责人过来看,会不会是人家要迁的坟。我们用手铲向下清理了一些,原来只是一个大瓮保存较好的口沿部分,里面也并无人骨遗存。

从一起沣东迁葬事件谈考古伦理

■ 张旺渠村考古现场 | 图源:陕西考古研究院

史老师说,人家指的范围就是这一块,我们跳到周边的四个探方寻找,就在我这个探方相邻的北侧探方中部,史老师发现了半截瓦瓮,里面可以看到部分暴漏出地面的人骨。这和老人的描述十分相符,立即打电话通知了人家。主人就是这村里人,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工地,确认了这是他姑的墓。他很热情的给工人们发烟,并感谢考古队给他操心。

老人说:“我回去买个红布先把她盖住。”半小时后,老人拿了一块大红的龙凤纹绸布整整齐齐的盖在残断的陶罐口部,上面再用彩条布再盖一层,然后四角压上小砖块。

看到此情此景我心里很是感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竟然没有忘记自己的姑姑。

和老人在聊天过程中,我听到了一些令我惊讶的事情,他告诉我自己从未见过自己的姑姑,他也是从家里长辈那里知道,姑姑叫“贾慧文”,在抗战末期患痨病去世,是个年仅二十多岁的大学生。原来葬在西安,他们举家回到张旺渠村时,把姑姑的遗骸重新装在大陶罐里,迁葬在张旺渠村北的田野里。

从一起沣东迁葬事件谈考古伦理

■ 张旺渠村遗址位置示意图 | 图源:陕西考古研究院

这些事,家里老人交代过,所以老人从未忘记。十一月下旬的一个上午,老人和殡仪馆的人,在姑姑墓葬旁举行了简单的仪式,燃起红烛,焚化纸钱,立一把香。把自己姑姑的遗骸从罐内请出,包在大红绸布里,重新去殡仪馆火化。

经过这件事,一方面我感慨贾家的家风真好,在孝道上确实做到了很好的传承。另一方面让我重新思考考古发掘中的人骨(我这里的所说的人骨更多的是指进入历史文明时期的古人遗骸)。

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唐代女性的石膏包,由于她的腰部有一条铜带,为了进行更严谨的实验室发掘,截取腰部遗骸和铜带打包。当然,这样文物确实得到了更好的保护,至于人骨拦腰截断,当时总觉得可能哪里欠妥吧。

七年前,我第一次真正接触田野考古发掘,和领导把发掘出土的墓主颅骨残骸送到某高校实验室,进入实验室我听见有点刺耳的研磨声,我问那是干什么,大致得到回复是把人骨磨成粉提取什么成分做研究,当时我脑子只蹦出四个字“挫骨扬灰”。

当然,这些想法包含了很多个人偏见和局限,我有时甚至觉得是自己太迂腐。出于文物保护和体质人类学的研究需要,使有些事不得不做,这样的研究无疑是有巨大的考古学意义。

这些年,我一直在田野断断续续的学习考古发掘,除重要的史前重要人骨遗存会妥善原址保护或整体提取外,人骨最终的去向,大的方向有两个,一个是被打包送进库房以备研究之需,另一个是现场做完性别、年龄鉴定后,被填埋。

我是一个三十出头的人,每每在工作中遇见几岁到三十几岁的人骨遗骸时,总是感慨良多,庆幸自己还站在这天地间。我又常以无神主义者自居,认同考古发掘是一项科学工作,并且认为人一旦肉体死亡,就是真正的终结,至于遗骸也是纯物质的,并无什么大不了。不得不说,我是矛盾的,对古人遗骸时而悲悯时而冷酷。

但是,中华民族是重祖宗,重根源,重孝道的民族,如何正确且合理的安排古人遗骸,绝对是值得深入思考的事情。大地之下那么多无名的古人,是我们广义上的共同祖先,我们必须都要怀着敬畏之心做一些工作。

近来听了考古学家许宏的讲话,有一段适合用来做小文的结尾,摘录如下:

“我们应该注重我们的发掘对象,涉及到伦理问题这样一些思考,应该是比较严肃的问题。......我们有时也在反思,古人的遗骸我们能不动就不动,因为他也有一个伦理的问题。中国人的他的观念是入土为安,他个人他同意他的遗骨被放到博物馆的橱窗里边展览吗?这个一说起来真的是比较沉重的问题,就是考古学与伦理学的关系的问题,在我们中国考古学界,还没太展开这样的讨论。考古学本来就是舶来品,在西方学术界,他们已经在比较严肃的考虑这样的问题了,他们有些做法也是值得我么学习的。”

作者 | 吴虎 | 陕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