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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号诗歌|杨碧薇&康俊的诗:我要经过无声的灾难方能靠近你

杨碧薇的诗

59号诗歌|杨碧薇&康俊的诗:我要经过无声的灾难方能靠近你

杨碧薇,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出版诗集《坐在对面的爱情》《下南洋》,散文集《华服》,学术批评集《碧漪或南红:诗与艺术的互阐》。

海滨故人

我们朝回澜阁走去。

栈桥下,劳动者从灰玻璃中掏出海的女儿;

艺术家驯服石块,将它们垒成

袖手神佛。

迎着人群的曲径,你说到悲泣的庐隐;

无法再往前了,只有海鸥能抵达

人类渡不去的境地。

关于白日梦、吊床和酒杯,那些使我们狂野又冰冷、

颤抖并尴尬的毳羽,

从未背叛时间的馈赠。

也许百年前我们就活过一次,

并曾以耐冬的芒姿燃烧一生。

而今天,海浪正被风驱赶至礁石的领地,

波纹反向,像一条条玄色脊梁,

用不可阻挡之速持续后退。

地球剧场第XX幕:永珍

在永珍的街心花园,头缠银丝的

白人老妇叫住我:“你好,姑娘。

你为什么来永珍?”

正午阳光下,她的眼神在雪的镜片后

炯炯如星。我停下脚步,背靠一株

滴着绿腊的大榕树。风吹过,我说:

“永珍在我意念的锦匣中,又在我想象的城垣外。

塔銮庄重,丹塔古朴,

奇丽的香昆寺,夹着一丝明媚的狡黠。

这座城市并不打算整理盘错的天线,

以及欠收拾的巷街,这些皱纹加深了它

作为一座没落王城的刻度。

它总泊在白日梦岸边,喘着将暮的疲倦。

我爱这份眩晕,

永珍堪称爱情的头号替代品。”

老妇摆动着肥胖的身躯:

“在永珍,我永远分不清

哪些是道路,哪些是庙宇,

哪些又是私人的庭院。

我在被打乱了时空的魔方里,

跟着色块旋转。

玉绿,黄金,朱砂红,天蓝,蛋黄花白……

每一缕色彩,都像刚从晨曦里拎出来。”

我点头:“其实,永珍是一座大型人类剧场。

不管你是老龙人老听人老松人华人高棉人还是

什么人,来到这里,就是戏剧的参与者;

扮演,不,体验的角色是自己。

这个剧场不会为你

提供你想看到的,它只负责呈现世界的本原。

这里没有观众席,也没有舞台;

你呼吸,你的角色就活着

——为自己而活。”

“是的,你从哪里来?”她指着身旁

更老的男士说:“这是我哥哥。我们

从布里斯班出发,经星岛,可真费了一点劲。

十岁时我们说要来,二十岁也在说。

现在我七十岁,他七十五,

总算来了,不打算回去。

地球上,总要有一个剧场给我们入场券,

一到永珍,我们就知道,是这里了……”

一幕终,多阶魔方重新开始转动,

澳洲兄妹坐在街心花园的石凳上,

目送我骑着戴花的大象,

去往南掌王国,唤醒雨林深处沉睡的舞台。

给冬妮娅的信

现在想起你,还不算晚吧。

虽然我逝去的青春,

已为一种透明的燃烧献身。

我曾坚信世界的奥义就藏在白桦林,

每当红尾巴的狐狸跑过,

便毫不迟疑,用皲裂的手扣动扳机。

那时,在插满蕾丝花束的屋里,

炉火照亮你落雪的脸庞。

黄昏的窗前你饱读毫无用处的诗,

恰如几年后造访的婴儿:

因为无辜,只剩原罪。

爱情凋谢的地方,现实才肯发芽;

你宴请已知的叙述,把海锁进橱柜。

出于本能和教育的双重喂养,

你从不与怀疑一同生活;

服从当下,是你朴素的宿命。

而我要经过无声的灾难方能靠近你,

它那么大,吞吃掉一切语言,

狡猾得让每个人都失去具体的敌人。

这不是战争,但人们都受了伤,

接受失败成为人类共同的命运。

冬妮娅,直到此时我才回首你胸膛的火苗,

体谅缤纷又自私的柔情。

你是多么轻盈甚至从不知道,只有梦可以拯救

失重的感觉。

我想趁梨花浩荡赶到你身旁,

给你拥抱,和你依偎。

亲爱的小姐,我鹅黄色的姐妹,

春风正摇落满树芬芳,天空的空目还噙满光。

你并没有说出永恒而我

几乎快要陷入不曾妥协过的美,

在虚构与虚无之间,

我们被捆绑的舞蹈啊……

抓水晶的人

——致陈子昂

也只有在蜉蝣的纱翼

折射出金钻的须臾,我才会想起你。

是你,让那枚近乎透明的白水晶,

从文字的昙花狂欢节里显形。

苦瓜白水晶,鹄影白水晶,

你抓住了它,像抓住流星横扫银河的尾速。

这速度于我们的生命,是一个微毒公倍数,

放大了另一头的家园,搅起这边

欲罢不能的无限愁。

可你又松开了手,那么自然,那么轻,

仿佛从不曾拥有

废墟般美丽的白水晶——

它才是自己的主人;它目送你越过镜面和冰棱,

身披燃烧的霜叶踽踽远行。

对于它,你早就懂得:

泪流第二次便为多余,

流一次方乃绝唱。

而余生风景,不过是与异乡坦然相处,

在寂静中完成对短暂的责任。

英雄美人

十九世纪,美人从家庭走向工厂。

二十世纪,泳装革命解放身体。

二十一世纪,OL喝花草茶,敷SK-II前男友面膜。

二十二世纪,冷冻卵子立法委员会与人马座达成协议;

建立基因合作库。

二十三世纪,地球上已没有男性。

美人们用新型语言DIY人工智能男朋友。

其中有位美人结合古代的数据,

为自己编辑出一名AI情人:

“类别:AI可触型情人;编号XXX;

姓名:英雄;性别:男(“男”字为古汉语);

属性:曾为珍稀物种,已于二十一世纪绝迹。

附注:此次绝迹,标志着两性世的终结和

银河世的开启。”

康俊的诗

59号诗歌|杨碧薇&康俊的诗:我要经过无声的灾难方能靠近你

康俊,1998年生,湖南张家界人,首都师范大学硕士在读。写诗,偶有发表。曾获第四届湖南省大学生写作竞赛一等奖、第十一届复旦大学“光华”诗歌奖等。

玫瑰纪事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每周

订一束从花田采摘的玫瑰,亲手为它们打刺、

除叶、剪枝,在倒满深水的桶里将它们

唤醒,然后插瓶、摆放整齐。

每周都是,有时是香槟,有时是红袖、卡罗拉、

黛安娜,或奥斯汀,我记得它们每一朵的

名字,这比我看的任一本书都更有趣。

每天,它们都有新的变化,在平静的水里

它们各自热烈地开放,直到枯萎、皱缩。

一束花的生命就是一个自然的时间单位,

比我们的礼拜与周都更自由而有规范。

我开始放弃数字的纪时法,采用

花期,使每一个时刻都有它的生机与内涵。

它们的每一次蓬松、摇曳,或者垂落,

都向我暗示着必然的死亡与可能的

生存,并充满着对接替者的期许。

在这小小的轮回中,我暂时充当了

造物者的角色,负责安排它们的命运。

但在终点面前,向往,也是向荣,

它们内部的光鲜与纯粹,使我感到

羞愧。我以时间换取时间,而它们

用自身成为自身。

后来

后来,离开了词语的供养,它们

很快就枯萎了。在干涩而寒冷的

季候里,这几乎是不可逆的。

一旦那首诗被我写下,它们的生命

就从实体的世界,迁移到了另一个。

我不再关注它们的生长状况,它们的

肉体开始腐烂,里面爬满花虫,

迅速被我丢进了垃圾箱。

但我的花瓶空了。那一刻

我甚至感到时间停止了。

我喜欢的是,那些尚未被赋形的东西

而一旦被说出,便不可活了么?

或许,接替它们的将是绿箩、富贵竹、

袖珍椰、七里香,也或许,依然是

玫瑰,但至少现在,花瓶里空空

如也,什么也没有,简直

像一片荒漠。当我意识到我的词语

无法担负起它们鲜活的生命,我感到

恐慌。我以什么名义看顾它们?

又以什么名义书写它们?

我感到很不安。

外婆

我从装有空调的房间里走出,坐在

场院的木椅上,我的面前

是一堆摊散的苞谷,远处

成排的豇豆藤,写着古老的

竹枝词。更远处,四面皆山——

我好像坐进了某种变迁中,天色近于

虚无,山下烧着刚锄的杂草。

而锄草者,戴着草帽,佝着背,正是

我的外婆。她老了,但自己砍柴生火,

养两头猪、一笼鸡和两只鹅,新近

染了黑发。她的手指,一直到上臂,

有一条蜕皮的白色痕迹,手上皮肤

松而且皱,像枯萎的芭蕉。

她老了,但她的男友常来看她,

帮忙修灯、种田、带点心,一起

消磨时光。我坐在场院里

看着她,时间在我的视线尽头

消失。我也老了,当天完全黑下来

旁边的夜灯高举,同时照耀着

今天、明天和昨天,我像坐进了

他们的暮年,一个被死亡遗弃的

地方。这里,他们难以回到

青春,而我难以回到生活。

启示

那天,我是在一阵鸟叫声中醒来的

我的床铺对着阳台,窗帘半掩

醒来时阳光正好落在我头上。

当我凝神去听的时候,它们立马

飞去了别处,用余音在空气中

为我抛出一条时间线。

我正是在那时完全醒来的,

那时我才发现是喜鹊,而不是

乌鸦,在北京的低空里将我唤醒。

我下床,从抽屉里取出刚开的药,

连花清瘟、复方甘草、孟鲁司特钠,

逐一服用。药后不可避免地,有一点

眩晕,像晕船一样,当我开始回想

那阵鸟叫,就像刚从遥远的海面返航。

它们用声波抚摸我,并启示我。

可我依然很糊涂,就算不吃药,也

好不到哪去,它们飞走,就像没来过

一样。我甚至怀疑那是一种幻觉。

我翻开书,阅读,思考一些形而上的

假问题,其实我在思考那阵鸟叫。

它们是哪儿来的,又到哪儿去了?

换句话说,我是从哪儿醒来的?

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59号诗歌|杨碧薇&康俊的诗:我要经过无声的灾难方能靠近你

多维画像

——观高更画作《Double portrait of a young girl (Mademoiselle Lafuite)》

拉斐特,一个天使的名字

肉体却在不断下沉

她的眼神朝两边敞开,衣服

分割成红与黑,宛如鳞片。

红棕色的齐肩短发,耳上箍着

纯黑的头绳。从身型上看,

俨然一个无辜稚女。

但这只是我们看到的,她

带有呼吸的胸腔及以上。或许

被隐藏的腰腹、子宫及以下,

由于黑暗而淹没在画框之外。

我们猜测,那些不可见的神秘

力量,从外围侵蚀了她,让她的

眼睛在有限的年龄里释放出衰老

如同幽灵。凝视使她渐渐恢复

原状。那儿,她的破旧布衣变成

衣冠冢,一具陵俑;她的肉体

随之坐进了坟墓,朝向画外。

诡谲与纯净同时在她脸上显现。

至少两幅面孔在互相分离,在

面向外界的广角视阈里,有的

肥胖而丑陋,塑造一种平庸的恶劣;

有的瘦弱而光洁,传送上帝的哀怜。

拉斐特,她的不同肉体之间生发着

死亡,我们也被卷入其中,像卷入

一条暗河。我们搞不清哪儿是

终点,甚至搞不清我们在哪儿。

但拉斐特,你,和我们

究竟谁在真实地活着,并

感到痛苦,且一言不发?

我们的目光交汇在一种过渡地带,

散漫且毫无意义。

编辑 | 易嘉欣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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