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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期文学观察荐读|周公度:从先秦走来,到会稽山去

3期文学观察荐读|周公度:从先秦走来,到会稽山去

从先秦走来,到会稽山去

周公度

银杏树考证

考古学者、诗人黑光,在我的印象里不是一个人,是一株古银杏树。

这个印象一旦确定下来,便愈来愈深,难以拂拭而去。

事实上,他与银杏树相似之处的确甚多。他与同事合作,编撰过两巨册《陕西文物地图集》。是书被国内古玩界称为“盗墓圣经”,把陕西境内的文物具体到每个村庄,每条河流,每座土丘。记录着这片承载着中国历史上所有辉煌的土地上的丁丁卯卯。

银杏树也是如此。科普书上,它被称为现存种子植物中最古老的“孑遗植物”。“孑遗”二字太霸道了,直接将时间推至三四亿年前。那么,他定然熟悉冰川时代的秘密了?

应该不是冰水,而是尖锐的冰山冰棱。他的模样即是如此;他看上去绝对不是那种心平气和、和颜悦色与人说话的人。也许他想一个眼神就让对方言听计从。也许恰恰相反,他在有意与“相由心生”的古谚语作对;在给女儿的信与诗中,他展现了他温柔的部分。

但他的诗文中更多的体现了火焰的形状与气息,炙热、锐利、突兀、倔强、急遽、直接,仿佛柔软却刚硬、蛮横、时时刻刻、不由分说。

这是火山的气息。不是日本的富士山,而是说法语的非洲刚果的活火山。

法语对于他不是似水柔情,而是对革命与人文传统的推崇。在我对他的阅读中,他几乎没有写过他的爱人;仿佛他的爱人是乞求着嫁给他的,他不能泄露一丁点儿爱的信息防止她哪怕是一丝偶然的骄傲。这简直不能让人忍受。

他感慨的是时代。

他歌颂的“革命”不是暴力,而是对崭新事物的宽容掌声,对自由意志的呼声。他赞赏反抗者,赞美生命的热度,赞美意志与天的尊严,甚至赞美苦涩与砧板的伟大。他有很多起句不凡的诗,让人想起聂卫平,“前二十手,天下无敌”,像在抒写一幕希腊悲剧。

当然,他经历过漂亮的战役。现在侧耳倾听浩瀚的风声。

这又是松树的性格。在岩石间总是比在松软的土壤中生长更快,更繁茂。

我很想问下他的生辰八字是什么。银杏树都很高大,树枝是柔软的吗?我需要爬上去折枝看看吗?

我甚至买了一本金盾出版社的《银杏栽培技术》。

他为什么还不叫我去喝茶?

有一年夏日傍晚,我们在草堂寺附近的农家菜馆吃饭。他说:退休后我要写一本《西汉黄金》。一本介于张光直先生的《中国青铜时代》与钱穆先生《国史大纲》之间的书。

我很是诧异,这两部书差异太大了。写法或许是考古学家的田野实证,结合史学家的史实分析吧。也或许他是有大的寄托,是缘于西汉黄金的数量变迁对国运的影响吗?便很是期待。

但他没有,他最后一部重要的书是《陕西古塔全编》。

他早早签好了名,我去省博物馆的办公室找他。

以前我们相约,要么在彼此家中,要么在便是彼此的办公室或终南山脚下。

有几年我住在朱雀路的小雁塔附近,距离市古玩市场很近,周末常去转转。有一次看到有商家两千元卖掉一册他主编的《陕西文物志》上卷。

“这是盗墓宝典。”老板视若珍宝。

我转述给他。他抽着烟,沉思很久,说:“不是什么吉祥的事情。”

“买家翻着说,唐代的部分比《长安志》还要精准。”

“岂止唐代的部分啊。那是上百位考古学者田野勘察来的,还有照片。”

“你猜我家旁边以前是谁住的?”

“朱雀路,靠小雁塔南,体育场对面,刘禹锡吧。小雁塔北门,对面有条小路,有刘禹锡的老友元稹故居。”

我们相约去渭河边的白居易故居。

我和诗人阎安也一起去了很多古迹。从榆林白城子到汉中玉山,自宝鸡麟游至商洛丹江与伊洛之河。

他很喜欢诗人阎安,觉得阎安的文字像先秦的人,举止与长相也像。

我们三人一起去终南山下,吃遍众多农家菜馆。

他有个比喻,说:“有的诗人像鹤,有的诗人像老虎,有的诗人像兔子,阎安是骑着狮子的。”

这是一首诗。

他的判断很准确。阎安不仅像狮子,还饲养狮子。各种材质的,以石头的居多。五六百头?或许已经不止。

阎安说:“我觉得有九百头呢,有三百头吃饱就跑秦岭去了!”

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就看他喜欢一件事物到什么程度。

有次在贾平凹老师家,登他的阁楼,看他的十几头石狮子。他说:“没得和阎安比,我这几只当青蛙养着哩。”他是养蛙的隐士。

但省文物局的考古学者徐进,妻子还是国内知名的文物修复专家,没有一件收藏。我问过为什么,他只有一句:“这是行业的不言之训。”

“公度,你觉得我像什么?”

有一年秋天,考古学者徐进获得陕西年度诗人奖。阎安致颁奖词。晚会后,两人握手,四目相对,沉默了有半分钟,只是眼睛说话。

这沉默,也是一首诗。

作为诗人的徐进,在大神列仙众多的陕西省文物局,主要体现在他的言行上。

他回忆年轻时的一次文物局会议。在晚餐上朗诵一首诗,其中最后一句是:“诸位兄弟,我是你们的爹。”

他说这首诗在他二十岁左右时,在和诗人胡宽、老闷等人聚会时,经常被拿来戏谑。

“没有人找你打架吗?”

“没有。他们修养高得很。几年后,我就开始主编《陕西文物志》了。”

省文物局四十年,他傲慢随身。众多老友,却也从不挂碍于心。

“没有我,怎么体现他们的领导才能。”

一支烟后,再补充一句:“终究是他们包容我。做考古的,哪个人不包容古今与天下?一个诗人算什么。”

但他显然更看重诗人这个身份。他主编的《文博》杂志,我很喜欢看。其中有一期,有李学勤的文章,我们电话了半个小时。

他说到一个细节,李学勤读他的诗集《晨曦之车》中的一首小诗,知道他去了哪里,哪个古迹。

他退休的前一年,突然安排司机送来一套《法门寺珍藏文物》,三巨册,限量印刷,仅印刷了两百套。很珍贵。是研究唐代文化尤其唐密的必读之书。

我觉得太珍贵了。说想看的时候,去他那儿去看就可以。

他说:“越是好的书,必须在喜欢它的人身边,才是有价值的。”

这是一句情诗。

但他几乎没有情诗。在一篇评论中,我也曾这么提起过。对于一个擅长沉默的人,情诗怎么写?作为考古学者,他的最后一部书是《陕西古塔全编》。作为诗人,他的最后一部书,是在澳洲出版的诗集《向死而生》,集中收录了非同以往的,很多炙热的深情之诗。

“有几首还没有改好。写我妈有一年去绍兴,带来一箱子鸡蛋。我一直觉得这是一箱子很神奇的鸡蛋,所以全部被我吃了。”

“《山海经》对会稽的记录也很奇妙。”

我坐在他旁边。

“你觉得这个书名怎样?”

“不好。”

“公度,我知道自己的时间。”

“但我也相信奇迹。”

他很久没有说话,翻到一首写给妻子的诗,抬头看了看在卧室的妻子。刘老师在卧室整理东西,在客厅只能看到一个侧面。

他说:“写给刘老师的。公度,你读一下吧。”

我没有读出声来。那是一颗无比温润的心。在他的烈焰与岩石之下,是他小草与溪水的一面。柔软的,深情的,流连的,不安的,愧疚的心。

“这是一首非常优秀的情诗。”我说。

我确信我的声音,他的妻子刘老师足以听到了。

本文图片皆来自互联网

本文发表于《延河》2022年3期文学观察一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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