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55）
唐·贾岛诗之“移石动云根”
题李凝幽居
[唐]贾岛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诗友雷焱雄问：请问钟老师，“移石动云根”是什么意思？如果换成白话，要怎么解释呀？
钟振振答：有学者认为，这首诗是作者走访友人李凝未遇，有感而发。并将全诗翻译为：“悠闲地住在这里很少有邻居来，杂草丛生的小路通向荒芜小园。鸟儿自由地栖息在池边的树上，皎洁的月光下僧人正敲着山门。走过桥去看见原野迷人的景色，云脚在飘动山石也好像在移动。我暂时离开这里但是还会回来，按约定的日期与朋友一起隐居。”对“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二句，则赏析道：“是写回归路上所见。过桥是色彩斑斓的原野；晚风轻拂，云脚飘移，仿佛山石在移动。‘石’是不会‘移’的，诗人用反说，别具神韵。这一切，又都笼罩着一层洁白如银的月色，更显出环境的自然恬淡，幽美迷人。”
这种读解，目前比较通行。也不能说它没有道理，但仔细捉摸，总觉得还可以商量。
首先，要注意这诗的题目——《题李凝幽居》，即咏友人幽隐的居所。也就是说，重点在描写这居所，而不在叙述自己对友人的走访过程。硬要把全诗解说成这样一个过程，字字往这方面挂靠，或许过于机械了一点，不够圆通。比如说，把“僧敲月下门”说成作者亲眼看到“皎洁的月光下僧人正敲着山门”，似乎那僧人也不约而同地与作者一道来拜访李凝——哪那么巧呢？如果用“重点在描写这居所”的思路来解读，那么就可以知道，作者写的是友人“这居所”的常态——时或有僧人月夜来访。友人的幽居应在山间，故没有什么邻居，而只有山寺的僧人时相过从。作者以此来表现友人性情的恬静，远离世俗尘嚣。同样的道理，“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云云，也不过是对友人居所环境的描写，而非对自己归途所见的实录。
其次，“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二句是对仗，两句的语言结构不至于差得太远。“走过桥去看见原野迷人的景色，云脚在飘动山石也好像在移动”，这个译文，上下句的语言结构，差距是不是太大了呢？
其三，“移石动云”最顺的理解当然是“移石而云动”，舍顺而取逆，解说为“云动而石似移”，总有点倒果为因，难免使人有勉强的感觉。
其四，唐人诗文中，“移石”一般是说“搬移石头”，即将石头搬移到他处。例如：
韦应物《送王校书》诗曰：“同宿高斋换时节，共看移石复栽杉。
卢纶《同耿拾遗春中题第四郎新修书院》诗曰：“引藤连树影，移石间花丛。”
王建《原上新居》诗十三首其十一曰：“送经还野苑，移石入幽林。”
范传正《谢真人还旧山》诗曰：“种松鳞未立，移石藓仍斑。”
李中《庐山栖隐洞谭先生院留题》诗曰：“坛畔归云冷湿襟，拂苔移石坐花阴。”
崔莅《谏为金仙玉真二公主造观疏》文曰：“斩木发土，移石开山，非直苦人，必是伤物。”
其中韦应物、卢纶、王建、范传正等四首，“移石”皆用于园林造景，是解读贾岛诗句的关键，尤当注意。
至于“云根”，最基本的语义是指云的底端，或即指云。例如：
晋·陆云《赠孙显世》诗曰：“云根可栖，乐此隈岑。”
张协《杂诗》十首其十曰：“云根临八极。雨足洒四溟。”
南朝梁·沈君攸《桂楫泛河中》诗曰：“眇眇云根侵远树。苍苍水气合遥天。”
唐·刘孝孙《游灵山寺》诗曰：“深溪穷地脉，高嶂接云根。”
元稹《春分投简阳明洞天作》诗曰：“日脚斜穿浪，云根远曳蒲。”
曹松《猿》诗曰：“云根啼片白，峰顶掷尖青。”
齐己《远山》诗曰：“天际云根破，寒山列翠回。”
又《孙支使来借诗集因有谢》诗曰：“相寻江岛上，共看夏云根。”
古人认为，云气是在山石的缝隙间生成并飘出的，故“云根”便与“山石”发生了联系。在古诗里，二者经常伴随出现。贾岛此诗，亦是一个例证。
要之，贾诗“移石动云根”，当指李凝幽居中的景观石而言。它可以有两种解读：
（一）指李凝的幽居邻近山崖，山石竟成了他园中的天然景观，移动不得。倘若移动，云气之根本亦将为之而动摇。
（二）亦可指李凝的幽居在山间，取石造景较为方便，故园中有奇石可观。山石既为云气所生之处，那么，移来了山石，不啻是连同云气也一并迁入了他的园中。
这两种解读，无论取哪一种，意境都很优美。唯读者诸君择之！
编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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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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