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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于物,寓于书——宋元之际书家审美观念的转捩(下)

三、宋元因何成为书家审美转捩的分水岭

南宋时期,社会动乱,文化也同样受到重创,南宋前期少有的书家,也是南北交替之际活跃于书坛的,他们的生活与精神都受到惨重的破坏,书法不再与自然物象相合,观物寓书的审美观念受到批判,代之的是复古心理和因循守旧之风。

南宋姜夔《续书谱》言:

真书以平正为善,此世俗之论,唐人之失也。古今真书之妙,无出钟元常,其次则王逸少。今观二家之书,皆潇洒纵横,何拘平正?良由唐人以书判取士,而士大夫字书,类有科举习气。

姜夔此文推崇“二王”,而批判唐人真书。此外,他还对唐人基于自然感怀所提出的“折钗股”“锥画沙”“壁坼”等用笔方式提出质疑:

用笔如折钗股,如此皆后人之论。折钗股者,欲其曲折圆而有力;屋漏痕者,欲其横直匀而藏锋;锥画沙者,欲其无起止之迹;壁坼者,欲其无布置之巧。然皆不必若是。笔正则锋藏,笔偃则锋出,一起一倒,一晦一明,而神奇出焉。

在这段文字中,姜夔认为“屋漏痕”“锥画沙”“壁坼”都是魏晋以后人们追加的名词,都不是书家追求的根本,唯有中锋、侧锋才是书法里的正道,这样的说法否定了书家创作时的艺术构思,也就是对“观于物,寓于书”的否定。所以一味的追求魏晋之风,却忽略自然感悟下的玄妙也是不够理性的。

观于物,寓于书——宋元之际书家审美观念的转捩(下)

苏轼《职事帖》纸本行书 27.8×38.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关于书法复古之风的另一成因,与宋代金石学的发展息息相关。金石学在历代都有研讨,但直到宋代,才迎来了它的第一次高峰,创立了完整系统的金石学理论,并有多部金石学著作问世。北宋中期,欧阳修就开始关注于金石碑刻,并著《集古录》一书,这是目前所存金石碑帖著录书籍中最早的一部,在整个中国学术史上都有开创之功。在欧阳修的《集古录自序》中,记录了大量历代经典碑刻:“汤盘,孔鼎,岐阳之鼓,岱山、邹峄、会稽之刻石,与夫汉魏以来圣君贤士桓碑、彝器、铭诗、序记,下至古文籀篆分隶,诸家之字书,皆三代以来至宝。”欧阳修四处寻碑访学,搜集碑刻资料与史实,其资料除自家旧藏外,还有朋友、学生的庋藏及委托朋友寻访等。欧阳修在获取各种金石资料之后对他们逐一考证,且对碑中的古文、奇字进行了深刻的考证,坚持治史应有的学术态度,而后题写序跋,开启了以碑证史和以碑纠史的先河。

观于物,寓于书——宋元之际书家审美观念的转捩(下)

苏轼《久留帖》纸本行书 30.4×25.8cm

欧阳修之后,南宋赵明诚亦致力于金石学的研究,收录于《金石录》中《汉重修高祖庙碑》的题跋里提到,“余年十七八时,已喜收蓄前代石刻”,可见赵氏年少时就已经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收藏热情。他说:“余既集录公私所藏三代、秦、汉诸器款识略尽,乃除去重复,取其刻画完好者,得三百余铭,皆模刻于石;又取墨本联为四大轴,附入录中。”《金石录》一书著录了其所见从上古三代至隋唐五代以来,钟鼎彝器的铭文款识和碑铭墓志等石刻文字,还录存了一些不见于史书的重要史料,传承了欧阳修《集古录》的思想体系,强调金石补经证史之功用,如证史之误、补史之阙、纠史之妄,大大丰富了史料来源。宋代金石学的兴起,丰富了人们对古代书法碑刻的认知,提倡复古并深入自身实践的复古书家比比皆是,带来的是书学中的复古之风。但是,复古审美主张的兴起,也渐渐打破了唐宋以来的创作理念,逐渐走向“复古为上”和“与古为徒”的创作理念。

观于物,寓于书——宋元之际书家审美观念的转捩(下)

北宋 米芾《春山瑞松图》

北宋米芾是位“集古字”的书家,也是“复古”旗号的宣扬者。但他是有选择地复古,敢于对“二王”取舍,集古创新,且自诩为五体皆善的书法家。米芾流传的作品极多,并多显示出其天真自然之味,甚至包含或多或少的随意性与混杂性。米芾认为古人书法大都是“一笔书”,而他自己则“八面”出锋。关于米芾的用笔,在《海岳名言》中记载“‘卿书如何?’对曰:‘臣书刷字。’”米芾口中的“刷字”正是对传统用笔的一种改革、一种创造。可知此时书风虽有“尚古”之意,但并未完全“尊古”,书法还是书家们表情达意的重要方式。但此时,“复古”的旗号已经不可遏止地发展了起来。

由宋入元的书家赵孟頫推进复古之风,并发起了一场以“尊古”思想为旗帜的复古运动。他推崇魏晋笔法,并应用于自己的书学实践中。同时,赵孟頫在绘画、篆刻上亦标榜复古,强调“古意”与“印宗秦汉”,开启了元代复古风气之先。赵孟頫“尊古”思想,散见诸他的书论、诗文及书画题跋中。他曾经多次阐释他“古意”的书学观:

千古无人继羲献,世间笔冢为谁高。

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功,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右军字势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故古今以为师法。

赵孟頫在推崇“二王”的同时,亦突出强调了书法用笔与布局的重要性。他认为写字的笔法是千古不易的,因而可以通过观摩古人而得,结体、字势源乎时代风尚和作者的才情资质,所以会因人因时而不尽相同,以赵孟頫当时在朝廷中的政治地位,他的书风以及话语无疑成为整个时代的风向标,使得整个元代书坛都笼罩在“二王”书风之下。元代的虞集、柯九思、揭傒斯、朱德润、康里巙巙、张雨等,都受到赵孟頫的“尊古”观念,将元代书坛的取法重新回归到以“二王”为主流的古典主义书风上来,逐渐确立了一种“以古为美”的审美规范,同西方文艺复兴一样,赵孟頫走的是一条古典主义道路,亦具划时代的重要意义。

观于物,寓于书——宋元之际书家审美观念的转捩(下)

赵孟頫致中峰和尚札(局部)

此时,“观于物,寓于书”的审美观念慢慢远离于书家的书写状态。赵孟頫的“复古之风”一直波及到明代中前期的书风,晚明时期随着王阳明心学的发展,许多书家不满于泥古不化,崇尚个性,尚奇求变的浪漫主义书风逐渐绽放出奇异的光彩,但是书家在审美上仍然以古为美,像王铎、傅山等人的书法创作,虽然奔放、恣肆,与帖学传统相去甚远,但他们的书论主张仍然是遵循古法的,而对于自然界的感悟却极少论及。这反映了元之后,无论是对法的继承、膜拜还是反对古法自出机杼,都始终围绕着一个“古”字为审美核心,完全无视于“观于物,寓于书”的唐宋审美理念,宋元之际成为书家审美观念的转捩点。此后,清代碑学大兴,无论是篆隶还是行草,书家主要在笔法、章法、字法等技术层面进行新的探索,虽然在帖学之外另辟蹊径,但仍属于古法之中求书法、求变革,只是在形式上有异于元明。

观于物,寓于书——宋元之际书家审美观念的转捩(下)

清 王铎 临王羲之《敬豫帖》纸本 201.5×52cm 1636年

书法发展至今,在经历了探索、复古的阶段后,西方美学观念和其他各种艺术思潮不断涌进国门,认为书法是一门独立的抽象造型艺术,他依托于汉字,根植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又有时空艺术不可重复的节奏韵律,是“表现各时代精神的中心艺术”。这种韵律如同音乐、舞蹈一般,是一种生命力的再现,是一种美的升华。曾有一名舞蹈家说:“我是生命的旁观者,我来世上,就是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这段话里面承载着的是舞蹈家对于人生的感悟,也是她对艺术创作的理解,舞蹈家与书法家不期而遇,不是偶然,而是这种创作灵感与审美感受,也是书法创作不可缺失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