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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怀明:重读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红学经典重读之一)

《红楼梦评论》一文写于1904年,当时王国维正沉迷于叔本华哲学,他在《红楼梦》这部小说中找到了共鸣,于是便进行了以西方哲学理论观照中国文学的可贵尝试。这一时期是王国维学术研究的一个重要转型期,即由哲学探讨转入文学研究的时期。

苗怀明:重读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红学经典重读之一)

王国维

以《红楼梦评论》为契机,王国维转入对词曲的研究,此后《人间词话》、《宋元戏曲史》等著作相继面世。其卓然不俗的开拓性研究为中国文学研究开辟了一片新天地,为后学者树立了典范。

这篇文章共分五个部分,即:人生及美术之概观、红楼梦之精神、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值和余论。其中所说的“美术”相当于当下通常所说的“文学艺术”。

在文中,作者借用叔本华的哲学观念并结合老庄哲学来解读《红楼梦》,其理论前提是这样的:

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

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

吾人之知识与实践之二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苦痛相关系。

苗怀明:重读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红学经典重读之一)

1905年排印本《静庵文集》目录

人生充满欲望,但欲望无法得到满足,因此注定要陷入痛苦。这样一来,只有美术能使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这是解脱苦痛的一剂良方。美术又有优美、壮美和眩惑之分。在王国维看来,真正能符合这种超然利害物我标准的中国文学作品只有《红楼梦》。

基于这一前提,结合作品的实际,王国维提出如下几个主要观点:

一、《红楼梦》的主旨在“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正所谓苦恼都是自找的,解铃还须系铃人,“《红楼梦》一书非徒提出此问题,又解决之者也”。

二、“书中真正之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其中惜春、紫鹃的解脱是“存于观他人之苦痛”,而贾宝玉的解脱则是“存于觉自己之苦痛”,是“自然的”、“人类的”、“美术的”、“悲感的”、“壮美的”、“文学的”、“诗歌的”、“小说的”。因此,“《红楼梦》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娟,而为贾宝玉者也”。

苗怀明:重读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红学经典重读之一)

《教育世界》所刊《红楼梦评论》

三、《红楼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这种悲剧是属于那种“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的悲剧,即“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因而属于“悲剧中之悲剧”。作品具有“厌世解脱之精神”,而且其解脱与“他律的”《桃花扇》不同,《红楼梦》的解脱为“自律的”。《红楼梦》的价值正在于其“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

四、《红楼梦》的美学价值也符合“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

五、“索此书中之主人公之为谁”与“作者自写生平”的观点皆是错误的,因为“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

也正是为此,作者给予《红楼梦》很高的评价,称其为“自足为大陆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绝大著作”。

这种肯定在现在看来也许不算什么,都可以说是老生常谈了,但在将小说视作稗官野史、饭后闲谈的当时,则是需要眼光和勇气的。用当下时髦的话来说,王国维将饱受主流社会排斥和歧视的小说作品称作“大著述”、“绝大著作”,实际上是开启了《红楼梦》在中国现代的经典化过程,意义重大。

苗怀明:重读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红学经典重读之一)

《王国维全集》

另外王国维还提出,“若夫作者之姓名(遍考各书,未见曹雪芹何名)与作书之年月,其为读此书者所当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为尤要”,“作者之姓名与其著书之年月,固当为唯一考证之题目”。

虽然本文意在探究《红楼梦》的思想内涵,但还是表示对作者、成书时间等问题的关注。也许王国维太超前了,直到十几年后的1921年,胡适撰写《红楼梦考证》,才算是对这些问题进行了初步的回应。

总的来看,文章五个部分之间有着较为明确的逻辑关系,构成一个较为完整的论述体系,全文层次分明,说理透彻,即先确立基本理论和批评标准,然后再谈其和《红楼梦》的契合关系,并从美学、伦理学等不同角度给予说明,最后对研究状况进行评述,点出将来的研究方向。

苗怀明:重读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红学经典重读之一)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笺说》

无论是从研究方法还是从表述方式来看,这都是一篇具有现代色彩的学术论文,将其与脂砚斋、王希廉、张新之等人那种片段印象式的评点放在一起对读,可以明显看到两者之间的巨大差异。

该文是一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经典论文,标准着现代红学乃至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的开端,对后世影响深远。

不可讳言,这种以西方理论律中国文学的研究范式也受到一些研究者的非议,对此问题应该放到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来看。如果在当下用这种研究方法肯定是要受到批评的,毕竟经过一个多世纪的不断摸索,人们已经意识到其中存在的弊端。

但在1904年,文学研究还处在起步阶段,在西学东渐的时代背景下,构建中国文学的研究范式,借径已经相当成熟的西方学术研究,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无可厚非。

这可以说是一个必经的阶段,不仅王国维如此,其后的胡适、吴宓、李长之、李辰冬等也是按照这种思路研究《红楼梦》及其他文学作品,经过两代学人的努力,建立了中国小说的研究范式。

苗怀明:重读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红学经典重读之一)

《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

这一范式肯定是存在问题的,发现问题并进行改正,这是后来者应该做的工作,后出转精本来就是学术研究的规律。因此不能简单用当下的标准去苛求一个多世纪前的先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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