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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中国侦探小说Ⅸ:民国侦探小说第一人

百年中国侦探小说Ⅸ:民国侦探小说第一人

程小青。(藏书家华斯比供图/图)

民国侦探小说创作风格多样、异彩纷呈,其中被公认稳坐头把交椅的作家作品非程小青与其笔下的“霍桑探案”系列莫属。

生于晚清的作家、学者郑逸梅回忆:“当时写侦探小说的不乏其人,可是没有人比得上他(笔者按:指程小青)。”民国时期的报刊媒体或评论家推出其他侦探小说家,往往也拿程小青作为标杆参照。比如“侠盗鲁平奇案”的作者孙了红与程小青并称“一青一红”,以标举孙了红民国侦探小说界第二把交椅的地位;另一位民国侦探小说名家陆澹安被推举肯定的赞语中,也说“程小青以霍桑探案驰誉的,陆澹安却以李飞探案著名”;而以“滑稽侦探”风格另辟蹊径的赵苕狂则被认为“他的小说自以侦探为最擅长,可以与程小青抗手”。

那么,凭什么是程小青?

百年中国侦探小说Ⅸ:民国侦探小说第一人

程小青的侦探小说在民国时期大多就被改编成电影,他本人还参与了一些编剧工作。图为基于他小说改编的电影《大侦探霍桑》(2019)剧照。(资料图/图)

民国时期的“霍桑粉”

如何判断一名侦探小说家是否受读者欢迎?简单来说,有两条参考标准,一是其作品的销量,二是读者对其塑造侦探形象的热爱程度。

前者可参照“侦探小说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一个非常流行的民间说法是,她作品的全球总销量超过20亿册,仅次于《圣经》和莎士比亚戏剧。“阿婆”侦探小说的影视剧改编也不曾断绝,其《尼罗河上的惨案》最近又被改编为电影于2022年2月19日上映。又如被戏称为“畅销君”的日本作家东野圭吾,走进国内很多书店,在门口的黄金展示区,一般都少不了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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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青小说《恐怖的活剧》(霍桑探案袖珍丛刊之六)书影。(藏书家华斯比供图/图)

在1920年代至1940年代,程小青的“霍桑探案”系列小说在《礼拜六》《申报》《侦探世界》等五十多家民国报纸、杂志上陆续发表,并先后结集为七十多种单行本出版或再版。其中1941-1946年由世界书局陆续出版的《霍桑探案全集袖珍丛刊》为该系列小说出版的集大成,全套丛书共三十册,收录侦探小说七十三篇,总计约二百八十万字,堪称民国时期中国本土侦探小说创作出版的“最大规模工程”。这些数据与“阿婆”和“畅销君”相比,或许并不那么突出,但在民国侦探小说创作中,绝大多数都是“一本书作家”,成绩比较好的作家也只有五六种作品选集,程小青在其中已经算是绝对的高峰了。

程小青的“霍桑探案”系列小说能占据一流发表平台与出版资源,与当时读者的喜爱与追捧密不可分。

民国时期的读者喜爱“霍桑探案”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仅举一例。程小青的好友、民国时期另一位重要的侦探小说家张碧梧曾写过一部“霍桑探案”的“同人小说”《双雄斗智记》,该小说正如其名,主要写侦探霍桑大战“侠盗”罗平的故事(类似于今天的名侦探柯南对决怪盗基德)。当时的读者看了,觉得张碧梧将霍桑写得太过蠢笨,因而联名写信向杂志主编周瘦鹃表达不满。

小说连载的最后,罗平被霍桑设计活捉,关入监狱。这一结局,与读者的强烈要求有一定关系。平心而论,在张碧梧的《双雄斗智记》中,侦探霍桑并非被描写得一无是处,只能说是与罗平双雄争锋,互有胜负罢了,但当时的“霍桑迷”们依旧无法忍受该小说对他们心中“神探”的半点“诋毁”,于是才有了上文中的一封封读者来信。

这个故事让人联想到柯南·道尔最初写福尔摩斯与莫里亚蒂教授同归于尽,原本想借此终结这个系列小说,无奈读者“催更”的声音太过强烈,以至柯南·道尔不得不重新提笔,写起了“福尔摩斯归来”后的系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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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程小青之名的《原子大盗》书影。(资料图/图)

盗版书商眼中的“金字招牌”

在当时拥有如此知名度的程小青,不仅侦探小说创作数量多、出版作品多,伪托、盗用其名而出版的小说也比比皆是。不难想见,在知识产权与图书版权保护尚不够严格规范的民国时期,面对程小青这块侦探小说“金字招牌”,一些“无良书商”怎么会不想方设法鱼目混珠,从中捞取一笔好处。

比如1947年11月,上海复新书局出版了两本“侦探奇情小说”《原子大盗》和《假面女郎》,皆署名“程小青著”。而由《程小青控版商冒名》(《飞报》,1948年3月4日)一文可知,这两本书其实都不是程小青所作,而是书商冒用其名,以图个好销量。这种情况有些类似1990年代常见的署名“全庸”“金唐”“古尨”“古龙新”“金庸新”作的各类不知名武侠小说。

当时,程小青本人及时发现了这一情况,将侵权者告上法庭。但在此前日本人控制下的“伪满”地区,程小青的维权鞭长莫及。“伪满”地区出版过多种“罕见”的、署名“程小青著”的侦探小说,比如《虎穴情波》《灰衣人》《半枝别针》等,其中大多可确认为盗版。奉天文艺书局于1938年出版发行的《虎穴情波》,据藏书家华斯比考证,该书原本应为陶啸秋的《无头盗》,曾由上海大中书局于1923年出版,后来被伪托为程小青作品。“伪满”益智书店出版的《灰衣人》,程小青确实以此篇名写过小说,但益智书店出版的这本书文不对题,封面上印着《灰衣人》,内文却是程小青的另一部作品《雨夜枪声》。就此基本可以判断是该出版社拿着小说《雨夜枪声》的内文,重新贴了《灰衣人》封面的“扒皮书”现象,这种行为通常是为了骗读者重复购买。

除了图书市场出版、再版、盗版不断,程小青也引起了当时电影界的广泛关注。他的很多侦探小说在民国时期就被改编成电影上映,程小青本人也参与其中不少剧本的撰写或改编,比如《窗上人影》《舞女血》《江南燕》《雨夜枪声》等,只可惜这些老电影胶片现在都已散佚,今人只能通过一些残留的电影剧本和广告、剧照等电影周边来想象当时银幕上的光影世界与霍桑形象了。

侦探小说界“全能型选手”

在侦探小说与电影剧本创作者之外,程小青还兼具侦探小说翻译、杂志编辑、评论家、写作教师等诸多身份,堪称民国时期侦探小说的“全能型选手”。民国时期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上海中华书局,1916年,12册)和《亚森罗苹案全集》(上海大东书局,1925年,24册),程小青都曾参与译介出版,还担起了《标点白话福尔摩斯探案大全集》(上海世界书局,1926年,12册)的组织策划与主要翻译工作。事后程小青对这套“大全集”中未曾收录的福尔摩斯探案小说进行了补充翻译,在1934年推出了该书的“精装增补版”,这也是中国第一套真正完整翻译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此外,程小青大量地将欧美“黄金时期”的侦探小说名家——如埃勒里·奎因(Ellery Queen)、奥斯汀·弗里曼(Austin Freeman)、莱斯利·查特里斯(Leslie Charteris)、范·达因(S. S. Van Dine)、厄尔·比格斯(Earl Biggers)、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等人的代表性作品译介进来,其侦探小说翻译出版的总量甚至超过他创作的“霍桑探案”系列小说的规模。

因此,程小青不仅是民国侦探小说“创作第一人”,而且是民国侦探小说“翻译第一人”。

此外,程小青先后担任过《侦探世界》《新侦探》《红皮书》等多种民国侦探小说杂志的编辑、顾问或主编;写过诸如《侦探小说在文学上之位置》《侦探小说的多方面》《从“视而不见”说到侦探小说》等一批民国时期最为重要的侦探小说评论或理论性文字。在当时一则名为《上海小说专修学校招生及章程》(1923年)的招生广告中,曾记载这所“上海小说专修学校”设有“侦探小说专科等门”,负责该科目的教员正是程小青。

现在已经无法得见程小青教授“侦探小说专科”的具体内容或讲义文稿,甚至这所上海小说专修学校是否曾经付诸运营也需要进一步考证。如果这所学校及相关课程真的存在过,那么程小青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侦探小说“创意写作”教师了。

百年中国侦探小说Ⅸ:民国侦探小说第一人

程小青故居(苏州市望星桥北堍23号)。(战玉冰/图)

程小青如何成为程小青?

作为民国侦探小说“第一人”,程小青是如何一步步发展并取得后来的诸多成就的?

首先当然离不开其从小对侦探小说的喜爱。按照程小青自己的说法,他走上侦探小说的创作之路,是深受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系列小说影响。和当时大部分侦探小说作者一样,程小青的文学事业中也存在着由侦探小说读者向作者的成长和演变:“这就因为我从小欢喜看侦探小说,记得当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偶然弄到了一本福尔摩斯探案,便一知半解的读了几遍,虽然觉得福尔摩斯的可畏,但同时却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竟舍不得把那本书丢掉不看。后来我年龄加增,读侦探小说的范围也因着扩充。到了民国三年,中华书局出了一部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因瘦鹃老友的介绍,教我帮同着迻译了几篇,约莫近二十万字。觉得书中的情节玄妙,不但足以娱乐,还足以濬发人家的理知,于是我对于侦探小说的兴味益发浓厚,文字方面就也偏重这一途了”。

除了作为读者和翻译者的兴趣驱动,写侦探小说还需要下一番苦工,才能将案件和破解过程设计得严丝合缝。程小青的老友郑逸梅曾称赞程的创作:“小青思想致密,胜于常人,当他编撰探案,例必先构一情节图。情节由甲而乙,由乙而丙丁,草图既成,进一步更求曲折变幻,在甲与乙之间,乙与丙丁之间的大曲折中再增些小曲折,极剥茧抽丝的能事,使人猜摸不出,及案破,才恍然大悟。”

对此,程小青也曾明确写过:“譬如写一件复杂的案子,要布置四条线索,内中只有一条可以通到抉发真相的鹄的,其余三条都是引入歧途的假线,那就必须劳包先生的神了。因为侦探小说的结构方面的艺术,真像是布一个迷阵,作者的笔尖,必须带着吸引的力量,把读者引进了迷阵的核心,回旋曲折一时找不到出路,等到最后结束,突然把迷阵的秘门打开,使读者豁然彻悟,那才能算尽了能事。为着要布置的这个迷阵,自然不能不需要几条似通非通的线路,这种线路,就需要探案中的辅助人物,如包朗、警官、侦探长等等提示出来。”(《侦探小说的多方面》)

这种在小说情节设计上虚虚实实的线索交织,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匠心独运,正是程小青多年创作经验之谈。

值得一提的是,曾经翻译过上百部(篇)欧美侦探小说的程小青本人并非像当时很多民国文人一样有过留洋经历,他的英语完全是在国内自学的。据郑逸梅回忆:“一九一七年,他(指程小青)从上海移居苏州,在天赐庄东吴大学的附属中学执教。该校为西人所设,附设吴语科,专教西人学习我华语言,且和美国教师许安之相约,互教互学英文和中文。”程小青还一度投身侦探学与犯罪心理学的学习和研究,并“由美利坚某大学函授犯罪心理学,乃关于侦探应有之学术”。从程小青的侦探小说中,能看出他对当时西方最前沿的刑侦手段与警务制度、精神分析学、犯罪心理学、变态心理学等都有着比较精深的了解。

从少年兴趣到外语学习,从创作时的绞尽脑汁到翻译时的不遗余力,再加上各种相关学科知识的不断“充电”,程小青才终于成为程小青,成为名副其实的“民国侦探小说第一人”。

(感谢藏书家华斯比先生为本文写作提供的相关民国侦探小说图书收藏与资料)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战玉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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