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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的咏梅词作在不同时期有不同含义,可谓其心灵史

宋代婉约派词人李清照,以其个性“倜傥有丈夫气”,以其创作“压倒须眉”著称,为12世纪的中国文坛增添了一道清新亮丽的光彩。李清照的一生是饱尝甘苦的一生,因此她留下来的作品大多都是“非闺闱文笔自记者莫能知”。从她的《漱玉集》中占比重最大的咏梅词里,尤其能感受到其中所寄寓的强烈的身世之感。陈祖美先生说:“《漱玉集》中比重最大的是咏梅词。假如把它们依次联章,简直可以构成一部堪与两宋之间的三、四代皇室的兴衰史相始终的作者的心灵史”。

李清照对梅花情有独钟,一生都未离开过梅花。在她的词作中,出现梅花意象的有18首,占作品的十分之三,堪称古代女性咏梅之冠。梅花既是审美主体的隐喻和象征,又是对美的理想和追求,它贯注着一条深切浓郁的感情洪流。李清照以女性特有的视角写梅。梅即是她,她就是梅。写梅就是写她自己。

因此,读李清照的梅花词也就是读李清照其人,读她的灵魂。她的六首梅花词,几乎贯穿了她生活的几个主要时期,可以看出作者的生活经历和情感变化,继而感受到时代的变迁。李清照晚期咏梅词代表作《清平乐》回忆了自己一生赏梅的经历。在此,我们可以根据词中描写的三个不同年龄段的赏梅生活来分析李清照的梅花情结。

青年时期的咏梅曲:自豪、幸福

这一阶段咏梅作品抒写的是作者早期的感情生活 , 梅花意象蕴含着作者对美好青春自豪、自信和淡淡的惜花伤春情怀。

李清照的咏梅词作在不同时期有不同含义,可谓其心灵史

李清照

《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是早期咏梅的代表作。词中描绘的冰魂雪魄、清丽娇美的梅花仙子,正是豆蔻年华才华横溢的作者形象的写照。梅花不事铅华的自然之态,超尘脱俗的洁美素质和不畏霜雪、秀拔独立的坚强个性,是李清照对美好人格精神的追求和期待。

早期咏梅作品虽也有伤春的惆怅,但也仅仅是青春少女常有的触景生情式的多愁善感和少妇独居的寂寞。《浪淘沙·闺情》描写了因“不奈伤春”而瘦损腰身的少女形象,可这位少女却晚妆一新,在月的清辉、梅的疏影里,朱唇轻启,歌声婉转,袅袅娉娉,宛如一抹浮动的云彩。她的伤春因缺乏具体人生内涵使人感到空泛和捉摸不定,实际上这是青春期少女敏感心理所导致的一种多愁善感的短暂情绪而已。因此,作品中“怅望瑶台”送归轮的少女呈现给人的是活泼可爱、充满幻想和追求的具有丰富艺术内涵的形象。

《浣溪沙·闺情·髻子伤春慵更梳》却与此大不相同,依旧是淡云、清月、梅影的背景,但此时人物却因伤春“髻子”“慵更梳”,室内闲置的瑞脑熏炉、散乱的流苏斗帐标示着这位慵懒少妇伤春之内因,抒发了她孤人独栖、面对晚风落梅所引起的美人迟暮的伤春情怀。

李清照的咏梅词作在不同时期有不同含义,可谓其心灵史

《小重山·春到长门》是抒写与丈夫团聚的情形。李清照婚后不久,其父被卷入政治风波,随后即辞谢人世。李清照迫于形势压力远离丈夫外出躲避,待情势缓解后才得以回家团聚。作者通过对亲手栽种的江梅和庭院春色的描写,表达了初次体验人生磨难后对生活倍加珍惜和热爱的情感。

此时作者已由单纯的少女开始走向成熟,真正懂得了生存的含义。从青春少女到初为人妇,清照早期咏梅词摇曳着一个年轻女子迷人的风情、多彩的梦幻、甜蜜的爱情和幸福。

中年时期的咏梅曲:忧痛、复杂

这一时段咏梅作品弹奏的是作者婚后爱情旋律中不和谐音符,情爱疏远的内心忧痛是其主格调。

李清照和赵明诚志同道合的爱情是无可否认的,《金石录后序》中有关他们夫妇定期去相国寺购买金石书画、一起校对鉴赏以及归来堂赌书泼茶等生活细节的描绘,都令古今之人艳羡不已。李清照婚后最初的几年里是温馨幸福的,但随着赵明诚离家外宦,两地分居的现实距离也拉大了感情距离,加之宋代因经济繁荣而兴盛的歌舞伎艺和冶游成风的社会环境,都成为影响这对琴瑟相谐伴侣感情不和谐的因素。因此,赵明诚有外宠或曾纳妾应在情理之中。

李清照的咏梅词作在不同时期有不同含义,可谓其心灵史

赵明诚

赵明诚情感的相对转移,可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无嗣”,即没有生育子女。关于这一点宋人曾有记载:洪适《〈金石录〉跋》说:“赵君无嗣”。这些种种不和谐因素都对李清照的内心造成了巨大的创伤。她的几首咏梅词恰好深刻揭示了她此时内心深处这种隐秘的伤痛。

《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词在怜梅惜香中蕴含着作者自我怜惜的忧伤情怀。《玉楼春》以“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显示了梅花不仅是以外在的香美取悦世人,更是以内在高洁品质和深厚涵养赢得礼赞。在梅花审美中投注着作者对自我的关注和认知。作者以“探著”这个表示人与外在环境达成和谐的动作来状写梅花,既传神写出了梅花小心翼翼悄然绽放的形态,又暗示其生存环境的艰辛恶劣。这正是作者现实生存状态的真实描绘。“未必明朝风不起”是作者对梅花也是对自己前途命运的担忧。邀梅对饮行为是作者对现时青春的珍惜和消费,也是被人情冷落后在自然界怀抱和酒精麻醉中宣泄苦闷。

《满庭芳·小阁藏春》将李清照这种情怀表现得更为显豁。作者百无聊赖地点着篆香,看着日影从帘钩上逐渐下移,狭小闺阁因篆香烧尽、日影已过消失了唯一活动的景致,在孤寂中只有庭院江梅相依伴。作者将自己这种恋梅情结比作“何逊在扬州”,说明寂寥生活是导致何逊也正是自己痴爱梅花的缘故。作者在赞美梅花高贵品质中羼和着深情的怜爱:梅花虽然最终难逃腥风苦雨,花谢香消之命运,但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尘”也“只有香如故”。“莫恨”、“须信”、“难言处”写尽了对梅花关怀备至的深情,有真诚的理解和安慰,也有亲切的鼓励和劝勉。作者在此融入了对自我和世界的认识,花开花落是自然规律,莫要恨“香消雪减”青春不再,那“包藏无限意”的内在神韵是永远不会消减的。这是作者对个人价值的认识和评估,是对自己拥有内在精神美的自豪,也深隐着自己美的价值不被欣赏的遗憾和幽怨。

李清照的咏梅词作在不同时期有不同含义,可谓其心灵史

赵明诚与李清照对弈

这个阶段咏梅词已经脱尽前期的娇嫩、稚气和浪漫。历经人间风雨后作者心态转趋复杂,对青春的珍爱和未来前景的担忧,对生存环境的不满和人生的达观自信等等情绪交织一起,尤其是情爱疏远和自身不育的精神重负,郁积在清照隐藏很深的内心,她不能抱怨也无法宣泄,只有在盘香缭绕的寂寞清昼、羌管幽怨的漫漫长夜,憔悴人独对庭院寒梅浅斟低唱,诉说着咀嚼着那份,难言之隐曲和痛楚。正是这种独具个性特质的生活体验和深刻细致复杂丰富的情感内涵。才使这一阶段咏梅词涵蕴深厚独具艺术魅力。

晚年时期的咏梅曲:凄苦、悲凉

这一阶段的咏梅词书写的作者南渡后的情怀。山河破碎、怀乡念家之忧思,丈死家亡、漂泊流落之忧痛汇聚成一曲忧冷、凄苦、悲凉的咏梅曲。

《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诉衷情·夜来沈醉卸妆迟》、《清平乐·年年雪里》这些词情调与此前相去甚远,梅的形象已发生质的突变。没有了“香脸半开”的旖旎之态,也没有了“红酥琼苞”的无限意蕴。虽然作者来到江南遍布水滨山野梅的故乡,而梅花只是留存在心灵深处故乡的缩影、爱情的音符和温馨美好生活的印迹。因此,作者晚年审美方式和审美心理发生了很大变化,她不再对大自然充满生机的报春早梅感兴趣,而香消雪减之残梅却成了观照对象;梅花也大多脱离自然原生态,不仅成为作者头上的饰物还成为手中把玩之物。

作者这种独特心理很值得玩味。古往今来凡是人最喜爱的东西才会被当作饰物,清照之饰梅自然属于此列,但值得注意的是清照此前咏梅词几乎没有写过她饰梅。当然我们从“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知道她早有饰梅爱好。究其原因饰梅在作者过去只是单纯爱梅,“饰”的意味较浓,作者晚年饰梅则是对以往生活的追寻和凭祭。通过饰梅方式试图使时光倒流重现其美好岁月,同时又以此形式为个体生命存在过程进行反省和总结。因人生内蕴增厚而使“妆饰”的意味几近消失。

李清照的咏梅词作在不同时期有不同含义,可谓其心灵史

作者饰戴梅、把玩梅只是对故乡往事和前期生活的忆念:“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飘零江南梅乡,清照由异乡梅想到了家乡庭院亲手种植的江梅,想到了与丈夫踏雪赏梅赋诗“常插梅花醉”的情景,想到了落梅花下娇歌软语的少年时光……这种有关梅的追忆更增添了现实中作者忧国思乡之愁,夫死家亡之痛,孤寂零落之苦,因此作者将难奈之悲情都倾注在梅花上:“更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尽梅花无好意,尽梅花无好意”这与那个怜梅惜香的清照判若两人!在这“无好意”的揉搓、摧残梅花的反常行为中,凸现了李清照历经人生巨痛后对生活憎恨、绝望心理。

值得一提的还有李清照晚年另一首咏梅词《孤雁儿》,寄予了作者对亡夫的伤悼之情。如泣如诉的《梅花落》笛声牵惹着作者去寻觅曾一起赏梅赋诗、品茗猜书的伴侣,但“吹萧人去玉楼空”,折来一枝寒梅,寻遍人间天上,却“没个人堪寄”。整首词从歌咏作者耳闻心想的曲中梅、心中梅,到篇末推出人与梅花的形象特写:风雨如晦的背景,作者手持梅花,泪如雨落,寻寻觅觅,却只是凄凄惨惨戚戚。在此梅花与人合而为一,梅花已超越了其客体形态成为主体形象的载体,它既承载着作者丰富的情蕴深厚的精神:对丈夫的深沉情爱和精心营造的美好的女性心灵世界,又隐含着作者现实的客观存在,“小风疏雨”中之梅花与泪下“千行”无所凭依之人物互相映衬,生动地再现了清照孤身流落江南的凄凉晚景。

李清照晚期咏梅词已超越了通过梅花形影姿态,托物言志、比附象征的传统模式,超越了审美主客体间的界限,使梅升华为与人灵犀相通的生命整体,那鬓上的残枝,揉搓的残蕊,捧握手中的风雨梅,幽怨绵绵的梅花曲,都是作者内心世界永远不凋谢的梅花。

综观上述各词,可以看出,李清照把自己的品格、韵调,以至一喜一愠,都托之于梅,由此可以清楚地梳理出李清照咏梅作品隐含的深广的社会内容。前期美好的生活及对幸福爱情的渴望,渗透出其生活本优裕美好,却为时势所“左右”的哀怨;后期视经受风雨摧残的梅花为同调,怜梅自怜,表达出孤苦飘零、国破家亡的深哀巨痛。由此也透视出李清照咏梅词的创作心态;由“造化可能偏有意”“此花不与群花比”的孤高自赏,到“疏影尚风流”的慰梅自慰和“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更捼残梅、更捻余香、更得些时”的惜梅而自惜,发展为“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的怜梅自怜、自我哀的心迹变化过程。梅似人,人似梅,物我浑然一体,大有“谁怜憔悴更凋零”之感。显然,李清照咏梅词作,是其不同阶段心理意绪的剖白和心态的外化,也是其不幸际遇的写照,可谓一部词人心灵的“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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