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留住乡愁】方探春/菊婶那些被尘封的往事

菊婶那些被尘封的往事

作者:方探春

【留住乡愁】方探春/菊婶那些被尘封的往事

菊婶是旦叔的老伴,过了年就95岁了。她满头银发,布满皱纹的脸颊透着健康老人的红润,耳朵听力颇有些背,但说话的声音却很清亮。从老人的脸庞轮廓可见她年轻时的标致。她向来较清瘦,如今年老,外出走路有时撑根竹棍子,自然有点颤颤波波的样子。她和旦叔已经度过了80年钻石婚,又步入了更为可贵的橡树婚期。漫漫人生路,他俩之间肯定有许多故事已不为人知,这里采写的只是关于菊婶的几则故事。

一顶红轿接来的十岁新小娘

菊婶的娘家是黄金洞横岭上过去的茶子坳,后来我发现临近塘口村山岩上也是她的娘家,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她娘家本是茶子坳,因大革命时期国民党反动派对黄金洞苏区实施烧杀抢“三光”政策,被迫逃出在塘口村找了个地方落户,多年以后才搬回茶子坳。“那时候真苦!”菊婶说。她娘生了12胎,有8个冇成器,4个男孩都夭折了,大姐被人卖到浯口,最后音讯杳无。后来父母亲收养了两个从小长沙流浪来的细伢崽,使她有了两个弟弟。由于生活太苦,父母难以养活一家人,所以菊婶很小就被放了人家。菊婶嫁给旦叔时还是一个只有十来岁的细妹子,是一顶红轿把她接来的。我想,那黄金洞的横岭上七里下八里,又称“百肩栈”,意思是挑担子上或下要转一百个肩才可走完,你说那山路有多陡峭!那四个轿夫抬着红轿该多吃力啊,可不能有半个闪失!然而旦叔的说法使我消除了这个疑虑——菊婶出嫁时娘家已住在塘口村。从塘口娘家到夫家——马嘶村,要经过一道长长的田垅,翻过三个转弯抹角的山坳。四个轿夫都是后生家,抬着坐着十岁新小娘的轿子(轿子里还有她一个妹妹给她做伴娘)倒也算轻松。听着轿子里盖着红盖头的美丽新小娘一路抽抽噎噎地哭着,为了增添喜气,轿夫们巅起了轿子,她连忙用手抓住两边的轿杠,并让妹妹抱住自己的腰。有一个调皮的轿夫想逗着她笑起来,便朗声唱道:“新小娘,花轿扛;扛到黄土墈,搭(摔)烂个瘪嘴罐。”连唱几遍,可是因为新小娘胆子太小,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后来,菊婶长大了,她才觉得坐红轿到夫家来,还是相当体面的事。

那时候,山里闭塞,人人都有一个封建脑壳,女孩子不能随意出门的,做小媳妇也同样不能随便乱跑。其时旦叔的父亲森老子已去世,只有母亲皆缘干娘健在,三口之家人也索利。皆干娘与小媳妇的关系是比较融洽的。笔者年少时听大人说,封建时代的婆媳关系就像猫鼠关系一样。做媳妇的必须小心谨慎,如不顺眼,家娘就会捏着针尖往媳妇身上刺。家娘被称为“枷娘”,媳妇是受(枷)娘管制的。

菊婶从小在娘家就养成了热爱劳动的习惯,来到婆家以后,更是脚不停,手不住,慢慢锻炼得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很得婆婆皆干娘的欢心。

【留住乡愁】方探春/菊婶那些被尘封的往事

小媳妇上街卖柴

那年清明时节,本屋的高堂公在狮形山敬坟烧火纸时,不慎引发了山火,其中有不少油茶树被烧。后来菊婶上山砍了好几担茶树棍回来。心想这柴挑到街上去卖,换点钱回家,婆婆一定高兴。十里远的长寿街她早就想去看一看,开开眼界哩!这天早饭也冇吃,她和丈夫旦叔各人用柴夹子挑上一担茶树柴就上路了。她挑的柴担是30斤,丈夫挑了50来斤,小小丈夫还不怎么懂事哩,他走得飞快,不管细夫娘走不走得赢。爬上两里远的大坳埂,菊婶就气喘嘘嘘,感觉很吃力了。而柴夹子里的茶树棍光滑溜不过,像黄巴老鼠一样不安分,稍受碰撞,它就从柴夹子里溜下来,菊婶只好不时找个平坦的路面,放下柴担去检,这使她更加心慌意乱!看看细丈夫却在前头转过一个弯道不见了踪影。这大坳埂周遭很静,只有斑鸠“咕咕”地叫着!她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心想这担柴怎么挑到街呀,到街还不知有多远哩!正眼泪巴纱的时候,后面来了一个人,她转身一看,是娘家山岭上的熟人正大嫂,只听她说:“是菊妹子呀,去街卖柴呀?看你挑着蛮吃累哦,我也去街,帮你挑吧。”说着就从菊妹子肩头接过了柴担子。菊婶顿觉轻松,感激不已。正大嫂说:“我可以帮你挑到街。不过,如果碰上当兵的掳俘抓人,那我只能柴担一撂,赶紧跑。”菊婶跟着这位大嫂走到了离长寿街不太远的太平塅,果不其然,她老远见着了当兵的,便赶忙丢下肩上的柴担,慌不择路的跑了。菊婶吓得心里呯呯直跳,无可奈何,只能麻起胆子挑起柴担往街上跌跌撞撞而去。好不容易来到街上的次青巷一家店铺门前,她不认得招牌上的字,但看到内面靠墙有很多小箱匣子(是中药铺)。一个胖胖的店老板走出来,看了看她和她肩挑的柴,说:“细妹子,来,柴卖给我吧!”菊婶一听,那近乎麻木的神经好像突然惊醒了,连忙将柴挑进铺里。老板过秤,30斤不差,拈了几个银毫子(相当于现在5元钱的样子)给她:“细妹子,我见你年纪咯细,挑担柴卖好可怜,你的茶树棍柴好是好,但还冇晒得干。我还是多给点钱你回去,如果你家大人问柴卖在哪里,你说是次青巷口那有好多细箱匣子的铺里就是。如果大人说给少了钱,就来找我。”这时菊婶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但她不敢再奢望去看街景,也顾不上寻找丈夫,便匆匆回家了。一进门便将银毫子交给婆婆皆干娘,并将老板的话述说了一遍。婆婆说:“咯个老板还蛮公道,冇少把钱你。”这时菊婶才完全放了心,一种小小的成就感使她忘了肩头痛,忘了惊吓,也忘了肚子还饿着。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着这第一次出门遇到的两个好心人。

小媳妇慢慢长大

做童养媳的菊婶依旧是腼腆而胆小。平常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方家斜对面有个村落叫枣树湾,相隔不过里把路,那里住着好几户人家,可菊婶不敢去与那里的人接触。大约过了三四年,正对门油铺里的笑佬结婚,来请菊婶帮忙办婚宴,她才大着胆子去了,一个人忙着竟做了两桌结婚饭。此后,她与笑佬的夫娘桂大嫂成了好朋友,如若今天的闺蜜。这样的日子,自是波澜不惊,除了侍候一家人吃吃喝喝,依然要种菜,喂猪,浆洗衣裳。

然而小媳妇终于熬成大媳妇,熬成婆了。

婆婆皆干娘有一套为人家生孩子接生的本事,那时候乡下没有接生员,婆婆的本事自然是古老的,她把老法子传授给儿媳,要儿媳也学会。可菊婶怕恶刺(污秽),觉得恶心,不愿做此事,但不得已时,还是能帮上忙,晓得剬脐带。有一次,菊婶正在庙墈底下割荞麦,她一大侄子风忙火急寻到她,她问有事吗?大侄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浣玉要你去。”菊婶即时明白,便随即赶到大侄家,一番忙碌,将一个新生命接生了!还有一次,菊婶一个老弟嫂临产生第一胎,但总生不下来,她闻讯赶去一看,老弟嫂正侧身趋前坐在一把椅子上,嘴里嚼着石菖蒲(一个古老的助产方法:嚼石菖蒲会恶心,引发呕吐状,促使下身颤动而起催产作用),有一下没一下地伸着喉咙作恶,极是难堪!旁边有一个老嫂子在招护着她。菊婶当即发现产妇坐姿不对头,连忙扶着她矫正坐姿,幸亏菊婶到场悉心帮助,老弟嫂终于平安地生下了一个男婴。皆大欢喜。

【留住乡愁】方探春/菊婶那些被尘封的往事

人生中出过一次远门

前头说到,菊婶来到方家,那时候出门最远的是卖柴到了长寿街,那是旧社会的事。后来在她的人生中,还出过一次远门——真正的远门。

菊婶说她记不清究竟是哪一年了,那是新中国成立后,夫家的正平老伯(老来规矩,嫁人女子称丈夫的兄长为“老伯”)在广州南海舰队任政委,听说堂弟媳菊枚身体不大好,便回信让旦弟带她去广州湛江海军医院做个检查,同时让她夫妻俩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二人掂量一番后,便乘着秋日的阳光出发了。

当时,长寿街到县城还冇通车,因为1939年日寇侵略平江时公路毁坏了,后来到1957年才修复,所以菊婶俩只能步行一百多里到县城,再坐汽车到长沙,乘火车到达广州。

其时,菊婶那双一直被大山封闭,从未见过外面世界的眼睛,第一次看到山外世界,她看什么都觉得新奇,都觉得不可思议,连那蔚蓝色的天空都要比老家那里的宽阔得多!看到那长龙似的火车,一节一节连贯着,“咣当咣当”地响着,呼啸着,她想那些轮子怎么会跑得飞快呢?看到那又明又亮的电灯,心想,那灯为何不用点火就能放光呢?反正,稀奇的事真多!

在广东湛江市,菊婶身体不适,人家都穿着衬衣,她却穿上棉衣,住进了海军医院。医院前临海滨大道,后靠海港码头,院内榕树成荫,楼阁参差,亭台池水相映,处处鸟语花香,环境优美而安谧。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一个个和蔼可亲,服务良好。可是令她苦恼的是“水土不服”,医院里随处散发着的触鼻的消毒水味,把她的胃刺激得老是吐,吃不下饭。老伯夫妇就要旦弟将她接到家里,下面条给她吃。一次,正平老伯还诙谐地对她说:“菊枚,你总不吃饭,饿坏了,回不去了,你妈妈皆婶婶问我要人,我怎么交差呀?”这话逗得她笑了。老伯督促她一定要吃饭,配合治疗。治好了,好去外面游览风景嘞!

菊婶在医院里竟住了一个月,待病情好转,硬撑着看了一下新奇的世界,两口子才赶紧回来了。说来也怪,一回到家,她便精神饱满了。“哎,冇得出门的福,还是自家山沟里的空气好!”菊婶对人说。

【留住乡愁】方探春/菊婶那些被尘封的往事

九旬老人还爱做活计

菊婶是一个非常热爱劳动的女性。舍得做,又特要人情,这是她做人的灵魂。搞集体时,她尚在青壮时期,劳动的劲头没得说,从不甘落后,旦叔说她“总想做个女中豪杰。”她担任过妇女队长。那时候会多,到区上开会时,她忘不了把鞋底带上,一边听大会报告,一边纳鞋底,纯粹一个劳动妇女的纯真本色。

农业合作化时,菊婶与我母亲做搭档,两人一道负责一块一亩多地的烟草培植管理。夏日早晨的天气好凉爽,散发着清新烟味的烟草畦里,是她俩捉青虫的好时机;傍晚时分,又有她俩摘烟孙(腋芽)的身影。当然,还有除草、松土、施肥。烟叶蓄到微微泛起金黄色彩时,她俩又顶着火热的太阳,把成熟的烟叶采摘回来,用竹蔑做的烟夹子夹起晾晒。夏烟收获后,斫去烟秆,让烟蔸分蘖再生,培植一茬秋烟,这些工夫都是早、中、晚夹空做出来的,可多些一些工分,而又不误白天出集体工。烟叶收晒完了,就送到供销社收购,卖了钱交到队里记工分。

凡是需要女社员干的活,菊婶都带头做,到山土边采茶啦,到禾田边泥豆子啦,到禾田里推铡草耙啦,还有割禾、摘药(平术)球、锄棉花、捡棉花、锄红薯等各种劳动。推铡(除)草耙说来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了,那是高级社时期推广应用的一种小型稻田耘禾工具,5-7寸宽,滚筒式安着五把长刀片,有一个长把,双手推着在稻田的禾行间除草翻泥,代替用脚耘禾,提高耘禾工效。当时我们那里的社长安排了3个女社员带着这铡草耙分小队带头示范,支书桃老妻子雀大嫂一个,我母亲(我父亲任社长)一个(那时候强调干部家属带头参加劳动),还有一个就是菊婶。三个半边天劲头很大,真个把马嘶垅闹得风生水起,很快兴起了大家使用铡草耙耘禾的高潮。

菊婶是全劳力,评工记分时,她拿的是最高分——一天12分。劳动竞赛,她常常获奖,奖品有印(写)着红字的搪瓷把缸、篾壳子茶瓶、麦秆编织草帽,以及奖状等,那个时代崇尚劳动光荣,能获得这种荣誉是特别有面子的事。

农闲时节,菊婶与我母亲相约去黄金洞老局里摘猪草,到横岭上林场里扯杉秧草。反正是难得有闲着的时候。

如今,菊婶已年近百岁了,还是那么爱做,喂鸡,侍弄菜园,春天晒青菜,秋日晒薯丝,样样都有收获。就说去年冬日的一天,我看到有人挑了半担青菜,近前一看是菊婶,无疑是准备晒制腌菜的,我想掏手机给拍一张照片,可是来不及,她已经放下撮箕担进屋里去了,照片冇拍到。此情此景,令我感慨:传统故事中有佘太君“百岁挂帅”,看来,这故事并非完全虚构啊。

【留住乡愁】方探春/菊婶那些被尘封的往事

作者简介

方探春(网名春风浅草,笔名方春),1950年春出生,平江人,退休干部。爱好文学,现为平江县文联会员,岳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平江县诗联协会常务理事,湖南诗词协会、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有诗词、散文发表,还应县政协之邀采编文史,主撰《平江记忆 . 艺匠篇》,已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图片:何志贤 方探春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