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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方生长的诗学|王尧评《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

读者翘首以盼多年,朱文颖长篇小说代表作《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终于再版了。该书被评论家誉为“一曲苏州版的《长恨歌》”,它在汉语的优雅节拍中透露了姑苏人性的密码,受到李敬泽、苏童、谢有顺、程永新、王超等一系列作家、评论家和导演的强烈推荐:“它几乎可以看作是这一代作家正试图重新出发的象征”;而对普通读者来说,“莉莉姨妈的南方其实就是我们大家的南方”。

想了解更多《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那些道不尽的曲折婉转,就让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尧带领我们一起品味该书“在南方生长的诗学”吧。

在南方生长的诗学|王尧评《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

朱文颖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

在南方生长的诗学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阅读札记

文/王尧

如果认为朱文颖的小说没有故事,那是误解。南方尤其是江南的作家笔法大多细腻,散文化的叙述,常常让叙事沉浸在诗性和潮湿的蔓延之中。一直以来,我们对朱文颖小说的评价,焦点也不在她的故事之中。其实,只要是小说,就不可能不讲故事。即便如废名、孙犁、汪曾祺这些以抒情性见长的小说家,他们的小说也讲述故事。区别在故事的大小,以及叙事的方式。小故事的叙事是穿针引线,大故事的叙事是大开大合。无疑,朱文颖的小说承接的是抒情性的传统,是南方的小故事。

在南方生长的诗学|王尧评《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不妨说也是一个家族的故事。在开始的叙述里,“家族”这个词就不时出现,而主角则是“我们家族的女人”。也许,离开“家族”的叙事,就不成为小说。但即便在五六十年代的革命叙事中,“家族”也未缺席,如《红旗谱》《三家巷》。八十年代以后的变化是,重新处理了革命法则和伦理的关系。当朱文颖把莉莉姨妈的故事置于五十年代社会主义改造和改革开放的年代时,她实际上也是在大背景中布局小故事。我们曾经很熟悉的那些冲突,在《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构成了小说人物生存的背景和内心生活的源泉。在这个意义上,这里的南方是大历史之中的南方,此之谓“细小南方”。

南方,对于朱文颖一直是最重要的空间。

但南方不等于苏州,苏州是这部小说的基本空间,但不是南方的全部。我们所熟悉的小桥流水人家、太湖等象征苏州的符号在《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不是空间的主要元素。苏州的重要,是因为它是小说中各色人物的聚散地。“码头”这个意象在小说中不时出现,其实苏州在小说中是个最大的码头,出发,或者上岸,都在这里。

桃花镇也是童有源、童莉莉的梦想之地,那里也有故事,但它只是苏州的翻版,曾经的教堂成了一个土特产商店的仓库。上帝没有了,填充的是鸭血糯、河豚鱼、绿毛龟、浒浦黄花鱼、福山鲥鱼、桂花栗子、叫化鸡、锅油鸡、出骨生脱鸭、出骨刀鱼球、清汤脱肺、软煎蟹盒、石梅盘香饼、莲子血糯饭、八宝南枣冰葫芦、白汁西露笋尖、荸荠饼、松树蕈油、桂花栗饼……当然,又过了几年,这些土特产也逐渐从日常生活中消失。确实,一种新的生活正在展开。桃之夭夭,烁烁其华。但桃花开了,也落了,逃之夭夭。桃花镇是童莉莉爱情与人生的分水岭。

如果没有上海,可能就不是朱文颖的小说。上海,在小说中是往昔生活的场景,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隐喻,不论对童家还是潘家。冒险、幻想、厄运、繁华,都来自这个叫上海的地方。童家从上海来到苏州,一样的潘家后来又回到上海。这是童莉莉一生中的转折,无论是父亲的上海,还是潘菊民的上海,都不是她的福地。潘太太去世后,潘先生要返回上海,儿女最终决定同行。童莉莉也去火车站为潘菊民、潘小倩一家送行。潘先生显得又瘦又黑,潘菊民沉默着,而潘小倩则哭成了一个泪人。在车站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下面,潘菊民塞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童莉莉没想到里面是钱,她更没想到里面会有那么多钱。这个温暖而冰凉的信封,成了他们爱情死亡的祭奠。

在南方生长的诗学|王尧评《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

我想特别指出“大运河”是小说中的一条血脉。“在这个城市里面,我们经常被河、水,或者雨包围着。这是一个与水有关的城市。河的很远处则是水面开阔、潜流湍急的京杭大运河的一段。但是就这样看起来,那条大河单调沉闷地独自流淌着,完全看不到与这城市里任何暗流相汇合的可能。”城市与水,这是小说叙事的两大场景,城市是实在的,水流动而飘渺,当童有源、童莉莉、“我”乘船趟过运河时,看似沉闷独自流淌的运河和这座城市终于血脉相连:“他们都曾经疯狂地往返于河流之上。在夜航船破旧不堪、风雨零乱的航线上,他们经历着独自漫长而黑暗的旅程。他们擦肩而过,彼此憎恨、敌视。在这个落日般腐朽的家族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彼此的怨恨与折磨完全掩盖了那深水般潜流的爱意。他们悲怆而倔强地独自挣扎。他们踽踽而行,完全看不到身边同样溺水的人。”

如果说苏州城是白天,大运河则是黑夜。“我的外公出生在京杭大运河苏杭段的一艘木船上。在中国最美丽富裕地区的一个大雾之夜,外公哭叫着来到了这个漆黑一片、景色不明的世界上。多年以后,我乘坐夜航船穿越这一段并不漫长的航程。当熟悉的城市景致已经被清理归类变得毫无个性以后,我发现,夜航船上的午夜仍然漆黑一片。运河两岸的田野、村庄,散落在田野和村庄中间的草丛树木,即便在安静迟缓的月光下面,它们仍然显得面目不清、景色不明。仿佛正有一种难以辨明的危险和忧伤藏匿其中。”这部小说中,未知的、不确定的人与事,都流淌在黑夜的大运河之上。而莉莉姨妈的恨与爱,爱的死与生也都在这里滋生,“她说很多年前的一个秋天,她在这条古老的运河上整整折腾了一个多月。沿岸的每个城市她都停,都下来找,来了又去,去了又回,晴天,雨天,大风天,尘土飞扬的日子,她像个疯子一样地在这条运河上扑来扑去,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面上跳上跳下,还恨不得立刻长出天上鸟儿才有的翅膀。她说她做这些事情就是为了找一个人,追赶一个人,一个男人。”

如果没有运河,这部小说和小说中的人物就没有梦想。城市把一切敞开了,内心的秘密沉潜在水之下。故事的扑朔迷离,文字的气息,似乎都是运河的浸淫。而运河又流淌在箫声之中。“王宝琴和童莉莉都知道,那是箫的声音。是童有源,他正在月亮底下吹箫呢。就在不太远的地方,黑漆漆的运河,以及运河上黑漆漆的夜航船也全都悄无声息地流淌在一片月色里,流淌在这段神秘的箫声中。仿佛——这个荒唐的毫无道理的吹箫人竟然是对的。至少在这样一个时刻,在这样一种箫声里面。他显得华丽而准确,如同一个略带忧伤的微妙音符,简直都会让善感的人流泪的。”

在南方生长的诗学|王尧评《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

在阅读朱文颖的《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时,我想到了这些。我曾经想详细讨论朱文颖和南方,以及这部小说所呈现的南方,但我最终放弃了。因为,小说不可能提供一个关于南方的概念,而好的小说总是解构已有的南方,从而提供一次新的想象南方的可能。我所说的“故事”“内心”“粗鲁”等几个关键词,或许也只是对朱文颖的南方捕风捉影。《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解构了朱文颖既往的南方,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大概是想颠覆这个南方。南方,总在重构之中。

在南方生长的诗学|王尧评《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

朱文颖,当代作家,生于上海。著有长篇小说《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戴女士与蓝》,中短篇作品《有人将至》《繁华》《浮生》《凝视玛丽娜》《春风沉醉的夜晚》等。曾获国内多种奖项,被中国评论界誉为“江南那古老绚烂精致纤细的文化气脉在她身上获得了新的延展。”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俄、韩、德、意等版本。近年来多次参加各种国际文学节和国际文学交流活动,希望开拓国际化视野,在全球背景和本土地域文化中寻觅并发现一条新的路径。现居苏州。

在南方生长的诗学|王尧评《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

《有人将至》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

编辑 | 阿宴、袁静涵

图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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